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記憶(游宇)
作品欣賞
溫暖的記憶
2016年的夏天吧,聽說母校洛陽師專——當然,2000年已改成洛陽師院了——在百年校慶時要搬遷到新校區去。
實在說,當時挺高興。在大學規模越辦越大的今天,搬遷,便意味着擴大、發展、輝煌,也意味着即將到來的鼎盛。作為校友,自然感到驕傲。並想當然地認為,百年洛師,文脈相傳,那是一株生長在河洛文化高天厚土之上的參天大樹,根深葉茂,華光灼灼。
離開了這片沃土,洛陽師院還能是洛陽師院嗎?把母校作為洛陽師院的一個飛地校區,保留老校區,保留老校區古色古香的大門、陰翳遮天的法桐、簡潔大氣的餐廳,甚至青磚灰瓦、通幽曲徑、斑駁老牆……給已畢業的萬千學子以睹物思情的美好回憶,肯定是決策者眾多選擇的首選吧。畢竟,一個大學有多個校區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了。譬如,浙大,鄭大,又譬如,北航,南航,還譬如……多了去了。不久,卻聽說學校屬於隋唐洛陽城坊區保護範圍,要整體搬遷。再後來上網搜索,視頻中的老校區已成一片廢墟。痛惜之餘,失望無奈、覆水難收的傷感情緒一如母校牆角翠綠蜿蜒的藤蔓,扯一扯,便牽疼神經,內心深處總有酸澀空洞無所倚靠的感覺。
往事並不如煙。求學時,漫步洛水兩岸,堆煙的楊柳,伴着洛河清亮的眼眸,如秋水,望穿前塵往事;似驚鴻,一瞥風華盡現;穿梭校園各處,清純的面龐,永遠伴隨匆匆向前的步履;簡陋的操場,一直躍動青春飛揚的身影;學富五車的教授,和而不同,博學儒雅,睿智達觀,須臾觀古今,一瞬撫四海,大學的大儒大家風範盡現……詩意年代的詩意畫面一直在記憶深處驚艷地搖曳。
畢業後,三尺講台的艱難守望,職場失意的坷坷坎坎,每當在文字里尋求慰藉時,最溫暖的記憶從沒離開過先哲邵雍詩意棲居的安樂窩,沒離開過師專校園那片聳入雲際的梧桐樹,也沒離開過那些亦師亦友的老師和同學。正是他們,激勵着我在似乎是山窮水盡之時,坐看雲起,遠離喧囂,不輟耕耘,靜待柳暗花明的那一刻。
此時,暮色四合,千里之外,我似乎置身二十六年前的師專校園了。已湮沒在商業大潮中的母校,恐怕早已是燈紅酒綠喧囂熙攘了吧。現代商業氣息如潮,一波波衝擊着浮躁社會脆弱的心之堤壩。物質,這具無所不包的怪獸,正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野蠻之勢肆意踐踏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家園。棲息於煙柳繁華之中的母校——那是築在我們心靈深處高貴的精神家園, 能在這個時代守住自己自由的靈魂嗎?
此刻,我在滿城璀璨的煙花中沉靜下來,滿懷感恩之心,任黑色的鍵盤敲打我的無眠,在遙遠溫柔的記憶之海里,打撈一段靜謐沉醉的往事,算是對現實一點不合時宜的抗拒吧。
那年特殊。眾所周知的原因,學校開學推遲了二十多天,大概是九月二十五、二十六號報名。我幾乎是踩着規定報名期限的最後點兒趕到學校的。當時所有的東西都是自己帶,沒有亂七八糟的強迫和名目繁多的推銷。入學簡單,註冊、登記、報名,然後交了一百七十元書費後一切OK。那種簡單和純粹,似在原生態的洛河邊四處散步,看落日夕照,碧水東流。隨意隨性,自在自然。沒有妖冶的誘惑,也沒有迷離的繁華。看看現在,大學校園新生入學蔚為壯觀的場面,差不多就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商業展覽了。
辦完入學手續,蒼茫的暮色已使男生宿舍樓昏暗了下來。循着樓梯,來到分好的316室,門敞着,屋裡空無一人,但七個床鋪已收拾得整整齊齊了。我把簡單的行李放在右邊靠里的空上鋪,便爬上去鋪床。正疊被子時,忽然有人在旁邊問:你是XX吧,你終於來了,俺們都以為你不來報到了呢。
一口迥然於固始的方言,聽起來如山樑般敦厚。之所以不是「有人在下邊問」,是因為這老兄的個子足足高出上鋪一個頭。他站在床前,一張略顯老成的國字臉清清楚楚地在眼前微微晃動,稜角分明,溫和熱情。他叫武根峰,偃師人。我們在交談時,其他六個人也陸續回來了。用洛陽話和固始話相互間作了介紹後得知,陶新峰、郭金鐸、粱金賢、馬延洪、張帆都是洛陽人,我和龔光富是固始人。從此,316室發生的一切都成了我們八人共同永恆的美好回憶。
