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暑太行山(柏峰)
作品欣賞
消暑太行山
去哪兒呢？
在地圖上端詳了好半天，紅筆終於圈定了，決定去太行山大峽谷。說走就走，自個兒駕車就上了路。好在高速公路四通八達，標誌牌又很醒目，太陽冒花時分離開居住的城市，中午就一路順風到了壺關。
平時難得出遊，更無瀟灑到專意消暑之說，這次例外，一是得之於漫長的暑假，二是關中一帶確實奇熱無比，三是很早就想到太行山一帶旅遊。太行山特別是壺關這裡的大峽谷，真乃天下絕景之一，尚未登臨，豈不遺憾？於是，橫下一條心，收拾準備停當，駕車東遊，直奔而去。
若是平常年間，暑期，不外乎手持芭蕉扇，靠在老槐樹下，聽上了年紀的人講講前朝故經，常常令人樂不可支。待夜深人靜，人聲漸消，提了竹凳，回屋點燈，案前翻閱書籍，最是享受。前清四庫全書總編撰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很是適宜消暑，連他自己做如斯看法。可是，今年暑假，除過天氣太熱之外，不知為何，總想外出遊走。
其實，此去太行山大峽谷，還有一個隱埋在心底的念頭，企圖遠離關中東部這寬闊的大平原土地，遠離故居的書齋，期盼在一個完全陌生，完全迥異於十分熟悉的環境，好好地休歇一下，休歇一下整日不得平靜而顯得逼仄無奈的靈魂。多少年了，多少年一直在緊張地讀書，讀書，眼見得讀過的書愈來愈多，這讀過的愈來愈多的書，就像一塊一塊的巨石愈來愈沉重地壓迫在心頭，壓得人苦苦掙扎喘不過氣來，沒有空暇梳理，沒有時間很好地反芻。這些歷史的，哲學的，藝術的，教育的，古典的，現代的，外國的，我國的等等書籍，都進行需要一番徹底的沉澱過程，都需要認真思考。不然，讀是讀過了，卻沒有很好地轉化為認識時代認識生活認識未來的理論智慧。讀書的關鍵是進行知識的有益轉化。而要進行知識的轉化，就得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離開慣常的場景，離開到處積滿了書籍這「普疊如市，彼損雅趣」的地方，尋找一個「山路幽深，十里長松引路」可以安放備受熬煎心靈的青山綠水——這就是我鼓足了氣力，獨自駕車東遊的精神動因。
近些時候，一直在讀經濟學方面的著作。這個領域從未涉足，然而，讀完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之後，意欲未盡，接着讀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又回過頭讀馬克思的《資本論》，下來開始讀哈耶克。前者的閱讀，自然收穫不少，但是產生閱讀震撼的還是閱讀後者，這是一次強烈的閱讀能力挑戰。應該說，具有理性主義氣質的人，在閱讀過程中一般不會產生迷茫，總能尋找出解圍的辦法。可是，偏偏就是在閱讀這些經濟學著作的時候，竟然掉入了思維的泥淖里了。不僅僅是經濟學語言敘述的艱澀也不僅僅是裡邊充滿了大量的理論推理與論斷，而是接觸到了始料未及的新鮮思想和新鮮的哲學思想表述。一邊閱讀一邊思慮，為什麼沒有早早地學習經濟學呢？
經濟學使人真正明白了這個世界是沿着怎樣的道路前進，前進的動因到底是什麼，而人在這個世界裡又是怎樣面對不可預知和可以預知的未來，尷尬且無奈，卻又永遠矇矓着希望和幸福——為此，竟然陷入了無以名狀的精神困境，得不到解脫……心想，若是尋覓到一處人跡罕見的原始山林，暢暢快快，無思無想，來徹底走出這令人困惑的精神之域，該有多好呀，也許就能獲得思想的再生。
是啊，既然選定了東去太行山，那就絕不要猶豫。橫渡黃河大橋之後，就進入山西境內。山西多山，高速公路穿行于山間溝壑，路面上車輛不多。中途在修建于山腳之下的一個服務區稍事休息，喝點水，一路駕車飛奔。有首歌曲《山西是個好地方》，真是名不虛傳。山西境內有名的大山就有中條山、呂梁山、太行山等。當然，比較雄偉壯麗的還是太行山。山西省就是位於太行山西部而得名。雖然山多溝深，卻植被保持得很好，漫山遍野的綠，綠得朝氣蓬勃。
好在太行山早就暢通無阻，大路朝陽了，絕不是往事越千年的魏武那「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的悲催時代了。到達壺關縣城，尚未到正午。壺關是一個小縣城。城不大，顯得有點冷清。找到加油站，給車加了油，便直奔太行山大峽谷。太行山大峽谷，名不虛傳，真是險峻，刀劈斧砍一般，陡峭的山崖夾一條瀝青公路，不過，路面還齊整，只是彎道太多太多，需要萬般小心才行。兩邊陡峭的山崖上，一片碧綠，綠的醉人。
