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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右游日記十三

江右游日記十三出自《徐霞客遊記》,遊記是以日記體為主的地理著作,明末地理學家徐弘祖經34年旅行,寫有天台山雁盪山、黃山、廬山等名山遊記17篇和《浙游日記》、《江右游日記》、《楚游日記》、《粵西遊日記》、《黔游日記》、《滇游日記》等著作,除佚散者外,遺有60餘萬字遊記資料,去世後由他人整理成《徐霞客遊記》。世傳本有10卷、12卷、20卷等數種,主要按日記述作者1613~1639年間旅行觀察所得,對地理水文地質植物等現象,均作詳細記錄,在地理學和文學上具有重要的價值。[1]

目錄

原文

丁丑(公元1637年)正月初一日 曉起,晴麗殊甚。問其地,西去路江二十里,北由禾山趨武功百二十里,遂令靜聞同三夫先以行李往路江,余同顧仆挈被攜帶被子直北入山。其山不甚高,而土色甚赤。升陟五里,越一小溪又五里,為山上劉家。北抵厚堂寺,越一小嶺,始見平疇,水田漠漠。乃隨流東北行五里,西北轉,溯溪入山。此溪乃禾山東北之水,其流甚大,余自永城西行,未見有大水南向入溪者,當由山上劉家之東入永城下流者也。北過青堂嶺西下,復得平疇一塢,是為十二都。西溯溪入龍門坑,溪水從兩山峽中破石崖下搗,連泄三、四潭。

最下一潭深碧如黛,其上兩崖石皆飛突相向。入其內,復得平疇,是為禾山寺。寺南對禾山之五老峰,而寺所倚者,乃禾山北支復起之山也,有雙重石高峙寺後山上。蓋禾山乃寺西主山,而五老其南起之峰,最為聳拔。余攝其大概云:「雙童後倚,五老前揖。」二山即禾山、五老。夾凹中有羅漢洞,聞不甚深,寺僧樂庵以積香出供,且留為羅漢、五老之游。余急於武功,恐明日窮日力不能至,請留為歸途探歷,遂別樂庵,北登十里坳。其嶺開陟共十里而遙,登嶺時,西望寺後山巔,雙重駢立,峰若側耳耦語然。越嶺北下,山復成塢,水由東峽破山去,塢中居室鱗比,是名鐵徑。復從其北越一嶺而下,五里,再得平疇,是名嚴堂,其水南從嶺西下鐵徑者也。由嚴堂北五里,上雞公坳,又名雙頂。其嶺甚高,嶺南之水南自鐵徑東去,嶺北之水則自陳山從北溪出南鄉,雞公之北即為安福界。下嶺五里至陳山,日已暮,得李翁及泉留宿焉。翁方七十,真深山高隱也。

  初二日 晨餐後,北向行。其南來之水,從東向破山去,又有北來之水,至此同入而東,路遂溯流北上。蓋陳山東西俱崇山夾峙,而南北開洋成塢,四面之山俱搏空潰壑,上則虧蔽天日,下則奔墜峭削,非復人世所有矣。五里,宛轉至嶺上。轉而東,復循山北度嶺脊,名廟山坳,又名常沖嶺。其西有峰名喬家山,石勢嵯峨高峻,頂有若屏列、若人立者,諸山之中,此其翹楚qiáo最好的雲。北下三里,有石崖兀突溪左,上有純石橫豎,作劈翅迴翔之狀,水從峰根墜空而下者數十丈。但路從右行,崖畔叢茅蒙茸,不能下窺,徒聞搗空振谷之響而已。下此始見山峽中田塍環壑,又二里始得居民三四家,是曰盧子瀧lóng一溪自西南山峽中來,與南來常沖之溪合而北去,瀧北一岡橫障溪前,若為當關。溪轉而西,環岡而北,遂西北去。路始舍澗,北過一岡。

又五里,下至平疇,山始大開成南北兩界,是曰台上塘前,而盧子瀧之溪,復自西轉而東,〔遂成大溪,東由洋溪與平田之溪合。〕乃渡溪北行,三里至妙山,復入山峽,〔三里〕至泥坡嶺麓,得一夫肩挑行李。五里,北越嶺而下,又得平疇一壑,是曰十八都。又三里,有大溪亦自西而東,〔乃源從錢山洞北至此者,平田橋跨之。〕度平田橋北上相公嶺,從此迢遙直上,俱望翠微,循雲崖。五里,有路從東來〔合,又直上十里,盤陟嶺頭,日炙如釜,渴不得水。久之,聞路下淙淙聲,覓莽間一竇出泉,掬飲之。山坳得居落,為〕十九都〔門家坊。坊西一峰甚峻,即相公嶺所望而欲登者,正東北與香爐峰對峙,為武功南案。〕日猶下午,恐前路崎嶇,姑留餘力而止宿焉。主人王姓,其母年九十矣。

