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鰍兄弟(廖彩東)
作品欣賞
泥鰍兄弟
我是一個沒有玩具的孩子。是的,我的童年、少年沒有百變神趣的玩具。
農村孩子,不單是我,我的兄弟姐妹,其他人家孩子,也同樣沒有玩具。
玩具,在上世紀七十代的市面上還是稀罕物,有錢也很難買到。
況且,吃穿用度,幾乎耗盡家裡微薄收入,牙縫裡擠不出玩具,指甲縫裡摳不出鐵鸚鵡。後來父母在一次晚飯閒聊,聽到我抱怨時,這樣解釋。
哥哥姐姐大我許多,又有各自的事情和學習,蜻蜓點水樣地抽空陪陪我,大把的時間由我自嗨。
見我孤單,哥哥沒事就帶我去學會了找泥鰍兄弟。或許哥哥小時候也孤單過,也尋找過泥鰍兄弟,才會有如此嫻熟的經驗傳授給我。
在那些孤獨無依的年代,在我少年空寂的心靈里,泥鰍成了好夥伴,哥哥之外的好兄弟。
我相信,總會有一個親緣之外的物和人,寄託我的靈魂、感情,收納我的荒誕、無聊、疲乏和注意力,不會永遠缺失。不是此物人,就是彼物人,此時沒有,彼時有,上帝會邀約一個異姓兄弟,打開我的門,或者推開我的窗,探出頭,伸出手,向我致意,只要我耐心等候那個奇巧機緣到來。
也許正因為這樣,上帝才舉薦了泥鰍兄弟與我相遇相交。哥哥,只是上帝賦予其神性的,幫助我的手。
先說捧泥鰍吧。
捧泥鰍最好的時間,是夏秋兩季,午前兩小時開始。
一口大鍋倒架於天地四維,一小朵一小朵白色思念,在鍋底飄搖,炎炎燃燒,我和萬物皆在鍋中興奮歡騰,一切植物、動物都晶瑩剔透。
群蟬無休止地燥鬧,打擾挨祂們最近的枝葉和生靈。泥鰍兄弟這時入泥進洞,兩耳不聞窗外事,都在家裡晾着,休息納涼,什麼事也懶得做。
春汛夏訊已過,河圳溝渠流速緩慢,水底淤泥像生產隊的母牛奶子,一夜之間鼓脹豐滿起來,水色清明,光亮如鏡。
肉眼可見水鏡下面布滿洞眼,像星伯滿臉褐色的密密麻斑。那洞眼就是泥鰍兄弟的平靜家園,絕大多數家園裡都住着一個或兩個兄弟。此刻家園半掩門戶,攔着想擠進來的陽光,或許祂們歪躺床椅,有鼾聲響起,口涎垂地呢!
在水的下游入水,攪混濁的泥水,向腳後翻着筋斗,不會污染上游的水質,你的面前永遠都站立着一面透亮的明鏡,照着你的前途,你看不到陰暗,心明眼潔,輕鬆信步地去找你的兄弟。
捧的時候,心、眼、手、腳俱到,緩急快慢。恰到好處。
看準麻子眼,看好對應田塍安放兄弟的位置,沒有樹豆,平整,空曠,沒有小山,沒有斜坡,最好有點凹陷,聚財聚兄弟,目測好洞眼與安放兄弟位置的直線距離。
雙腳叉開站立,扎穩馬步,一匹雄壯的馬駒,即將奮蹄,奔馳遼闊的青青草原,去追逐珍貴的友誼、詩和遠方!