我們曾共同出遊,接觸千年帝都厚重的歷史文化,那些教科書上的內容第一次如此接近,讓我們激動不已:龍門石窟,虔誠和敬畏一如內心跪拜的盧舍那大佛,在歲月的雲煙中越發清晰地矗立;香山白園,一個偉大時代的文化符號,寂靜,冷清,厚重,肅穆,讓我們在仰視中品味大唐文化的豐贍與瑰麗;白馬寺的晨鐘暮鼓與經聲佛號,總使我們想起那個叫緱氏的偃師小鎮,想起那個俗名陳禕法號玄奘的旅行家翻譯家;伊洛河畔,思古幽情,曹植的洛神雲髻峨峨,秀眉聯娟,柔情綽態,讓我們夜耿耿而不寐……
我們那一屆,說是三個班,其實都在一個大階梯教室上課。二十六年過去,歲月的煙塵之幕,隱秘地懸在記憶深處,年復一年地層層遮蔽,那些曾經熟悉的青春面容早已模糊得如伊闕霧靄之中的月華碎影。但在某個漫天星辰天籟清響的特定時刻,記憶會猶如旭日東升時的雲蒸霞蔚,鮮明靈動,璀璨絢麗。那些模糊的人影場景也瞬時清晰起來:
不曾忘,階梯教室那一排排窄窄淺黃的課桌,桌面上為應付考試精心寫就的曲曲彎彎密密麻麻的紅的黑的藍的字兒,清晰得如江南早春池塘邊橫斜的桃花,窈窕嫵媚,含羞待放;
不曾忘,簡陋的水泥籃球場,褚曉霞、高文英、李翠峰等幾個高挑漂亮的女生用並不太嫻熟的籃球技術,一路跌跌撞撞,居然闖進了決賽,最後雖然在決賽中輸了,但那些淌滿汗水的面龐卻定格成了心中醉美的風景;
不曾忘,在輔導員閆溯主持的歷史知識競賽中,以李挺為首的一班代表隊從容淡定,對答如流,而我們代表的二班慘遭剃光頭的尷尬至今仍歷歷在目;
不曾忘,那些女生,那些空谷幽蘭般的女生,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如晶瑩剔透的石子,投向青春勃發活力四射的男生心湖,盪起的漣漪永遠是男生睡覺前肆無忌憚的話題;
不曾忘,老師誤把郭金鐸念成了郭金鋒,把梁金賢念成了梁金腎,哄堂大笑後,我們索性把他倆改稱為郭金鋒、梁金腎,至今我們仍用戲謔的口吻稱呼他們;
不曾忘,班長陶新峰組織的和90級的足球友誼賽,體育委員徐林哲賽前惦着球,樂樂呵呵自信滿滿地表示非要灌他們幾個不可,讓小學弟嘗嘗大師哥的厲害,結果反被小師弟毫不留情地灌了兩個,賽後我們還抱怨安陽的那個狗熊後衛太厲害……
不曾忘,女同學的美麗聰慧,嫻靜大方;
不曾忘,男同窗的灑脫幹練,英姿勃發……
……
不曾忘的,當然還有那些可親可敬學富五車的老師。
印象最深的,屬當時的校長葉鵬先生。先生是一位傳奇式人物。因為是右派,他從復旦校園被貶至洛陽孟津。從大城市極富才華的翩翩少年淪為窮鄉僻壤的小學教師,身份斷崖式下跌,並未跌碎先生心中的夢想。艱難困厄,玉汝於成,對教育的醉心,對學問的鑽研,對臻於至善的追求,助先生渡過了二十一年的無邊苦海。
那時,他經常微笑着和夫人穿過法桐樹濃密的影子,細碎的陽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顯得慈祥、平和、睿智。那是一種從靈魂深處發散出的優雅和從容。他不時回應着經過身邊同學的招呼,有時還會停下來輕聲交談幾句。每當看到先生經過時,我總會恭恭敬敬地立在路邊,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林蔭道的盡頭。
那一年冬天,演講家曲嘯、李燕傑等受邀來學校演講,先生在二樓餐廳兼會議室作了極為精彩的開場白。演講過程中,有同學遞了條子上去,言辭可能比較激烈,惹得學校一位政工幹部大發雷霆,聲色俱厲地叫了一通,致使現場的氣氛有點沉重。隨後,先生掃了我們一眼,溫和地說,你們是年輕人,年輕人是允許犯錯誤的。但請你們記住,有些錯誤是不能犯的。比如我,他微笑着,意味深長地指了指自己的頭。我們會心地笑了,現場的氣氛一下便輕鬆了。