  初三日 晨餐後行,雲氣漸合,而四山無翳。三里,轉而西,復循山向北,始東見大溪自香爐峰麓來,是為湘吉灣。又下嶺一里,得三四家。又登嶺一里,連過二脊,是為何家坊。有路從西塢下者,乃錢山之道,水遂西下而東,則香爐峰之大溪也;有路從北坳上者,乃九龍之道;而正道則溯大溪東從夾中行。二里,渡溪循南崖行,又一里,茅庵一龕在溪北,是為三仙行宮。從此漸陟崇岡,三里,直造香爐峰。〔其崖坳時有細流懸掛,北下大溪去。仰見峰頭雲影漸朗,亟上躋,忽零雨飄揚。〕二里至集雲岩,零雨沾衣,乃入集雲觀少憩焉。觀為葛仙翁棲真之所,道流以新歲方群嬉正殿上,殿止一楹,建猶未完也。其址高倚香爐,北向武功,前則大溪由東塢來,西向經湘吉灣而去,亦一玄都也。時雨少止,得一道流欲送至山頂,遂西至九龍,乃冒雨行半里,渡老水橋,〔復循武功南麓行,遂〕上牛心嶺。五里,過棋盤石,有庵在嶺上。雨漸大,道流還所畀送資,棄行囊去。蓋棋盤有路直北而上,五里,經石柱風洞,又五里,徑達山頂,此集雲〔登山〕大道也;山小徑循深壑而東,乃觀音崖之道。

余欲兼收之,竟從山頂小徑趨九龍,而道流欲仍下集雲,從何家坊大路,故不合而去。余遂從小徑冒雨東行。從此山支悉從山頂隤壑而下,凸者為岡,凹者為峽,路循其腰,遇岡則躋而上,遇峽則俯而下。由棋盤經第二峽,有石高十餘丈豎峰側,殊覺娉婷。其內峽中突崖叢樹,望之甚異,而曲霏草塞,無可着足。又循路東過三峽,其岡下由澗底橫度而南,直接香爐之東。於是澗中之水遂分東西行,西即由集雲而出平田,東即由觀音崖而下江口,皆安福東北之溪也。於是又過兩峽。北望峽內俱樹木蒙茸,石崖突兀,時見崖上白幌如拖瀑布,怪無飛動之勢,細玩欣賞之,俱僵凍成冰也。然後知其地高寒,已異下方,余躞xiè蹀小步走路雨中不覺耳。

共五里,抵觀音崖,蓋第三岡過脊處正其中也。觀音崖者,一名白法庵,為白雲法師所建,而其徒隱之擴而大之。蓋在武功之東南隅,其地幽僻深窈,初為山牛野獸之窩,名牛善堂;白雲鼎建禪廬,有白鸚之異,故名白法佛殿。前有廣池一方,亦高山所難者。其前有尖峰為案,曰箕山,乃香爐之東又起一尖也。其地有庵而無崖,崖即前山峽中亘石,無定名也。庵前後竹樹甚盛,其前有大路直下江口,其後即登山頂之東路也。時余衣履沾透,亟換之,已不作行計。飯後雨忽止,遂別隱之,向庵東躋其後。直上二里,忽見西南雲氣濃勃奔馳而來,香爐、箕山倏忽被掩益厲,顧仆竭蹶上躋。又一里,已達庵後絕頂,而濃霧瀰漫,下瞰白雲及過脊諸岡峽,纖毫無可影響,幸霾而不雨。又二里,抵山頂茅庵中,有道者二人,止行囊於中。三石卷殿即在其上,咫尺不辨。道者引入叩禮,遂返宿茅庵。是夜風聲屢吼,以為已轉西北,可幸晴,及明而瀰漫如故。

  〔武功山東西橫若屏列。正南為香爐峰,香爐西即門家坊尖峰,東即箕峰。三峰俱峭削。而香爐高懸獨聳,並開武功南,若欞門然。其頂有路四達:由正南者,自風洞石柱,下至棋盤、集雲,經相公嶺出平田十八都為大道,余所從入山者也;由東南者,自觀音崖下至江口,達安福;由東北者,二里出雷打石,又一里即為萍鄉界,下至山口達萍鄉;由西北者,自九龍抵攸縣;由西南者,自九龍下錢山,抵茶陵州,為四境雲。〕