雙手輕輕入水,十指張揚,盡展其寬,雙掌環繞,力道滿懷,洞眼居中,恰到好處。手指往下插,插到極限,插到自己掂量能捧起這坨泥為止。手捧的淤泥體量不能太大,太大捧不起,撒了漿,泥鰍隨漿逐流,也不可太小,太小泥鰍兄弟排擠在外,失之交掌,祂樂見其成。
捧起一團淤泥,如神在心中,擔心衪隱身了。像捧珠盤,盤中珍珠粒粒,滾滾蕩蕩,小心別灑了,尋不見。像捧玉盤,玉在盤中,怕蹦跳地上跌碎了,合不攏。像捧剛出生的小弟弟,雙手粘着膩膩的肉感,未曾謀面,就像撫摸了肌膚一樣親切。兄弟在掌中,捧輕了怕摔了,捧重了怕痛了,患得患失,輕重適宜,自己謹慎把握。
起水先緩慢,後急快,時機揣摩,自在人心。
先緩慢,在水下在水中,在脫離水面之前,急了快了,水擼漿,泥散架,泥漿拐走了兄弟。
後急快,在掌中淤泥離開水面後瞬間,這時緩了慢了,兄弟感覺清爽的羽翼撕破了,悶熱肆意侵虐,玉身發乾發緊,原來水波蕩漾,綢緞撫摸皮膚的舒適感消失了,祂們就會急躁突圍跳水,離你遠去。
要在祂們覺察不適之前,將祂們迅速穩妥地安置在選好的田塍小區,準確無誤。眼明如電,手疾如風。整個過程,時刻關注手中淤泥是不是團結緊張,有沒有分崩,有沒有離析,有沒有漏洞,及時調整手掌力度,合圍體積大小,及時補救。
一團溫馨氤氳小區,響自少年鴻蒙世界的一聲處雷,催醒了正開未全開的水夢骨朵,須臾就着洞眼位置綻放開來,一朵,有時兩朵,光耀眉眼門庭,心花跟着怒放開來。在淺處的兄弟已經露出了兔子尾巴,頭還駝鳥似的埋在泥里。在深處的,需要你掏金一樣地掏。
手撫淤泥,按摩似地慢慢攤鋪開來,一圈圈地向外溫和擴張,淤泥越攤越薄,心越跳越快,有東西硌手,一滑而過,嗯,入眼了,兄弟,見到你了。像是兄弟捉迷藏,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在倉庫,在屋角,在暗室,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怎麼看不見你?突然一道亮光射擊你的眼球,好,我看見你了!快出來!找到你了!泥鰍驚叫,欲藏草叢泥濘,來不及了,興奮趕緊伸出雙手去請,不能讓祂逃跑了。
泥鰍兄弟渾身狡猾,滑溜溜的,扭來擺去,一抓,一滑,一脫,一溜,再一抓,又一滑,一脫,一溜,抓祂費勁。泥鰍兄弟和我做起捉龍尾的遊戲,和我追逐打鬧,遲遲不肯入手。
入手了,一大意,祂從指縫逃逸出去,擺脫了我的逢迎和盛情,吱溜一聲,馳過茵茵草皮,下水了,歸了祂的家鄉,再找到祂就要猴年馬月了。
遊戲玩累了,泥鰍捧手心,十指花燦燦,兄弟啊!你享夠了眾星捧月,繁花簇擁的隆重禮遇嗎?
再說盤泥鰍。
冬季河圳溝溪縮水,凝脂裸露,乾爽Q彈,泥鰍兄弟就潛藏在半干半濕的淤泥果凍裡面,準備過冬,靜等來年春風漾起,再縱橫水域天下。
不要怕冷,脫鞋下水,其實基本沒有水,軟軟濡濡的淤泥親吻了腳踝,一股腥腥的味兒熱情上前擁抱鼻翼,心一下子就貼近了兄弟,聞到了兄弟均勻的呼吸。
從中心位置下手,向岸沿方向進發,盤起一坨一坨泥巴。盤得要細,盤得要密,盤得要深。不經意間,毫無先兆地,一道青黑色光亮閃過,一個驚喜忽然出現眼前,泥鰍兄弟懶洋洋的,一年的吃喝玩樂,好不腐敗,養得肥肥胖胖,肚皮白白的,是我今生見過的最白的肚皮,比雪妹的酥胸還要白。倘若一個無聊的考古學家,隨我找一趟兄弟,此情此景,一定會令他星星點燈,喜不自禁,以為是意外得到了一件遠古白玉,或者某種來自地史時期的化石。
想冬眠了,只動一動,就懶得再動,隨你怎麼迎祂回家。這時的兄弟最不要臉,最沒有趣味,太隨意,太隨和,鄭重預備請祂回家的一切繁複禮儀變得多餘,迎新儀式太簡單,太輕鬆就結束了。來之太易,索然無味,真有一點哲學理范。這時的兄弟,卻也最真誠,最配合,最體貼我的心情,也許從我渴望的眼神,祂窺知了人世殘缺,缺兄少弟!這樣的兄弟,最節省我的體力心力,也許從我黃瘦的臉色,祂探悉了人間缺糧,有人三餐不飽!