最近讀到了一篇關於先生的文章,其中有一個細節,寫到先生在處理一個美術系學生的錯誤時,告誡學生說,人間最美的顏色是羞色。一個人有羞恥心,做人就有底線,就知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自愛、自尊、自重。這讓我想起當年貼在公告欄里的一個通告,說美術系的兩個學生把作為繪畫實物標本的兩條魚煮吃了,學校為嚴肅校紀,決定給予兩人紀律處分云云。現在看來,這倆傢伙純粹是惡作劇。但因為年代久遠,文中所言的不知是不是這件事了。
班主任韓石萍教我們時,她的孩子剛出生。她給我們上第一節課時便談到了育兒知識及做人的行為方式。對於接受了十幾年中規中矩課堂教育的我們來說,韓老師的課讓我等倍感新奇。上課還能講這些東西?冰雪聰明的固始老鄉王書芳回憶到:「我記得她在上課時講到處世哲學,提及三個字,誠、巧、滑,她信奉的做人準則是巧,所謂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當時聽起來頗為新奇。」
韓老師和我們的關係更像是朋友。她能敏銳地捕捉到我們內心世界的哪怕一絲陰影。這一點我的感受尤為強烈。
上學時,體育是我最害怕的學科,沒有之一。那一年籃球科目考試後,我自知不能通過,因為我連最基本的運球都不會。也曾想和其他考試不理想的同學一樣,去找找體育老師,打打感情牌,弄一個及格的分數。但由於虛榮、自卑、僥倖和害怕,猶豫鬥爭了許久,一直不敢去面見老師。結果成績自然是不及格。
當時有一個規定,有一科不及格便扣除國家一個月補助的二十多元的生活費。而扣除通知便寫在歷史系辦公室的黑板上。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扣除我生活費的通知是用白色粉筆高高地寫在黑板的左上側,非常醒目,如刺,一次次刺痛我脆弱敏感的神經。每當去辦公室開會,那一行字便格外觸目驚心,致使我的目光游移躲閃。多少次想偷偷把它擦去,卻鼓不起勇氣。韓老師覺察出了這一點,有一次開會後,韓老師大聲命令說:XX,你去把那上面的字給我擦掉!我聽了如遇大赦,立即踮起腳尖呼哧一下擦掉了。心中的那根刺也連根拔去。
而今,回頭再看,那是多么小的事呵。可是,在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敏感年齡段,有一個大不了你幾歲的老師,犀照牛渚,洞察幽微,走進你的內心世界,很細心地除草、施肥、填坑、整飭,讓陽光雨露鳥語花香住進來,讓花草樹木素湍綠潭也住進來,晚風拂柳,笛起山前,那一番欣喜和欣慰,是值得用一生的時光咀嚼品味的呵。
臨近畢業,韓老師給我寫了滿滿一頁留言,鼓勵我走出自卑的陰影,勇敢地追求新的生活。她抱着孩子,邀我和張帆在師專的大門口合了一張影。那張照片曾是我最珍愛的照片之一。可惜,在多次搬家 後竟不知所終,留下了無法彌補的缺憾。
多年後,按照一班團支部書記徐艷萍的提示,我在新浪博客上聯繫上了韓老師,彼時,他們全家已移居加拿大的蒙特利爾,生活寧靜而幸福。此後,韓老師一直關注着我的博客寫作情況,如果有一段時間博客沒有更新了,她就會委婉地提醒我,鼓勵我繼續寫下去。
不曾忘,那些師德高尚、學識淵博、著作等身的大家:楊作龍、董延壽、衛村曉、文雄達、孫永成、黃超、王中茂、高華……一連串的名字,如寒夜明燈,激勵如我一樣的校友砥礪前行。
……
不曾忘的一切,構成了我們大學時代的全部美好記憶。
短短兩年的學習生活,是夏夜劃空而過的流星,短暫而耀眼。但母校厚重的歷史文化,強烈的人文氣息,嚴謹的校風教風,潛移默化地浸潤薰染了我們,塑造了我們的人文精神和獨立人格。而這些寶貴的精神財富,縱使迷霧重重道路坎坷,我們也依然能在默默守望中堅持。
這是母校饋贈給我們最寶貴的禮物。
這就夠了。似乎不必糾葛於昔日的古樸建築、花草樹木和美麗往事。只要精神不滅,母校的名字便永遠是我們內心深處高貴的精神家園。
而今,母校已遷新址,重新出發踏上新的征程。漫漫旅途,那照亮未來的薪火,正連綿相傳……
作者簡介
游宇,原名胡安同,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生於河南固始,固始縣國機勵志學校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