  初四日 聞夙霾未開,僵臥久之。晨餐後方起,霧影倏開倏合。因從正道下,欲覓風洞石柱。直下者三里,漸見兩旁山俱茅脊,無崖岫之奇,遠見香爐峰頂亦時出時沒,而半〔山〕猶濃霧如故。意風洞石柱尚在二三里下,恐一時難覓,且疑道流裝點之言,即覓得亦無奇,遂仍返山頂,再飯茅庵。乃從山脊西行,初猶瀰漫,已而漸開。三里稍下,度一脊,忽霧影中望見中峰之北矗崖嶄柱,上刺層霄,下插九地,所謂千丈崖。百崖叢峙迴環,高下不一,凹凸掩映。隤北而下,如門如闕,如幛如樓,直墜壑底,皆密樹蒙茸,平鋪其下。然霧猶時〔時〕籠罩,及身至其側,霧復倏開,若先之籠,故為掩袖之避,而後之開,又巧為獻笑之迎者。蓋武功屏列,東、西、中共起三峰,而中峰最高,純石,南面猶突兀而已,北則極懸崖回崿之奇。使不由此而由正道,即由此而霧不收,不幾謂武功無奇勝哉!共三里,過中嶺之西,連度二脊,其狹僅尺五。

至是海北俱石崖,而北尤嶄削無底,環突多奇,〔脊上雙崖重剖如門,下隤至重壑。〕由此通道而下,可盡北崖諸勝,而惜乎山高路絕,無能至者。又西復下而上,是為西峰。其山與東峰無異,不若中峰之石骨棱嶒矣。又五里,過野豬窪。西峰盡處,得石崖突出,下容四五人,曰二仙洞。聞其上尚有金雞洞,未之人也。〔於是山分兩支,路行其中。〕又西稍下四里,至九龍寺。寺當武功之西垂,崇山至此忽開塢成圍,中有平壑,水帶西出峽橋,墜崖而下,乃神廟時寧州禪師所開,與白雲之開觀音崖,東西並建寺。然觀音崖開爽下臨,九龍幽奧中敞,形勢固不若九龍之端密也。若以地勢論,九龍雖稍下於頂,其高反在觀音崖之上多矣。寺中僧分東西兩寮,昔年南昌王特進山至此,今其規模尚整。西寮僧留宿,余見霧已漸開,強別之。

出寺,西越溪口橋,溪從南下。復西越一嶺,又過一小溪,〔二溪合而南墜谷中。〕溪墜於東,路墜於西,俱垂南直下。五里為紫竹林,僧寮倚危湍修竹間,幽爽兼得,亦精藍之妙境也。從山上望此,猶在重霧〔中〕;漸下漸開,而破壁飛流,有倒峽懸崖湍之勢。又十里而至盧台,或從溪右,或從溪左,循度不一,靡不在轟雷倒雪中。但潤崖危聳,竹樹翳密,懸墜不能下窺,及至渡澗,又復平流處矣。出峽至盧〔台〕,始有平疇一壑,亂流交涌畦間,行履沾濡。思先日過相公嶺,求滴水不得;此處地高於彼,而石山瀠繞,遂成沃澤。蓋武功之東垂,其山乃一脊排支分派;武功之西垂,其山乃眾峰聳石攢崖,土石之勢既殊,故燥潤之分亦異也。夾溪四五家,俱環堵離立,欲投托宿,各以新歲宴客辭。方徘徊路旁,有人一群從東村過西家,正所宴客也。中一少年見余無宿處,親從各家為覓所棲,乃引至東村宴過者,唐姓家。得留止焉。是日行三十里。

  初五日 晨餐後,霧猶翳山頂。乃東南越一嶺,五里下至平疇,是為大陂。居民數家,自成一壑。一小溪自東北來,乃何家坊之流也,盧台之溪自北來,又有沙盤頭之溪自西北來,同會而出陳錢口。〔兩山如門,路亦隨之。〕出口即十八都平田,東向大洋也。大陂之水自北而〔出〕陳錢,上陂之水自西而至車江,二水合而東經錢山下平田者也。路由車江循西溪,五里至七陂,復入山。已渡溪南,復上門樓嶺,五里越嶺,復與溪會。過平塢又二里,有一峰當溪之中,其南北各有一溪,瀠峰前而合,是為月溪上流。路從峰之南溪而入,其南有石蘭沖,頗突兀。又三里登祝高嶺,嶺北之水下安福,嶺南之水下永新。又平行嶺上二里,下嶺東南行二里,過石洞北,乃西南登一小山,山石色潤而形巉。由石隙下瞰,一窟四環,有門當隙中,內有精藍,後有深洞,洞名石城。