盤泥鰍,沒有捧泥鰍那樣的神秘、樂滋和刺激。
四季均可篩泥鰍。
準備一把家鄉竹篾編織的米篩,母親篩米的家常經驗和動作要領,不廢半點功夫,就移花接木為呼朋引伴的葵花寶典。而那令人遐思神往的武林葵花寶典,俠界至今還在苦苦尋覓。
剛剛放空、戽干水的溪流圳溝,水流模糊了淤泥面容,看不見洞眼,漫天過海都去捧,那麼多淤泥,捧不過來,淤泥稀爛不成形,也捧不起來。
盤,也盤不清楚,稀泥就像偉石老師布置的語文作業,又多又濫。盤一手,詞語來填空,盤二手,成語去接龍,即便看見了兄弟,稍見即逝,造句的靈感一晃沒影了。再盤,思維已經輕挪健步,快閃一個俠影,形遁而去,更不知神隱何處。作業一個上午,一塌糊塗。
篩子載進許多淤泥,前後左右,反覆推拉搖擺,篩孔濾去淤泥,剩下的就是石子和泥鰍兄弟了。
篩泥鰍,推來搡去,舒筋松骨,泥鰍兄弟一會現實,一會夢境,斗轉星移,物換景異,暈暈乎乎,享盡了搖籃曲的快活風光,坐過山車的舒心激情,保健院待價而沽的VIP服務。
這時的兄弟,滿身穿着泥漿,開始祂還以為是在淤泥家鄉,不扭不動,偶爾轉個身,一二隻,二三隻擠到一塊去,或許祂們還在午休,翻個身,互相親昵,確認兄弟們還同在一片乾坤,又放心迷糊去了。
兄弟們慢慢醒悟過來,發現換了新天地,像是到了一個偌大的海濱廣場,吹着濕潤的海風,上下左右,望不到邊,走不到頭,於是高興起來,手舞之,足蹈之。
多有幾個兄弟,祂們就手拉起手,肩並着肩,活動開腿,跳起廣場舞,蹦迪蹦迪,吱吱吱吱地發出聲音,邊跳邊唱。
有時一篩篩得兄弟多,有點難侍候,手拉這個,那個跑了,手扯那個,這個逃了,祂們意識到要離開樂池,死活不太情願,半推半就,還攛掇同行兄弟,串聯集體抗議,滿篩訴說告狀,調皮樂怪。眾怒難犯,只好讓祂們蹦躂一時,等祂們出完氣,鬧了一通,鬧累了,一個一個收拾祂們,最後都乖乖地跟我回新家。倘若篩出少數一兩隻,好辦,胳膊扭不過大腿,我的手指相當於祂們的腰身粗,祂們不敢胡來搗蛋。
那會沒有幼兒園,我沒進過幼兒園的門。上小學之前,只要天氣晴朗,找兄弟是我的啟蒙幼教課程。
進了小學門,天氣好的節假日,所謂瓦塊雲,曬死人,找兄弟是我的課外活動,興趣小作,延時教學。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一個星期,五天山河相隔,恍若三秋,想念之情,有多麼強烈撓心,可想而知。
星期五下午放學還早,丟了書包,人隨心走,就到了旱河壩。心先走先到,人在學校,心就跑了。
有時尋獲幾隻,十幾隻兄弟,圈在魚蔞,祂們擁擁擠擠,互致問候熟悉,打打鬧鬧,全然不顧我的存在,我作為擺設也多餘。
有時一隻兄弟,趴在保濕補水遮陰的水草下面,孤零零地蜷曲着身子,收斂起鬍鬚心情,一副無同伴不歡聚,無兄弟不快活的臉色神情,又不願惹事生非的乖巧樣兒,讓人看了,心生憐戚。
有時拎一簍空氣草絮而回,獨挽寂寞,我像賣菜的阿婆,裝腔架勢蹲了一個上午,腰酸腿痛,沒有一個客人光顧菜攤,若有所失,落落寡歡。
找到了朋友,回家的路程充滿溫暖、快樂、驚險。
我背着祂們,祂們也背着我,蹚過溪流,爬上崩河坎,行走田塍,穿越田垌,一路歡曲。祂們貼我背上,我馱着溫暖,彼此溫暖,勝過天上來的熱量。我伏在祂們背上,祂們背着快樂,互相快樂,賽過風雲舞日月。
