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船屋猜想(黃廷洪)
作品欣賞
洋船屋猜想
朱宗懷離開老家涇縣黃田的時候,應該是十三四歲的年紀。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東邊的天空泛出一片魚肚白,層層疊疊的山嶺還氤氳在一片沒有褪盡的夜霧之中。黑色的山崖濕漉漉的,黑色的老屋濕漉漉的,黑色的石板路也是濕漉漉的;村口那棵古老的楓香樹枯葉早已落盡,新葉還沒有長出,如同一個佝僂的老人。
母親站在楓香樹下,按照當地的風俗,將一根長長的麻繩拴在朱宗懷的腰上,一道一道,拴得柔腸百轉、拴得淚眼婆娑。
朱宗懷知道,一旦系上這根麻繩,他就是大人了。當地的風俗,男人在外出謀生的路上是沒有退路的,要麼帶着這根麻繩去闖蕩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要麼就用這根麻繩悄悄地結束自己的生命。朱宗懷母親的麻繩有些不一樣,昨天晚上在昏黃的油燈下,她將那根長長的繩子打了許多的結,每一個繩結都默默許下了她的心愿與祈禱。
朱宗懷腰間繫着麻繩、背着母親為他縫製的一隻藍色花布褡褳上了路,那隻褡褳背在少年朱宗懷的肩上,大得有點誇張、有點不協調。望着兒子瘦削而稚嫩的背影,母親心裡空空蕩蕩,仿佛魂兒也系在兒子身上那九連環似的繩結里,所有的牽掛都裝進了那隻褡褳袋中。
山路彎彎,九曲迴腸。朱宗懷迎着晨風走了好長一段路,回望一眼山下的村子,母親還佇立在那棵老楓香樹下;看不見她的神情,也聽不見她的叮嚀,只看見一隻手在朝他揮着。他翻過山崖,走過故土;穿過阡陌,涉過溪水,來到一個古渡口,然後沿着新安江順流而下。兩岸青山如畫,江水如流動着的翡翠。
十三四歲的朱宗懷先是在杭州、上海等地給人當夥計,後來有了自己的店鋪,做茶葉、蠶絲、古董生意,而且越做越大,離家也越來越遠,竟然到了海外。
從此,每個月的十五看到一輪明月從蒼茫的大海上升起,朱宗懷總是想起大山褶皺里的故鄉,想起故鄉的那輪明月:又圓又大的紅月亮掛在自己家茅屋的窗口,窗外屏風似地大山成了一個巨大的剪影;潺潺的小溪從窗前流過,伴着竹葉的蕭蕭,田野的蛙鳴。故鄉遠在千里之外,母親遠在千里之外,浸泡在酒杯里的相思只能遙寄那輪明月,帶到母親的床前。
也不知送走了多少個月圓月缺,經歷了多少個春夏秋冬,已經人到中年、成了大老闆的朱宗懷對於母親的牽掛、對於故鄉的思念日復一日,日甚一日,終於熬不住那濃濃的鄉情,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像一隻燕子,歸心似箭,一路風塵,心早已飛到了那個青山綠水、風景如畫的皖南小山村。
朱宗懷終於看見了村子,看見秋陽下的那棵老楓樹,當他看見白髮蒼蒼的老母親站在楓樹下引頸張望的時候,大喊一聲「媽」,突然雙膝跪了下來。村里人告訴他,自從他走後的第三個年頭,他的母親總是在這棵老楓樹下眺望着——先是每逢過年過節,後來是每天每天,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着兒子的小名。
一別數十載,母親老了,滿頭的青絲變成了白髮。
母親問兒子在哪裡做生意,兒子說在遙遠的地方,隔山隔水。
母親又問兒子,隔山隔水是怎麼回來的,兒子說坐船——一艘大洋船當年把他帶到了海外,今天,又是一艘大洋船把他帶回祖國,他才能回到故鄉。
母親沒有見過洋船,相信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
朱宗懷說:「媽,和我一起走吧,坐着大洋船,漂洋過海,兒子如今發財了,在那個隔山隔水的地方成了家,買了房子,娶妻生子……」
母親搖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她說,她老了,一雙小腳走不出這一層層的大山;再說,就是能走得動,她也不想離開這塊熟悉的土地。她對朱宗懷說:「兒啊,你現在有錢了,媽也老了,我只有一個心愿:給我做一口上等的棺材,請木匠把棺材做成那個大洋船的樣子。媽這一輩子沒有福氣跟你坐上大洋船去漂洋過海,死後就讓我把那棺材當作洋船坐上一回吧,讓船頭朝着東邊——那裡有我的兒啊。」
朱宗懷眼淚下來了。他沒有給老人做棺材,而是花了一筆錢,把自己家的老屋做成了一艘大洋船的模樣。房屋做好以後,朱宗懷背着母親來到村前的山上,指着山下自家的新房子問道:「媽,你看,我們家的房子像什麼?」
母親一看,眼淚也下來了:兒子新蓋的房子多像一艘大洋船啊,船頭向着東方航行。
幾天以後,朱宗懷走了,要去打理他的生意;從那以後,母親每天呆在洋船屋裡,不願離開一步,直到她老去。
幾十年後,同樣是老態龍鐘的朱宗懷回到故鄉定居。他跪在母親的遺像前放聲痛哭,為當年不能放下生意、沒能給母親養老送終而深深自責。如今他自己也老了,才深深體會到,雖然他花錢給老人造了一座洋船屋,卻無法慰籍老人那思念的心,那孤獨的靈魂,那一個又一個寂寞的日子。
落葉歸根,故鄉是遊子[永遠]]的港灣。朱宗懷對自己說,這一輩子我有過太多的漂泊、太多的坎坷、太多的思念,如今,疲憊的心就是這艘歸來的船,泊在故鄉的山沖里,再也不走了……[1]
作者簡介
黃廷洪,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