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爺爺的葬禮(甘茂華)
作品欣賞
潘爺爺的葬禮
從遠處望去,黑黝黝現出山的輪廓。山腳下,燈火燦爛,傳來鼓樂之聲。在進入五峯縣城漁洋關後,公路拐彎處,往右爬一段上坡,就是岩灣村。夏夜燈光襯托下,村背後的山像潛伏的巨獸,面目不清卻隱含着神秘。潘爺爺的喪事在這裡舉辦。這是一位老人最後的謝幕,最後的輓歌。生與死,陰與陽,在這裡以一座山的形式,隔絕成兩個世界。岩灣村,成為潘爺爺人生旅途中最後的路碑。
潘爺爺是我弟弟茂雄的老丈人,我們都跟着孫子輩叫他潘爺爺。他不姓潘,本姓趙,爺母死後,親戚們便把他送給蘇姓人家。養父母待他如同親生,一口稀飯一口菜,省吃儉用將他撫養成人。潘爺爺是長樂坪人,那地方在舊社會男人們有「倒插門」的習俗,也就是男方嫁到女方,改隨女姓,重立門戶。潘爺爺重情義,懂感恩,他從蘇家到潘家後,堅持生下的孩子中,必須有姓蘇的,以此紀念和感謝蘇家的養育之恩。後來,兒子姓潘,三個女兒都姓蘇。你別小看這一姓之差,其中包含着生命的延續和意義,包含着一個人一生不變的初心和情感。
成年後的潘爺爺,主要以搬運貨物為職業。開始,肩挑背扛,下力人。後來,趕騾子趕馬車,半機械化勞動。再後來,解放後,成為縣貨運公司的職工。他從五峯縣客運站退休後住在漁洋關,七老八十的人,還在屋場周邊挖土種菜。兒孫滿堂,不需要他操什麼心了,但勞動了一輩子,不做點什麼就放不開手腳。城裡的生活總是硬梆梆的,沒有鄉村的柔軟,他就自尋其樂,從和諧家庭中得到撫慰,從勤勞寧靜中獲得溫暖。他是因病去世的,享年94歲。他去世時是安詳的,沒遭什麼罪。按照土家山寨的說法,潘爺爺走的是順頭路,是喜喪。土家人生性豁達,把生死大限看得比紙還薄,從生到死不過是生命的自然流程而已。所以,潘爺爺的喪事要辦得熱鬧,辦得暖意繽紛。
2022年6月25日,送老人上山前最後一夜,俗稱「坐大夜」。我和二妹茂玲趕到岩灣村「坐大夜」,果然十分熱鬧。潘爺爺生前有囑,辦喪事不收任何人錢財,他自己早就準備了一筆錢的。來者靈前磕頭,孝子賢孫跟着跪拜還禮,禮畢,送一條白毛巾作紀念。一日三餐,來來往往流水席,十碗八扣苞谷酒,每次開席總在五桌左右。靈堂備有香煙、茶水、西瓜,旁邊還有一間麻將室,供守夜者娛樂。特別是請了道士念經,請了舞者跳喪,包括請人抬棺上山等等,這筆錢算下來,不是一個小數目。
自古以來,楚地信巫,土家人奉行萬物有靈。尤其是敬奉祖宗,把養生送死等量齊觀,送死甚至重過養生。正如《中庸》所說:「事死如生,事亡如存,仁智備矣。」這種熱熱鬧鬧陪亡人,歡歡喜喜辦喪事的千古風習,爹傳兒,兒傳孫,就像山水草木一樣,與土家人同生同長。那天來了三個道士,黑衣黑帽,在靈堂里繞棺穿梭,手敲木魚,口中念念有詞。打鼓佬告訴我,道士在念超度亡魂經。其中那個黑衣外套了一件紅衫者是領班人「祝火」,他帶領道士們在陰間為亡人開路掌燈舉火把。他們念的經,無非是一些歷史故事和個人化的生活記憶,但其中的世情百態交相和鳴,關乎時間、空間和人生。人生就是一本經,念經就是為人間留下紀念。
俗話說:「人死眾家喪,一打喪鼓二幫忙。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跳一夜喪鼓陪亡人。」過去,女人不參加跳喪,現在,喪葬商業娛樂化勃興,女人也來跳之舞之。他們先在靈堂前的院子裡擂鼓跳喪,後來又轉到靈堂前盡興歌舞。其歌必號,其眾必跳,甚至歌舞不息,通宵達旦,以跳喪的獨特方式,澆鑄生命的永恆。這天夜裡跳喪歌舞隊來了十個人,跳得很投入,場面很火爆,贏得圍觀者喝彩。地域文化之意蘊,由此可見一斑。
第二天是6月26日,早飯後,送潘爺爺上山。移靈上車時,孝子賢孫齊刷刷在靈堂大門口跪成一條長線,從頭到尾傳遞一包一包的冥錢,每扎錢上都寫着姓名,當地叫「送包袱」,意味着既是送給老人的禮物,又是代代相傳的財富。這裡面有家族的情懷,也有人生價值的某種形式,其實喪事中所有的禮儀,都是化育心靈的昭示或象徵。
汽車沿着村前公路往山上開,墓地在山腰,墓坑早就挖好了。抬棺上山時,石階路很陡,七八個精壯漢子連抬帶推,汗衫溻濕了後背。有個中年人在墓坑裡燒紙畫符,然後抓起一把又一把米朝人群中拋灑,邊灑邊喊:「接祿米喲,接祿米!」然後,落棺入坑。捧靈牌的孫子從棺蓋上跪行而過,不准回頭,前面有坎就翻坎而過。至此,揮鍬鏟土,填坑壘墳,一座圓融融的墳丘便在山上出現了。
作者簡介
甘茂華,1997年生,廣西桂林陽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