艷陽高照,我要看顧愛護好彼此。我戴芋葉帽,泥鰍兄弟戴草帽,葉下草下,我們偷得半日涼爽。那時候不用帶喝的水,渴了,隨地摘一片芋荷葉,捲成錐斗狀,挹一斗天然清冽,一半兄弟沖涼,一半自己解渴。
遇雨,我會和泥鰍兄弟來一場酣暢淋漓的狂歡帕提,祂們在簍里,扭臀擺尾逍遙,我在簍外,搔首弄肚,又唱又跳。我們在狂歡中迎接聖水降臨。
快樂之時,我更要小心小心,不能忘乎所以,以防樂極生悲。我怕祂們離開我,怕快樂離開我。祂們離開了家園,在找到新家之前,也不敢離開我這個兄弟,一旦離開清涼的簍室,溫暖的脊背,落在荒郊野地,真會橫遭不幸!
有一次,我踩中爛牛屎,一個趔趄,摔了一跤,連人帶兄弟,一起倒在寬容的溪流懷抱,那幾個兄弟,絲毫不念剛剛培養起來的情誼,不說一聲拜拜,一溜煙地投入了河湖天涯。
慢慢地兄弟積攢多了,一個大家庭,換了一個大缸,換了新鮮的水,大缸里汪汪洋洋的,聚滿了密密麻麻的鰍梗,橫七豎八,吐着細密連連的泡泡,說着泥語鰍話,你一言我一句。聽久了,我聽出了話意弦音,快樂之外,兄弟頗有微詞。
水缸環境,比不得水體泥界,比不得兄弟們的淤混泥房,接地氣,冬暖夏涼,屋裡屋外通風透光,住着舒服。缸中千年,泥中一日,日子難挨啊!我知道兄弟們的難處苦處,盼着有一天父親在院裡為祂們築一個大水池,運回許多淤泥敷在池底建鰍房,請來許多水草裝飾點綴,種上幾株桑葉樹,生產陰涼,輸引循環水流來游泳洗澡,仿真祂們的家園,讓祂們安居樂業,戀愛結婚,生子生孫,孫又生子生孫,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我把不捨得虎咽的寶貴快樂和豐富養分分享給兄弟們,小啜一頓!我偷來奶奶留着過年過節待客才用的麵條,餵給兄弟們。看祂們吃飯,歪嘴晃腦,沖我擺拍鬼臉,擠眉弄眼,裝出滑稽狀,一絲絲的甜蜜划過我心田。
祂們時而缸底雜耍,時而水雲空翻,時而缸壁霹靂,拖行曳步,我用五感和祂們交流,還用六感去體味廝磨兄弟。
晚上我做夢,泥鰍兄弟們手牽着手,在柔軟的旱河壩草地上圍了一圈,做起遊戲,我揣着手絹,繞圈飛快奔跑,邊跑邊唱:丟手絹,丟手絹,悄悄地丟在小朋友的後面,不要告訴祂,不要告訴祂……
放學回家,沒扔書包,我就急切地來到缸前,與祂們共享分數和喜悅,說我語文數學破天荒得了滿分,我光榮地加入了少先隊,正式成為共產主義事業接班人,向祂們傾訴民辦老師偉石弱智偏狹,讀錯很多字句,對我粗暴,還有學校的傳聞,說日月老師投稿縣廣播站,盡抄人民日報。還有學校、村裡面日裡夜裡發生的,那些不敢為外人說道,只能在我們兄弟之間披露的新聞。說到喜悅處,兄弟們報以串串泡泡,缸內轉圈圈,聽到憂傷處,兄弟們沉入水底,默然不動。
因為侍弄兄弟,換水,餵食,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防止饞貓,遮蓋子,遲到了,課上還不放心,怕有什麼疏漏,重新合計一遍服務措施,走了神,作業完成不好,被民辦老師偉石狠狠地踢了幾次,腳踝上幾天都留下烏青皮肉。
清澈的缸水,擁抱我的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泥鰍兄弟透過窗戶,瞅見我一腔真心和純樸,樂不可支。我透過窗戶,看到兄弟們安全快樂,我也快樂。如果發現一隻泥鰍兄弟不幸夭折,我會幾天傷痛不已。
看着兄弟們,我心生自豪和溫暖。我的兄弟們,我的小親親們,我們一起成長,一起變強,一起建設美麗文明的新中國!