〔洞外石崖四亘,崖有隙東向,庵即倚之。庵北向,洞在其左,門東北向,〕而門為僧閉無可入。從石上俯而呼,久之乃得人,因命僧炊飯,而余入洞,欲出為石門寺之行也。〔循級而下,頗似陽羨張公洞門,而大過之。洞中高穹與張公並,而深廣倍之。其中一岡橫間,內外分兩重,外重有巨石分列門口如台。當台之中,兩石筍聳立而起。其左右列者,北崖有石柱矗立,大倍於筍,而色甚古穆,從石底高擎,上屬洞頂。旁有隙,可環柱轉。柱根湧起處,有石環捧,若植之盤中者。其旁有支洞。曲而北再進,又有一大柱,下若蓮花,困疊成柱;上如寶幢,擎蓋屬頂;旁亦有隙可循轉。柱之左另環一竅,支洞益穹。〕及出,飯後,見洞甚奇,索炬不能,復與顧仆再入細搜之。出已暮矣,遂宿庵中。

  石城洞初名石廊;南陂劉元卿開建精藍於洞口石窟中,改名書林;今又名石城,以洞外石崖四亘若城垣也。

譯文

丁丑年(崇禎十年,1637)正月初一日天亮起來,天空非常晴朗明麗。詢後問得知那地方西距路江二十里,從北面由禾山前往武功山一百二十里,於是讓靜聞同那三個男子先帶着行李到路江,我和顧仆提着被子直往北進入山中。那山不很高,但土色很紅。往上攀登五里,越過一條小溪又走五里,為山上劉家。再往北抵達厚堂寺,越過一座小山嶺,才見到平展的田野,田野中水田密布。於是順水往東北行五里,折往西北,溯溪走進山中。此溪是禾山東北面的溪流,水流很大,我從永城往西行,未見到有大的溪流向南注入流經永新縣城的那條溪中,此溪應當是從山上劉家的東面往東流,到永城下游匯入大溪中。往北徑過青堂嶺,向西下去,又見到滿是平坦田地的一個山塢,這是十二都。

朝西面溯溪流進入龍門坑,溪水從兩山間的山峽中衝破石崖向下搗瀉,連續泄落而形成三四個潭。最下面的一個潭深碧如黛,潭上面兩邊的崖石都相互向對面飛突出去。進入坑谷內,又見到一片平坦的田野,這是禾山寺的所在處。寺的南面對着禾山的五老峰,而寺所背靠的,是禾山北支再度聳起的一座山,有雙重石高高聳立在寺後面的山上。大概禾山是寺西面的主山,而五老峰是寺南面聳起的山峰,最為高聳挺拔。〔我撮取禾山寺形勝的大概歸納為:「雙童石倚峙在後面,五老峰拱立在前方。」兩山〔即禾山和五老峰〕相夾間的凹陷處有個羅漢洞,聽說不是很深,寺中僧人樂庵端出他的飯食給我們吃,並且留我遊覽羅漢洞和五老峰。我急着要游武功山,擔心明日全力走一天不能到達,就向他說明願將這兩個地方留作歸途中探尋遊歷之處,然後便告別樂庵,往北攀登十里坳。

那嶺往上攀登起來有十里還多,登嶺時,往西望見寺後面的山頂上,雙重石並列聳立,兩座石峰若如兩人側耳相對私語。越過嶺往北下去,山中又形成山塢,水由山塢東面的山峽中破山而去,山塢中住房鱗次櫛比,這裡名叫鐵徑。又從鐵徑北面越過一座山嶺往下走,五里,再次見到平坦的田野,這裡名叫嚴堂,嚴堂的水往南從山嶺西面流下鐵徑。從嚴堂往北行五里,上了雞公坳,它又叫雙頂。那嶺很高,嶺南邊的水從南面的鐵徑向東流去,嶺北邊的水卻是從陳山由北面的溪中流出南鄉。雞公坳的北面就是安福縣界。下了嶺走五里到陳山,太陽已將落,得到村中李及泉翁的留宿。李翁正好七十歲,真是深山中的一個志行高尚的隱居人士。

  初二日早餐後,往北行。陳山南面流來的水,從東面破山而去,又有條從北面流來的水,到此處與它匯合而流向東去,路便溯此水往北延伸。陳山的東西兩面都是高山夾峙,而南北向展開一塊平地形成山塢,四周的山都是上插雲空而下墜深谷,向上遮蔽天日,向下傾墜峻峭,不再像是人世間有的景象。走五里,曲折地爬到嶺頭上。折往東,又順山往北越過嶺脊,那嶺叫廟山坳,又稱常沖嶺。它西面有座山峰叫喬家山,山間峰石磋峨,山頂上有若橫列的屏風、站立的人等形態的石頭,在周圍的眾多山峰中,它是最美的。往北下去三里,有座石崖突兀溪左,崖上橫疊豎插着清一色的石頭,呈現出展翅盤旋的形態,水流從山峰根腳向空中傾瀉卞去,落差達幾十丈高『只是路從右邊走,崖畔白茅叢生嫩草覆地,不能窺見下面,只能聽到水流向空中搗瀉時所發出的震撼山谷的響聲而已。走下此處才見到山峽中田塊環繞着溝谷,又走二里才見到三四家居民,這地方叫盧子攏。一條溪水從西南的山峽中流來,與從南邊常沖流來的溪水匯合而往北流去,攏北有條山岡橫障在溪前,若像是在為村莊守護關口。

