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江壩:綠色啟示(王曉亮)
作品欣賞
潞江壩:綠色啟示
如果我們能花些時間俯下身子去親撫一株茅草或任意自然之物,就能感受到雨露、水霧、清風、泥土的氣息和生命汁液的流動甚至是生命的年輪和我們的印跡。我們所看到的並非簡單的物或單一的生命體。
一
如今,我仍舊不敢說完全了解潞江壩,我所遇見的不過是擁有過的九年時光,但我依然能感受到被一種強烈的綠色氣息所縈繞。
我在潞江壩呆了整整九年,幾乎能把它講得頭頭是道。如今看來,即便是那樣一個在我看來已經很熟悉的地域,我所描述的也不見得真實和全面,翻看過去寫下的許多文字今天讀來倍覺淺顯。這並不驚奇,就拿故鄉來說,我們又真正懂得嗎?我們所得到的大多受個人感覺和情感的限制,也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簡單來說,我們所描述的一切都是生命經歷的瞬間。再說,我們有限的生命又怎跨越得了一個地域的時間和空間維度。但我們還是要通過不斷的行走、閱讀和求證,來獲得身體和心靈真正的呼吸。且必要捎帶生命的經歷行走。我們需要不斷的過去來豐滿生命。
行走中,許多意識和生命經歷會被悄然喚醒,多重信息下的多重世界橫生體內,自覺與不自覺間我們總會將自己放置其中,視覺、感覺乃至精神意義上的某些需求便得以一次次升華。生命的閱讀大概如此。
行走就必須回歸到自然之物的生命源地。人生來就是自然之物,只是長久以來我們不以為然。
基本的現實是,太多經過早已被我們冗亂的現實生活填埋;我們只是太多角落粗泛的行客;我們歷來缺乏細微縝密的思考行動。不是嗎?捫心叩問,我們何曾花時間靜心聆聽過一片落葉的聲音,記錄過一粒種子的生命歷程,撰寫過一篇關於樹的死亡悼文,又何曾會為一片將要消失的林地做過一次「護花使者」?更別談,我們會把一草一木、一片林、一塊土地當作鮮活的生命,當作人的肉身與精神的部分,當作諸多世界的部分。
但一棵樹、一片林、一個綠色的世界又絕不僅是人的一部分。這種認識在我離開潞江壩來到城市之後漸有體悟。在城市裡我們為了純粹的生活而生活,我們幾乎完全陷於被限制的生活軌跡中。我們清醒着也沉睡着。我們很難調動身體的器官展開生命真實的姿態。我們在城市中所談論的綠完全成了人的部分。綠是人為的綠。綠是綠化的代言,綠是城市景觀的代言,綠幾乎成了人和人的方寸之地的代言。至於綠本身和依附於綠的萬物生靈,鮮有人關心。面對太多的人工痕跡,人很難真正接地氣,再說我們的全部注意力只在我們自己身上。
大多時候,我們只是簡單地把它當成物品,只有有用和無用之分,而且我們還會用盡辦法把它製造成我們所理想的狀態。我們忽視了它的生命的存在和狀態,忽視了生命的鏈接和遷移,更別談生命本身的自然狀態。
生命的行走不是旅行,絕非走馬觀花。有時候,停下來也是一種行走;有時候,回溯和審視自己的生命經歷也是一種行走;有時候,靜心聆聽風聲、雨神、萬物之音,嗅聞草木花香、山嵐氣息,俯瞰青山河溪、綠野平疇,然,在一草一木中窺探生命的線索和本真的狀態,更不失為一種理想的有意思的行走。
行走,不只僅依靠我們的雙腳,也不止是在我們的前方。
二
綠,是我們行走中最直接最可靠的判斷依據,為我們進入任何地域提供最基本又不可或缺的坐標。綠衡量着我們的步伐,也總能斗量出我們對周遭之物的閱讀深淺。
兩年來,潞江壩幾乎成為我審視和判斷任何地域的依據。更準確地說,關於綠色的對比和爭論幾乎無時無處不在。當面對被人為割裂的綠,我們又強烈需求一片完整的綠色世界時,這種感覺尤為強烈。綠色不斷地改變着我們的選擇,也不斷豐盈着我們審視世間萬物的生命經驗。我們在比對中行走綠色始終是繞不開的基點。潞江壩於我便是最好的基點。
潞江壩位於有着「東方大峽谷」美譽的怒江峽谷末端,壩區呈北南走向,怒江橫貫整個壩區向南奔流,東西分別毗連怒山和高黎貢山,典型的乾熱河谷氣候,民族雜居,物產豐富。這大抵是潞江壩的名片。而在我看來,它首先是一張綠色的名片。關於潞江壩的所有描述,都外不開它。可要讀懂這張名片所隱藏的全部信息,並非易事。何況我們習慣了用眼睛來閱讀。諸多信息正悄然消隱,很多時候我們卻難以察覺又或麻木其中。
