永遠的茅台酒(李學民)
作品欣賞
永遠的茅台酒
我們家餐廳壁櫥里擺放着兩瓶茅台酒,一瓶被我取走用了,一瓶仍擱在那兒沒動。朋友來的時候,我說喝它,不知情者,嫌其貴重,捨不得喝;知情者,不忍心喝。幾次拿出,又幾次被朋友放回原處。這樣一待就是5年。
壁櫥外罩是淡藍色的大玻璃,內里陳設一覽無餘。每天我在餐桌膳食,面對了它,凝視着那瓶孤零零的茅台酒,心靈深處就會生髮出一種沉甸甸的愴然。終於一天,妻子忍不下心了,悄悄將茅台酒轉移了地方。她的心意我懂得,她是擔心我久郁成疾,只是妻子不知道,她這樣做反而加重了我的心思。
這兩瓶茅台酒,我之所以沒捨得喝,因緣它涉及到我的一個親人,其中蘊含着一段淒楚的往事。
5年前的那個冬日,外甥從南方回來看他的舅舅,給我買來了這兩瓶酒。我心花怒放卻又嗔怪他花那麼多錢,說舅舅不是金身貴人。外甥卻說他工作掙錢了,這是孝敬我的一點心意。外甥說:「舅舅,您還記得11年前的那個秋夜麼?」沒等我回過神來,他笑了,胖乎乎的白臉上充滿了真誠。外甥說,「舅舅,您忘了那個秋夜,我的許諾了啊?」
望着眼前這個高過我一頭了的外甥,往事驀然雲霧般涌滿了我的心頭,眼睛不覺潮濕起來。11年前那個秋日的下午,我忽然接到姐姐從鄉下打來的電話,從她那焦急的口氣中,我預感到有什麼重大事情就要發生。當我趕上最後的班車匆匆走進滿是棗樹的姐家那個小小村落,天地之間已是一片朦朧月光了。我奔過秋蟲唧唧的深深胡同,吱呀一聲推開了那扇籬笆小門,燈影里,有兩個小人兒喊叫着舅舅向我撲來——那就是我的外甥兒和外甥女。我從他們臉上,看到了尚未風乾的淚痕。
原來那年秋天兄妹倆雙雙考上了高中,卻因家境困頓只能供其一人就讀。懂事的兄妹,在哀求父親無果之下,流着淚你推我讓。哥哥說我大,我打工供你上學;妹妹說我遲早嫁人,還是哥哥你來上學……這當兒悲痛欲絕的母親跑到外面給我打了個求援電話。自然,那個秋風瑟瑟的秋夜裡,我終於說服了姐夫,同時我也做出了相應的承諾。當一場霧霾散盡,小屋裡又盪起了兄妹倆的歡快笑聲。那晚燈下,我掏出錢來讓外甥去打酒,姐夫滿臉的愧疚。這時外甥問我:「舅舅,世界上什麼酒最好?」我說茅台。外甥說:「等我工作有了錢,我一定給您買茅台喝!」「我也要買!」外甥女接個話茬,歪着頭望我。本以為這是小孩子們的一句戲言,也沒往心裡記,只是感到滿身心的愉快,誰會想到,11年後,已經大學畢業去了南方工作的外甥,竟然念而不忘,給他的舅舅我真的就買來茅台酒了呢?!
我的眼睛不禁淚水盈盈。我說外甥,打開它,我們爺倆喝個痛快!外甥並沒有動手。外甥說,您老個人留着喝吧,他一個小小孩子現在不到享受的時候,等下一次再來,一定陪舅舅小酌幾杯。外甥說了,吃過飯就走了,走了就再也不能回來了!外甥說的那個下次又在哪裡啊?
過了嚴冬,轉過年去,很快就到了「五一」。長假前最後那個夜晚,我在外陪客人吃飯,手機響了,摸起話機,遠遠的那端,外甥女未語先泣,好久好久只喊出了個「舅舅」……終於,我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她的哥哥,我的外甥,查出肝癌,而且已經到了後期……一下子,我整個人呆若木雞,顧不得客人在場,已是淚落紛紛……
5月3日我陪同外甥來濟南三家醫院進一步檢查……5月8日外甥住進醫院……7月27日晨4時,一個鮮活的前途光明的26歲生命,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外甥走了,一個苦命而短暫的生命。我第一次走進姐家的籬笆小院,外甥還跑不利落,吐字也不清晰,我用糖果誘他,他喊着「皺皺」奓起小手跌跌撞撞向我跑來……我再次推開籬笆小門,兄妹倆正在推讓半塊蘋果……我又一次去的時候,他們兄妹正在房後水塘里用篩子沉水捕逮小魚……最後這次我去,卻是帶着外甥離開村莊去濟南作最後的病情診斷了……坐在車上,我從反光鏡中看到,外甥默默地凝視着窗外的田野、樹木、小路……我不知道他是在回憶他的童年,抑或是向這個生養他的地方在做最後的告別……
外甥走了,卻把鬱郁馥馥的茅台酒,留給了他的舅舅,他給他的舅舅滯留下了無限的美好,也留給了親人們不盡的思念和他生命的永恆!
外甥去世一周年之後,正月初三日,子夜時分,我獨自坐在外甥長滿衰草的小小墳頭,望着遠處那個發白的淺水灣,口裡念叨着外甥的名字,打開一瓶茅台酒,兩個人一口一口喝了下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