泥鰍是根韁繩,曳着童年、少年的幼稚無知,馬放南埜。像風箏有線,拉着我虛空縹緲。奔跑吧,兄弟!我在速度中慢慢長大。
有一天下午放學回家,缸幹了,沒了兄弟蹤影。嗅探到桌上飄逸的魚香,看到桌上陶缽里的焦黃菜色,我明白了一切。
您把泥鰍怎麼了?
我不甘心,眼睛像青苔一樣飽含着淚水,質問母親。
你說,我們今晚吃什麼?還吃芋荷嗎?
母親低眉,手卷攬身裙,看也不看我,只輕輕地反問。
母親的反問,逼退了我的堅持企圖,噎住了我的抗爭和氣憤,我的火氣和不平一下子熄滅,暗火回流到我的胸腔和丹田,我掉頭自己反問自己。
今晚吃什麼呢?還吃芋荷嗎?
我才不願意吃那黑不溜秋像豬食,沒有嚼勁,爛綿綿,似乎裡頭包藏着無數預料不測的驚嚇和恐懼,吃進嘴裡老是撓我喉嚨痒痒的芋荷了,打死也不吃了。吃了一個星期,拉出的屎黑乎乎的,看不見一絲,哪怕一絲金黃金黃的,金子般的喜色。
母親說,不要說吃泥鰍(吃泥鰍還是好的),還有人吃死魚爛蝦,吃蟑螂螞蚱呢。
沒聽她說有人吃過蚊子,稍大點我才讀到莫言筆下有人津津有味地吃煤。
想退讓一步的脆弱堅持,也被母親拋出的堅硬實錘砸得七零八碎。
母親加鹽熱鍋烘焙泥鰍成干,起鍋備用,辣椒蒜苗素炒至熟,混合泥鰍干,小火清水燜煮兩分鐘,再起鍋裝缽,滴上幾滴油星,烹飪的兄弟美味,上桌食用。四個兒女加父親、奶奶六口人,烏拉一下就空碗朝天了,還沒有留下母親那一份。母親說,她不愛吃泥鰍。
母親是文盲,沒有浸染更多的思潮和理念。
她從小就跟着外公外婆,背對太陽,素麵朝地,躬耕取食,像她的祖輩父輩一樣,接受世俗法則薰陶教育,追求溫飽。追求溫飽的理想和初心,始終伴隨她的童年少年青年,到她嫁給父親,生兒育女,邁入中年,直到老年,依然如故。也可以說,母親的理想和初心就是生存。
兒女老人的溫飽,是她整個的世俗人生和精神世界。她冷暖關懷,餵飽穿厚兒女老人,照顧我們兄弟姐妹和奶奶很妥帖,盡了她的母性和職責。
我的天性,開始和母親的生存法則並行不悖,往後,我的天性屈服於母親的生存法則,到最後,我的天性迅速消彌,母親的生存法則完全占領了陣地,同化了我狹小逼窄的世界,統治了我單薄淺顯的心胸和腦子。
現在想來,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直線型的感覺和不遮不掩的現實,她們的直覺和現實主義,真是這個複雜世界的皇帝和主宰。不怕你祭出批判現實主義的大旗,她們的法則一直掌控着世界,讓世界變得異常簡單明白,子孫滿堂,生存綿延,令你瞠目結舌。
自從母親開始操鍋持鏟,烹焙泥鰍兄弟以後,我沒有願望和力量抗衡制止母親,反而迎合她的簡潔思維和果斷做法。
我又如先前一樣積極快樂,重複我和兄弟們的精彩故事,一次次艱苦而怡悅地尋找可愛的兄弟們回來,然後奉獻給母親表演精湛廚藝,充任美食珍饈,填飽我和家人的肚腹食慾。泥鰍兄弟居然甘願相信我的心思靈巧和華麗友誼,依然表現得調皮,親熱,溫順,跟從,隨我愉快而驚險地回家。
在以後住校寄宿的那幾年,我還利用假日,走出家園,走得更遠更遠,去尋找了無數的泥鰍兄弟入瓮下鍋,變成菜食,帶去學校,與同學們共享烹兄煮弟的遊戲成果,繼續演繹味蕾上和肚腔里的歡樂時光。