眼下,我常常夢見或幻想出現在怒江邊的那些密林之中。課餘,從那所任教的中學出發,經過一片咖啡林地,穿過那條叫芒棒的村街,進入那些被密林包裹的村寨,諸如:江邊寨、丙悶。一些身着傣族服飾的老者悠閒地倚靠在寨門口的古木下,身姿泰然,目光有神,不時用手輕撫古木,偶有喃語,神情間盡顯母性之愛;村寨入口,一棵棵、一大片古木赫然在目,走進綠葉密匝的世界,在燠熱與陰涼的瞬間落差中,最強烈的感受莫過於清涼,那是一種能穿透髮膚流進心底的清涼;遠處偶爾傳來我聽不懂的言語,卻絲毫不覺得突兀,人、村寨和諸多林木構成了我難以描述的完整的世界。綠色淵藪的世界。這哪是夢,分明是經年慣性的重合記憶。而今,於我無法複製又不斷生殖的生命記憶。
這不是回憶錄。離開後才有此了悟:是以「潞江壩」命名的那個綠色的世界一直帶着我前行。眼下,我們似乎都有這樣的認識,人煙之地,綠色很難得到完整的保留和延續。而當我無數次回憶起潞江壩的那段時光,當我再次站在峽谷之上俯瞰潞江壩,或置身於那些古木林立的村寨,奪目的綠光又幾乎否定了之前的定義。
我多少明白這種綠光於潞江壩意味着什麼。至少可以如此概括:外顯的陰涼、富足,內藏的歷史文化與民族信仰。我無比恐懼於這種綠光的消失。諸多既成事實讓我難以消解的恐懼。
我周邊的不少人,在霓虹燈的世界中朝九晚五之餘,總會歇斯底里的尋找一些較為原始自然的角落。他們幾乎都會在朋友圈或借各種手法炫耀。雖多僅停留在消遣層面,但也算是好事,至少我們已經意識到一些關於人的自然的問題。我身邊的很多人開始觀察記錄研究自然教育的問題,但也不乏假借論文研究為自己安身立命者,花錢參加各種級別的論文評比。我總希望我們都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閱讀者,一個不只是停留在純粹消遣層面或藉以謀利的閱讀者,也絕非是一個如蠅逐臭的閱讀者。
沒有人不渴望着被綠色的世界環抱。那我們自己能散發出綠光來嗎?我們是否真正接近並了解綠。
如果,我們能大膽地站在一草一木、一片綠林之中,就能感知到時間、空間和諸多有關生命的信息在一個普通生命中的彰顯,也包括我們自己。前提是,我們得把它當生命對待。把它的表徵——綠,視為我們和一切自然之物無法割裂的生命部分。
三
記憶中。面對讓人無比厭惡的蚊蟲叮咬,面對晝夜讓人煩躁不安的熱,面對因地理環境帶來的狹仄感,從一開始的抗拒到不斷融入,從內心的茫然、躁動、矛盾到逐漸趨於平靜,也唯有綠能讓人舒服些。這種舒服從剛開始的感官和肉體的本能反應,再到思想上所獲得的愉悅感甚至成為生命無法割捨的部分,我大概花了幾年時間。今雖已離開它卻依然在我體內發酵。我不否認綠的治癒作用,更不否認日久生情,但也並非全然如此。
在那個四季溽熱的河谷,在那些林木密集的村寨,在那個必須依靠一些林木維繫日常生活的世界裡,在那個把一些林木當作精神依憑的世界,人是真正在意綠色的。綠色不止是自然世界本身的表徵,或者說是潞江壩的表徵。
密林的疏密,特別是一些有象徵義的古木的多寡,是能夠反映出一個地域人文歷史和人的精神信仰的。因此,我們有必要先回到那個世界的人群中去。
在潞江壩的九年間,我幾乎將課餘空閒的時間付諸於行走、付諸於文字,我希望我的文字儘可能的接近那些綠色之下的人和村寨。事實很艱難。語言、生活習慣、民族信仰成了我最大的障礙,而要真正讀懂那個綠色的世界就無法忽視和迴避。儘管我知道我的文字還是無法抵達那個多重的世界。但行走總有收穫。在江邊的諸多村寨,我親眼目睹到一些古老習俗的延續,一些關於民族信仰和宗教意識行為(這裡並非指有着完整教義和階級性的宗教體系的組織,而是一種較為普遍自發形成的有益於一些事物的自覺行為)的延續。在傣族、德昂族等村寨,許多古木被紅繩纏繞或周身插滿香燭,更為粗壯(有明顯年代標識和當地人普遍祭拜的古木)的樹木則被人為用石頭壘砌成「廟宇」祭祀。我很難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也完全不懂其中內涵,是的,我全然聽不懂也沒有人能完整的說清楚那些巫師的咒語,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有多少人能看出和寫出本民族的文字。但他們依靠並建立在樹木之上的約定俗成,從未遺棄。至少,他們還在靠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諸如傣語、德昂語、傈僳語等)艱難維繫,自然也構成了我對這個綠色世界認知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他們的語言不再是簡單的交流工具。