溪水流到山岡前折向西,繞過山岡往北流,然後就朝西北淌去。道路這才與山溝水分開,往北越過一條山岡。又走五里,下到平坦的田野中,山才遠遠地分隔開,構成那片田野的南北兩邊界限,這裡叫台上塘前,而盧子攏流來的溪水,到此處又自西折向東,於是形成一條大溪流,往東由洋溪與平田溪匯合。於是渡過溪水往北走,三里到妙山,又進入山峽中,走三里到達泥坡嶺麓,在那裡雇得一個男子挑行李。走五里,往北越過山嶺下去,又見到一條布滿平坦田塊的山谷,這裡叫十八都。又走三里,有條大溪也是自西向東流,它就是從錢山洞發源而往北流到此地的溪水,平田橋橫架在溪流上,越過平田橋往北上了相公嶺,從此處起一路迢遙直上,眼前滿是青翠掩映,順着聳入雲霄的山崖而行。走五里,有條路從東面來交合,又直往上走十里,旋繞着登上了嶺頭,太陽烤得人像在熱鍋里一般,我們乾渴得要命卻找不到水。許久後,聽到路下邊傳出塗塗的水聲,到深邃的草木間去尋覓,見一個小洞中流出泉水,於是用手捧來喝。而後在山坳間見到個村落,它是十九都門家坊。坊西面有座山峰很峻峭,它就是在相公嶺上望見而當時想攀登的那山峰,它的正東北與香爐峰對峙,是武功山的南案『此時還是下午,但擔心前面的道路崎嶇難行,便姑且保留餘力而停下來住宿在門家坊。投宿那家的主人姓王,他母親年紀有九十歲了。

  初三日早餐後出發,天空中雲氣漸漸聚攏,但四周的山巒沒有被遮蔽。走了三里,折往西面,又順山向北行,才看見東面有條大溪從香爐峰麓流來,這裡是湘吉灣。又走下嶺一里,見到三四戶人家。又朝嶺上攀登一里,接連越過兩座山脊,這裡是何家坊。有條路從村西邊山塢中下去,那是到錢山的路,水流順山塢向西流下去而後折向東,它就是香爐峰流來的大溪;有條路從村北山坳朝上延伸,那是去九龍的路,而上武功山的正路是溯大溪往東從兩山間走。二里後,渡過溪流順南邊的山崖而行,又走一里,有間小茅屋立在溪北岸,這是三仙行宮。從此處起漸漸向高峻的山岡上攀爬,三里後,直抵香爐峰。香爐峰的崖壁上、山坳間不時有細流懸掛着,向北流下大溪。仰頭看見峰頭上雲影逐漸疏朗,便趕忙向上攀登,忽然間零星的小雨又飄飛起來。爬二里到達集雲岩,零星的雨水打濕了衣服,於是進入集雲觀稍作休息。此觀是葛仙翁為養身進行修煉的處所,這一天因為是新年佳節道徒們正成群地在正殿上嬉鬧,那殿只有一根前柱,還未營建完畢。觀址高高地背靠着香爐峰,北面朝着武功山,前方則是大溪從東面山塢中流來,向西經湘吉灣而流去,也是一個神仙居住的好地方。

這時雨稍微停了些,遇到個道徒想送我們到山頂,於是往西到了九龍,便冒雨行半里,跨過老水橋,再順武功山南麓而行,就上了牛心嶺。五里後,經過棋盤石,〔有小廟在嶺上。〕這時雨漸漸大了起來,那道徒歸還了我們給他的送路費,丟下行李袋離去。有路從棋盤石直往北上去,五里後,經過石柱風洞,又過五里,便直達武功山山項,這是從集雲觀登山的大路;從棋盤石由小路順深谷向東去,是從觀音崖登山的路。我想兼顧兩條路上的風光,竟然從山頂的小路直奔九龍,而那道徒想仍然下到集雲觀,從何家坊大路走,所以他和我意見不合而離去。於是我冒雨從小路往東行。從此處起山的支脈盡都是從山頂向深谷中傾墜而下,凸起處形成山岡,凹伏處形成山峽,道路順着山腰延伸,遇山岡就攀登而上,遇山峽便俯身下行。從棋盤石向東經過第二個山峽時,有塊十幾丈高的石頭直立在山峰側邊,讓人覺得形態優美。那石頭以內的山峽中石崖突兀樹木叢生,看上去很奇異,但道路彎曲,大雨飛灑,草木塞路,無處可以着足。又沿路往東經過第三個山峽,峽間的山岡從路下面的山澗向南橫越過去,徑直到香爐峰的東面。