我曾用手溫柔撫弄水波深痕,悉心安撫兄弟們,兄弟們完全不知道(還是不管不顧)即將到來的危險,紛紛攘攘聚攏在我日漸成熟強大的手掌之下,承受愛撫,祂們也通人性啊!祂們和我同是動物生靈。但是沒有用,我已經喪失天性,只有生存法則,母親的生存法則。
我曾見過有人釣泥鰍。釣泥鰍,我不干。我認為那些釣鰍人,不講釣德。不說泥鰍嘴小,難找合適匹配的釣具和魚餌,難操作,就說釣起來的泥鰍兄弟,懸吊其空,晃晃悠悠,魚鈎刺拉嘴巴,一定疼痛難忍。再說下鈎時的胡扯亂撕,弄得嘴巴稀爛流血,兄弟仿佛經歷了一次刑場生死凌遲。釣者簡直就是故意殺人,故意戕害兄弟,我哪裡忍心。心想,如果起釣下鈎的過程,換在人的身上,人不是慘遭了一場生死劫難嗎?
直到明晃晃的水泥畫戟飽和地占領了這片鄉村田野水幅,占據了我們的樂園,終於見不到泥鰍兄弟的影子了,直到統一水溫,統一巢穴,統一食料,統一進食和售賣時間的泥鰍大量上市,我才停止尋找泥鰍兄弟,我們找乾淨了自然界各具個性,食不同,屋有異的泥鰍兄弟。
望着戟林,我很高興,我如釋重負,從此我徹底斷了與泥鰍的兄弟關係,我們陌路天下。
我和家人從市場上買泥鰍來吃。我來到市場採購,遠遠看見水盆里養着烏泱泱的泥鰍,我不躲避,迎面而行,不怕和祂們迎面相撞。祂們一定是往世托胎今生的泥鰍,不是兄弟原形,祂們的基因里,一定沒有存儲我的影像記憶,雖然祂們一定可以嗅出我嘴裡吃了泥鰍佳肴後溢出的蒜香魚味。
我自己烹飪,還將母親的手藝教給妻子,妻子美其菜名圍屋泥鰍,媽媽的味道。妻子還說,要把手藝傳給兒子。
窗外月光皎白,聯想起泥鰍兄弟堅挺的身段,白白的肚皮,我不由自主地回望與泥鰍兄弟這一生的過往旅程,作一曲梳彈。我很奇怪,雖然祂們成了我的囊中物,我卻夜夜坦然安睡,一覺天亮,這麼多年,祂們連一個惡夢也不曾報給我。
後來我做了律師,結識了很多朋友,他們約我下館子,逛農莊,刷夜宵,家裡聚會,都點泥鰍,煎炸燜燉,香味撲鼻,就着白酒啤酒可樂飲料,我們滋味無窮,談天說地,談天,天轉眼就黑了,說地,地倏忽就白了。
很多朋友給我介紹了很多案源。
有一年,我接手了一個民事代理案件。委託人於某日早晨發現,他承包的石狐水庫的魚,連帶他人工飼養的泥鰍,全翹了白,死光了,向公安派出所報案,一查,原來是前日幾個年青人在金豆山中的溪流毒魚,殘留魚藥流入了石狐水庫,才把水庫魚乾沒了。沒有犯罪的故意,不能刑事立案,僅以違反治安管理法規為由拘留了年青人。餘下的民事賠償交到了我手上。
當我聞聽他飼養的泥鰍也被毒死了,丹田火起,當時就突地冒上了頭,立即要去現場查看。
一片泛白,石狐水庫這一片天地,六月飛雪啊,水面上漂滿了白色仇恨。委託人說他損失了幾萬斤魚。他在我耳邊絮絮地訴說着養魚的艱辛,毒魚者的可惡。他們一定是眼紅我的收成,是故意毒害的。我似聽非聽他的話,嘴裡嗯嗯地應和着。我暫時撇開了他的死魚,關心的是他的泥鰍在哪裡,我立馬要去看看。
他很快把我帶到了庫尾的泥鰍池,池邊兩間小屋,可憐見地縮在山腳溪畔。
白茫茫,我覺得這裡的白雪,比先前的白雪下得更猛烈些,雪白的更噁心,更刺眼,中午火紅的陽光也失色,周圍籠罩的悲涼比先前更悲涼,太陽也失溫。連山和山上的松杉也瀰漫了一層悼念的白紗,山上白色的野花,專門為泥鰍兄弟生長,盛開。