山路崎嶇，直到太陽落山，總算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橋上村。橋上村是地處太行山大峽谷深處的一個鄉鎮。說是鄉鎮也就零零落落不多的幾十戶人家，卻也有湖有山，青磚灰瓦，錯落有致。用過晚餐，暮色合圍，蛙聲此起彼伏。一路奔波，睏倦不堪，當夜休歇不提。
次日，早早起床，梳洗畢了，簡單早餐便就進山了。
太行山大峽谷，多為東西走向。進得山來，哦，感受最深的就是綠。太行山的綠，是一片深綠。進了山，如同進了綠的世界，滿眼都是綠，樹綠、草綠、莊稼綠，就連莊戶人家的牆壁上也爬滿了翠綠的藤蔓，一地的花影，滿眼的綠色。綠是生命的象徵，也是希望的象徵，代表着青春和活力。愛娃·海勒在《色彩的性格》中指出，綠色具有鎮靜的作用等等功能並把綠色分成好幾個專題進行研究，全方位地解讀了綠色的意義與性格。其實，在我看來，綠色屬於大自然春天的色彩，蘊含着生機，是人們最喜歡的色彩之一，比如，「風搖碧浪層層，雨過綠雲繞繞」，自是一種境界，明代學者陳繼儒的《小窗幽記》確實是一部關於生活美學的著作，他推崇的這種境界，確實是綠的極美的境界。而行走在太行山大峽谷，就真切地感受了這種境界。簡直就是一個綠的世界，就連遠山出岫的嵐也浮着綠氣，天綠，地綠，山綠，水綠。不過，那水的綠是閃着藍光的綠。就說黑龍潭吧，這潭不知有多深，幽靜的水面波瀾不生，靜靜的積着綠，翡翠一般的綠，綠得深沉，綠得安穩，綠得讓人心靜，
翠竹碧松，澗邊幽草，如畫般逼真，在太行山大峽谷簡直太尋常了，尋常得抬眼就是，漫山遍野，山里山外，往往孤峰老松高懸着一輪明月，竹林送來隱隱龍吟鳳蕭，卻又十分地和諧在這千里太行山大峽谷之中，成為千古不變的風景。還是陳繼儒在《小窗幽記》里形容得好：「高峰入雲，清澗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移來描繪太行山大峽谷，卻也正好正相適宜，至於「長松怪石，去墟落不下一二十里。鳥徑緣崖，涉水於草莽之間」則令人陡生美不勝收之感，況且「樹影篩風，濃蔭蔽日」、「淺翠嬌青，籠煙惹濕」，端得好去處。棄車徒步，如同遊覽宋人一幅幅寫意長卷，流連忘返。
山里暑氣頓消，早晚間竟然似乎到了清秋季節，特別是夜深人靜，窗外的湖面不時傳來魚躍之聲，更顯得天地間一片虛靜。明月高懸，此時，遠處的群山肅然無語，一陣陣晚來清風，徐徐而起，夾雜了山間淡淡的花樹芬芳，沁人心脾。下榻的這間旅社，四圍皆山，臨湖而建，盡得天然意趣，古雅有致，此間情形，再引陳繼儒小賦，最是恰當：「山曲小房，入園窈窕幽徑，綠玉萬竿。中匯澗水為曲池，環池竹樹雲石。其後平崗逶迤，古松鱗鬣。松下皆灌叢雜木，鳥蘿駢織，亭榭翼然」。此時靜坐默觀，方不負如是良辰美景，也不負太行山大峽谷這景這風這月了。
太行山大峽谷，這滿眼的綠，醉人的綠，真讓人神清氣爽。說真的，這太行山沒有秦嶺雄偉也沒有秦嶺陡峭，山勢猶如弧線組合而成，顯得敦實厚朴，山窪窪里竟然有莊稼生長，令人忽然覺得一時間來到了陝北黃土高原，忘卻了這裡原本是蒼蒼莽莽的大山深處。只有壺關一帶的大峽谷才顯示出了太行山的壯偉的本色。哦，曲曲彎彎驅車而來，不就是希望看見這大峽谷麼？是的，就是要看見這太行山深處的大峽谷，就是要在大峽谷里讓這裡的山風清醒昏昏沉沉的頭腦，就是要在大峽谷里讓這裡清清涼涼的山泉澆灌乾渴的心田，就是要在大峽谷里讓這裡氤氳天地的花香振奮起來久已委頓的精神，就是要在大峽谷里讓這裡淳樸的山野鄉情溫暖冰冷冷的胸腔，就是要在大峽谷里讓這裡的遮天蔽日的高山峻岭激勵起繼續奮鬥的壯志。
天空飄着蒙蒙的細雨，大峽谷的群山隱隱約約，湖邊的垂柳輕輕曳起疏淡的山風，村落煙橫，翠花撲窗。不一會，山銜紅日，萬道金光，一掃山靄霧氣，大峽谷頓時清清亮亮，樹綠花紅，陷入一片幽靜之中。呵，身臨其境，思慮全消，何所求也，何所求也？這不就是「三徑竹間，日華澹澹，固野客之良辰；一偏窗下，風雨瀟瀟，亦幽人之好景」的讀書人追求的自然絕美境界麼？是的，是的，不辭勞苦千里迢迢來到這千里大峽谷不就是想在絕美的自然境界裡徹底放下一切，放下萬捲圖書，放下淤積在心頭的不暢與齷齪，不就是想做一回「野客」，做一回「幽人」麼！
太行山俯瞰三晉，雄視幽冀，遠眺齊魯，胸懷中原，此山不可小覷。離開太行山大峽谷，離開橋上橋，是一個清清亮亮的黎明時分，驅車行走在山嵐纏繞的國道上，心情格外輕鬆格外愉快，車子也跑得格外歡實，前後在太行山大峽谷停留了好幾天，這在我來說，單純的遊走也還是首次，沒有承想到居然在這美麗雄奇的太行山大峽谷里竟是新生了，竟是返璞歸真了。
悄然回首，太行山還是那麼綠，綠得那樣純淨那麼清新。出了壺關，天地驀然廣闊了，藍天白雲，鋪天蓋地的秋莊稼又是一望無際的綠，綠及天涯……[1]
作者簡介
柏峰，陝西蒲城人。著有多種文學理論專著、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