從這條山岡起,山澗中的水便向東西兩邊分流,流往西的就是從集雲觀而流出平田的那條,流往東的就是從觀音崖而流下江口的那條,它們都是安福東北的溪流。從此處後又經過兩峽。向北望去,山峽內儘是樹木叢草掩蔽,石崖突兀,不時地見到崖壁上仿佛掛着白色的布慢,如同向下垂懸着的瀑布,奇怪的是沒有飛灑流動的態勢,仔細觀察欣賞,原來它們都已經結成冰了。這才知道這地方高而寒冷,已經不同於下邊的地方了,只是我們小步慢行在雨中,不曾感覺到而已。共走五里,抵達觀音崖,大概第三岡的岡脊穿越過去的地方正好是它的中部。觀音崖又叫白法庵,是白雲法師創建的,他的徒弟隱之進行了擴建而使庵的規模更大。此庵位於武功山的東南隅,地處深山之中,幽隱偏僻,原先是山牛野獸棲息的處所,名叫牛善堂;白雲創建佛寺時,出現了白鸚飛來此地的奇異景象,所以取名叫白法佛殿。殿前有個寬大的水池,這也是高山中難遇見的。庵前方有座尖聳的山峰成為案山,叫箕山,是香爐峰的東面又聳起來的一座尖峰。那裡實際上有庵無崖,崖就是前面經過的山峽中綿亘的石壁,沒有固定的名稱。

庵的前後翠竹綠樹非常茂盛,前面有條大路直下江口,後面就是登武功山山頂的東路。當時我衣服鞋子都濕透了,趕忙更換掉,已經不作再往前走的打算。飯後雨忽然停了,於是辭別隱之,從庵東登上庵後的路。直往上二里,忽然看見西南方雲霧翻滾奔涌而來,香爐峰、箕山倏忽間就被遮掩了,於是更加激勵已經精疲力竭的顧仆一顛一躍地往上登。又登一里,已到達白法庵後面的最高頂端,然而濃霧瀰漫,往下俯瞰白雲所建的廟宇以及山脊從中穿越過去的眾多山岡山峽,見不到絲毫影子,聽不到丁點兒聲響,幸好天空雖然陰霆但不下雨。又走二里,抵達武功山山頂的茅庵中,茅庵內有兩個道人,我們將行李停放在其中。三石卷殿就在那茅庵的上邊,但雖在咫尺間而辨不清。道人領我進到殿中行了禮,我便返回來住宿在茅庵中。這天夜裡好多次狂風怒吼,我以為風向已轉為西北,天氣可期望變晴,等到夭亮卻發現濃霧瀰漫如故。

  武功山若一道屏障東西橫列着。它的正南面為香爐峰,香爐峰的西面就是門家坊的那座尖峰,而香爐峰的東面就是箕峰。三座山峰都峻峭陡削,而香爐峰高懸獨聳,它們並列在武功山的南面,若像武功山的權星門一樣。山頂上有道路通往四方:由正南面去的一條,從風洞石柱下到棋盤石、集雲觀,經過相公嶺出平田、十八都,是一條大路,它就是我入山所走的那條;由東南面去的一條,從觀音崖下到江口,通到安福縣;由東北面去的一條,二里後出雷打石,又往前一里就是萍鄉縣界,然後下到山口通到萍鄉縣;由西北面去的一條,從九龍抵達枚縣;由西南面去的一條,從九龍下錢山,抵達茶陵州。這就是武功山四方的境域。

  初四日聽說天上的陰霆未散,我便靜靜地躺了許久。早餐後才起來,霧影忽開忽合。於是從正路下山,想去探尋風洞石柱。直往下三里,逐漸見到兩旁的山都在茅草叢中露出脊樑,沒有崖壁峰巒的奇秀,遠遠看見香爐峰頂也時出時沒,而它的半山仍然和先前一樣濃霧瀰漫。我心想風洞石柱還在二三里以下的地方,恐怕一時難以尋找到,並且懷疑道徒所講的是些敷衍塞責的話,即便尋着了也不會有什麼奇異的景象,便乘沒有下雨,仍舊返回山頂,再次在那間茅庵中吃了飯,準備先去九龍。這才從山脊上往西行,開初山中仍然是霧氣瀰漫,不久就漸漸散開。三里後略微向下走了一些,越過一條山脊,忽然從霧影中看見武功山中峰的北面有矗立的山崖、高峻的石柱,它們向上刺入層層雲霄,往下插進深深的地府,這就是所說的千丈崖。成百座山崖叢密地聳立着,交錯盤繞,高低不一,凹陷的山窪和突凸的峰石相互掩映。