我知道眼前的泥鰍不是我小時候的泥鰍,不是我小時候的兄弟,此兄弟不是那兄弟。但我也知道,此兄弟昨日流着的,現在凝固的血液里有那兄弟的基因信息,雖然祂們也像桃花源的居民一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知道祂們祖先與我的故事,但既然此兄弟和那兄弟是同類,我就要為祂們討回公道。
委託人多次催促我離開庫尾,再回到庫頭去查看更多死魚,那裡損失更大,我置若罔聞。
我要為我的泥鰍兄弟報仇!
我仔細繪製了勘驗圖,認真做了現場筆錄,引導委託人估算水庫面積、水體體積,估算損失,回來調取了派出所對毒魚人的筆錄和相關材料,委託中介機構對死魚品種、魚齡、數量進行精確統計,結合市場價格,評估出了客觀損失數額。我特別叮囑鑑定人員不要漏報了泥鰍的損失。我很快就做出了嚴謹詳細的起訴材料,提交法院立了案,異乎尋常地快捷,緊趕快趕,累得我差點趴下。
那幾天我妻子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着我。
委託人身份證複印件和他簽名的承包合同,證明石狐水庫系委託人承包,水庫魚和泥鰍為委託人所有,委託人具有原告的訴訟主體資格。中介機構出具的估價報告,證明魚和泥鰍的損害後果、損失數額客觀存在,訴訟請求依據充分。派出所現成的筆錄和魚藥店的書面證明,指向被告因疏忽大意的主觀過失,實施了違反法律的毒魚行為,毒魚的溪流是石狐水庫的水源,毒魚的違法行為與水庫魚和泥鰍的損害後果有不可割裂的因果關係,被告適格,應承擔賠償責任。
案情其實已經十分明了簡單。清晰流利的墨跡,特意拉直了思維路線的拐彎抹角,顯示出邏輯關係的起承轉合,我的思想和感情,通過律師專業技巧,揉入字裡行間,造出一排排黑色子彈,蓄勢存卷待發,射向敵人。
法庭上,我慷慨激昂,就財產損害賠償的概念、性質、四要件等理論,結合該案被告的過錯、行為、嚴重後果等實際,展開長篇大論,還強烈表達了委託人不服行政處罰決定的意見,要求法院將案件移送公安機關刑事偵查,追究被告的刑事責任,我擊發的一顆顆火藥味十足的厲害花生米,啾啾地餵給對方當事人,對方當事人慾拒不能,招架不住。
我更加上了炮彈、霰彈,渲染陳詞,人人要愛護自然生態,善待自然生靈,每一個生靈都有靈性,像天上的星星,始終發光發熱,一隻泥鰍,對應了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祂們在自然的生命終結了,但在天上人世還有生命的能量,可以靈敏接受、感知人世自然的信息,特別是曾經在祂們身上留下信號的人和物,言行思想喜怒哀樂,會報應人類。等等,等等。足足宣講了一個小時。
直到法官委婉提醒我,發言是否有過多重複離題陳述和情緒化表達瑕疵,是否偏離了民事訴訟辯論的路徑時,我才醒悟過來,打住了我的冗長拉塔的心路語途。
代理十分成功,法院根據我方證據材料,判決全部支持了委託人的訴訟請求,雖然泥鰍的賠償只占賠償額很小的比例,但我覺得很有成就感和執業以來從未有過之虛榮滿足。
委託人感激我,請我喝酒吃飯。
那晚,委託人點的泥鰍,炸得外焦里嫩,表黃肉白,皮皺須卷,直挺挺地躺平在青花瓷盤裡,無怨無悔,每隻泥鰍個頭都很大,任君品選。我一反常態,在委託人頻頻勸勉下,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泥鰍,一悶一杯酒,一口一泥鰍,大吃大喝,大咀大嚼,咔嚓脆,脆咔嚓,連骨頭都嚼碎下了肚。朦朧中,我吃的泥鰍,像是當年的兄弟,又不像是當年的兄弟,辨識不清,後來索性不廢心思去辨識了。
我說了很多話,我記得,我說要把那些毒泥鰍的人搞苦,讓他們傾家蕩產,恨不得將他們判刑入獄,等等,等等。你來我往杯莫停,委託人也喝得酩酊大醉,不辨東西,沒有品出我的言行異樣,還覺得我與他異體同心,心同此理,理同一聲,同仇敵愾,富有正義感,飽含同情心,有魄力有能力,是個頂呱呱的好律師,說了很多恭維我的話,我又飄了起來,接着又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泥鰍,最後店老闆送我回家,我被妻子晾曬在沙發上,攤了個半夜,直到東方天際發白。
第二天醒來,我吐了一地,喝了濃茶解酒後,托着腦袋歪在睡凳上,回憶昨晚的事,回憶昨晚以前的辦案點滴,我忽然悟醒,驚出一身冷汗。我愧對老師,違背了老師的教誨。老師曾告誡我,做律師,不能將委託人的感情好惡移植到自己的感情里,也不能把自己的情緒摻雜於業務中,只要平心靜氣,用專業的視角和專業的操作,認真明晰法律關係,充分收集和準備佐證訴訟請求的證據,做出證據目錄及其證明對象,正確適用最有利於委託人的法條,理順邏輯,形成完備的訴訟文書,在法庭上用最精準最言簡意賅的話語,輸出你的工作成果,像雕琢一件和田玉器一樣,用心用力做到精美絕倫就行了,剩下的就是法院的功夫了。
假日的建春門外浮橋,比平日裡多了許多人,拍照賞水的,散步納涼甜蜜的,還有躲在橋船里摩挲的戀人。站在浮橋,可以望見高大的建春門城樓和長龍一樣的城牆,城樓和城牆上黑洞洞的垛口,善解人意地瞧着這個紛擾的塵世,神態自若,不喜不悲。
在靠近橋門地方,圍了一圈人,中間擺放兩隻塑料桶,有女人雙手合十放於胸前,閉目養神,嘴唇蠕動,一會向着江心,一會又對着塑料桶,如此這般,反覆好像三次,然後和其他幾個同樣行為的男女,抬着塑料桶上前兩步,向江面傾倒,哦,我看清了,一桶鯉魚,一桶泥鰍。傾倒完了,他們放下了雙手。放下雙手,是放手的意思吧!世間不再挽留魚和泥鰍,放衪們離開,回歸祂們的極樂世界。
我不自覺地也雙手合十放在胸前,排空心胸,閉上雙眼,關閉了心門,讓我心的負擔縱身躍下贛江,我聽到了咕咚一聲,但願我心塵埃隨那一桶泥鰍去了。
我的衣服和神態,異於放生泥鰍的那圈人,他們用特別的目光射向我。
回家的路上經過壽量寺,我佇立門前一會,看見寺的金光頂上,一群精靈嬉戲逗留,聽見了祂們吱吱喳喳的笑聲。
我低頭匆匆趕路,回家煮飯,說不定妻子又買回了泥鰍,午餐泥鰍怎麼個吃法呢?烹個我最拿手的泥鰍鑽豆腐吧!
作者簡介
廖彩東,律師。業餘做點文字遊戲。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