往北直向下走,到處如門如網,如幢如樓,直下到谷地,盡都是叢密的樹木、紛亂的雜草平平地鋪在深谷中。然而霧氣還時時籠罩着山崖,等走到它們的側邊時,霧又忽然散開,好像先前的籠罩,是女人故意用衣袖遮面以迴避客人,而後面的散開,又像是用心裝出笑臉歡迎客人。大概武功山若屏障橫列着,東面、西面和中間共聳起三座山峰,而中峰最高,峰上純是石頭,南面只是山崖突兀而已,北面卻是極盡了山崖懸空直立、曲折盤繞的奇美。假使不由此處而是從正路走,假使由此處走而霧氣不散開,不是就要說武功山沒有奇異優美的景觀了嗎?共走三里,經過武功山中間一座山嶺的西面,接連越過兩座山脊,它們都狹窄得僅有一尺五寬。到此處南北都是石崖,而北邊的石崖尤其高峻陡削,它們深播無底,盤繞突兀,有許多奇異的景觀,山脊上有兩座崖壁層層破裂開,如同門一樣,向下傾墜到重重深谷中。從那兩座崖壁處向下鑿通道路,就可以覽盡山脊北崖的各處勝景,但可惜的是山高路絕,沒有能到達那些山崖間遊覽的人。又往西,依然是先下後上,這裡是武功山的西峰。西峰與東峰無差異,不像中峰那樣石崖高峻突兀、條塊分明。又走五里,經過野豬窪。在西峰盡頭處,看到一座石崖突出來,下面可以容納四五個人,它叫二仙洞。聽說它上面還有個金雞洞,我沒有進去。從二仙洞起山分成兩支,路從中間通過。

又沿着略微下傾的路往西走四里,到九龍寺。此寺在武功山的西睡,高峻的山嶺到了此處忽然向四周分開,圍成山塢,中間有塊平坦的谷地,水流繞着谷地往西面流出山峽口處的橋,向山崖間傾瀉下去。寺是神宗時寧州禪師創建的,與白雲創建觀音崖,是分別在山的東西兩邊同時進行的。然而觀音崖地勢開闊暢爽居高臨下,九龍寺地勢幽深寬闊,觀音崖的地理形勢固然不如九龍寺那樣既正而又幽靜隱秘。若以地勢來論,九龍寺雖然稍低于山頂,但它的高度反而在觀音崖之上許多。寺中的僧人分住在東西兩間小屋中,前些年南昌王曾特意進山到此拜佛,如今寺廟僧房的規模依然齊整。西面房中的僧人留我們住宿,我見霧氣已經逐漸散開,便堅考地和他們告別『走出寺,往西越過溪口橋,溪從南面流下。再往西越過一座山嶺,又渡過一條小溪,兩條溪水匯合而往南傾墜到山谷中。溪從東面傾瀉,道路從西面下插,都是直往南面下去。走五里為紫竹林,有間僧人居住的小屋坐落在高處的急流修竹間,清幽和高爽兼得,也算得是佛教寺院的一處美妙所在。從山上遠望此處,還是被掩蔽在重重雲霧中;漸朝下走雲霧漸散開,而此處破裂的崖壁上水流飛瀉,有崖壁上的急流高懸在倒豎的山峽間那樣一種態勢。

又走十里到盧台,一路間或從溪右走,或從溪左行,路線不一,但無不是行走在如巨雷轟響的水聲中和似雪花倒濺的白浪間。只是水流在高高的山崖間,被翠竹綠樹掩蔽,不能窺見到水流的形態和氣勢,等到渡過山澗水,又已經是水流平緩的地方了。走出山峽到達盧台,才有布滿平坦田塊的谷地,紛亂的水流交錯從田畦間湧出,我們的行裝鞋子都被打濕。回想起前天過相公嶺時,要一滴水都不能找到;此處地勢高於那裡,但石山間溪水環繞,於是成了水流灌注的窪地。這大概是因為武功山東睡的山是一條主脊分出若干支脈,而武功山西睡的山是眾多山峰各各分立,山峰上石頭突兀崖壁並矗。泥土、石頭的情形既然不同,所以乾燥濕潤的狀況也就有差異了。溪兩崖住着四五戶人家,房屋呈環狀離立着,想投到其中的一家住宿,但各家都以新年要宴請賓客的理由推辭了。正徘徊在路旁時,有一群人從東面村中走到村西去,他們正是被宴請的客人。其中一個少年見我沒有住宿處,親自到各家,為我找棲身的處所,把我帶到東村已經宴請過客人的一家,〔這家人姓唐。〕這才得以留宿下來。這天行了三十里。

  初五日早餐後,霧氣仍然遮蔽着山頂。於是往東南翻越一座山嶺,走五里下到平坦的田野中,這裡是大階。此處住着幾家居民,自成一個和外界相對隔絕的幽深谷地。一條小溪從東北面流來,那是何家坊流來的溪流,盧台的溪水從北面流來,又有條從沙盤頭來的溪水自西北面流來,它們匯合而流出陳錢口。兩山對聳如門,路也沿溪流而去。出了陳錢口就是十八都平田,它東面對着一塊寬展的大平地。大破來的水自北而流出陳錢口,上破來的水自西而流到車江,兩條溪水匯合而往東經過錢山流下平田。路從車江沿西面的溪水走,五里後到上破,又進入山中。隨後,渡過溪水到南面,又上了門樓嶺,爬五里越過嶺,又與溪水相遇。過了一個平坦韻山塢又走二里,有座山峰立在溪流中,山峰的南北兩面各有一條溪流,它們繞流到山峰前面而匯合,這是月溪的上游。

路沿山峰南面的那條溪流進入山中,溪的南面有個石蘭沖,山崖很是突兀。又走三里,登上祝高嶺,嶺北的水流下安福縣,嶺南的水流下永新縣。又從嶺頭上平平地行二里,然後走下嶺往東南行二里,過了石洞的北面,便朝西南攀上一座小山,山間的石頭色澤溫潤但形態高險峻峭。從石縫中往下俯瞰,有個四面環繞的石窟,石窟中有道門對着石縫,門裡面有佛家廟宇,廟宇後有個深洞,那洞叫石城洞。洞外石崖環亘四周,石崖間有條縫隙朝向東面,佛庵就背靠着石崖。那庵朝向北面,石城洞在它的左邊,洞門向着東北方,但石窟中的門被僧人關閉着無法進去。從石頭上俯身呼喊,許久才得以進入石窟內,於是叫僧人燒火做飯,而我進入石城洞中遊覽,想爭取時間出來後作石門寺的旅行。進洞門後沿着石瞪而下,很類似陽羨張公洞的洞門,然而大處超過張公洞。

洞中高高隆起的狀態與張公洞相同,但深度寬度有張公洞的兩倍。洞的中央有條石岡橫隔着,將洞分為內外兩重,外重有些大石頭分別排在洞門口,如同一個平台。平台的中央,聳立起兩根石筍。排列在石筍左右的,石台北面邊緣處是一根石柱矗立着,它有石筍兩倍大,而顏色十分古樸凝重,它從洞底向上高高擎起,上面連接着洞頂。石柱旁有條縫隙,可繞着石柱轉。石柱根部冒出的地方,有些石頭在周圍環繞承托着,它們像是栽種在盤子中似的。石柱旁邊有個支洞。曲折地往北再進去,又有一根大石柱,下面如蓮花環繞堆疊形成柱子,石柱的上部如同作為儀仗用的華貴的旗幟,頂蓋連接着洞頂;這根石柱旁邊也有縫隙,可繞着石柱轉。大石柱的左邊另外環繞着一個小洞,那支洞更加彎隆。等走出洞,吃了飯,見洞非常奇異,未能找到火把,又與顧仆再次進入洞中細細探尋。出洞來已經傍晚了,於是住在庵中。

  石城洞原先名叫石廊洞;南破人劉元卿在洞口石窟中創建佛寺後,改名書林洞;如今又叫石城洞,因為洞外石崖環亘四周若像城牆。[2]

作者簡介

徐霞客(1587年1月5日—1641年3月8日),名弘祖,字振之,號霞客,漢族,明代南直隸江陰(今江蘇江陰市)人。偉大的地理學家、旅行家、探險家和文學家。徐霞客幼年受父親影響,喜愛讀歷史、地理和探險遊記之類的書籍。這些書籍使他從小就熱愛祖國的壯麗河山,立志要遍游名山大川。先後遊歷了21個省、市、自治區,「達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所到之處,探幽尋秘,並記有遊記,記錄觀察到的各種現象、人文、地理、動植物等狀況。歷經34年考察撰寫成60萬字的地理名著《徐霞客遊記》,遊記開篇之日(5月19日)被定為中國旅遊日。徐霞客不僅對地理學有重大貢獻,而且在文學領域中也有很深的造詣。他寫的遊記,既是地理學上珍貴的文獻,又是筆法精湛的遊記文學。他的遊記,與他描繪的大自然一樣質樸綺麗,有人稱讚它是「世間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