當我面對村寨中的古榕、青樹、木棉、大樹芒果等諸多碩壯的古木時,我仿佛瞬間明白了那些我聽不懂的語言的深刻內涵。那些民族語言就是那些古木生長出來的,如那些古木一般古老悠長,代表着這裡的村村寨寨,代表着他們世代賴以生息的這塊土地。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綠色成了他們的精神維繫,滲透到他們的一切日常中,不自覺中自發組構了一個民族文化的體系,自然遵循,代代承襲。因此,人類的繁衍和文明體系的建立最初都是建立在對自然的基礎上自發形成的約定俗成開始的。從自然的表徵或人的視覺成像來說,綠幾乎豐富發展抑或代表了我們所看到了這個世界。天人合一大抵如此。
在潞江壩,古木不再是單純的古木。古木是信仰的古木,是神化的古木,是祭祀的場,是時間的活體,甚至是多重文明的象徵與走向。它消解着人們面對自然世界時的不安與恐懼,淨化着人們面對世間的愛恨糾葛,也洗滌着人的肉體和思想上的繁蕪,用它自己的生命方式記錄下潞江壩人千百年的生存發展史甚至是文明史。
到任何一地,無論城市或鄉野,我總渴望遇見也習慣性地尋找古木。我敢斷定,失去古木的城市和鄉野,必是虛空的。但有時面對任何一棵樹木、任何一片林地時,我也在想,幾百年後,假若它們安然無恙,我們的後人能從中看到我們和我們的世界嗎?
在潞江壩的那些古木林中,我還是能猜想甚至看到久遠的時間與空間——它們自然延續,也被人為延續着。
四
一個村落傳統習俗的弱化和消失,多半是從一棵古木、一片林地開始的。那些象徵或代表着人的生老病死、節慶的祭祀場、自然神話傳說甚至是神靈化身的古木的消失背後,無異於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將湮滅人和自然交媾衍生的諸多世界和自然世界本身。
在很長的時間裡,我們堅信那些林地和樹木可以幫助我們通達理想。在我的出生地,人們也曾對此篤信不已,新生的嬰兒父母會尋一棵樹纏以紅繩認親,亡者後人也會找一棵樹讓逝者安魂升天,村村寨寨也會有「山神樹、佛祖樹、發財樹」等等,用作人們節慶祭祀的場。我也曾無數次質疑過,無神論的我並不相信林地樹木的神力,甚至將其視為封建迷信。其實,不止是我,人們也開始有這樣的意識,我曾一度認為這是好事。但當我們都對古木的神力產生懷疑不再信奉之後,人開始變得無所畏懼,那些曾經被人賦予神力的綠色世界接踵消失。節慶祭祀的手續不斷簡化,很多人只是為了應付或做給活人看,一面還高談科學與文明,卻並不見得我們與過去相比就變得豐盈得多。沒有人會真正在意一棵樹還能否有神力,又何況是它的生死。當我在潞江壩見慣了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後,卻總覺得我們似乎缺失了什麼,我們不需要繁瑣的陳規陋習,而是對自然世界本該有的敬畏和善良之心。在我看來,我們真正缺少的應該是對一切事物應有的閱讀行為和能力。我並不認為那些依然在民間留存的祭祀活動全是封建迷信,他們至少通過這樣的行為表達着對美的追求,把自己完全放進自然世界中,並不斷自覺地去塑造着對善良與美的內心。
這並不矛盾,我們確實曾將一切與當代科學文明相悖的視為牛鬼蛇神,卻很難分辨出那些在民間存續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習俗背後所隱藏的美的力量。古木林立的世界,人無比豐盈,這種豐盈在人本身的日常生活、習俗信仰和精神依憑中便能窺見。
當一種有意或無意的習慣,一種千百年沿襲的習俗代代承襲,自覺地融入到人們日常的勞作中,自然世界是飽滿的,人也是飽滿的,最重要地是一個地域的內涵也得以不斷充盈和外延。
在我的出生地,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許多綠色慘遭蹂躪、被割裂或人為消失。人和土地暴置於烈日下。沙場、石場等大小廠礦層出不窮,乾旱、水源枯竭、土壤風化……自然災害接踵而至。父輩們似乎意識到了一些問題,常把兒時的記憶掛在嘴邊,並開始有所行動。當他們討論這些話題時,潞江壩每次都會成為我的話題主角,也幾乎成了我貼近他們的記憶或幫助他們還原記憶的切口。當親身經歷和目睹了潞江壩那些古木林立的村寨和當地人在那些古木之下的一切活動,我也感受到他們的行動很艱難。
——許多靠古木維繫的精神依憑已經弱化或消失。他們的行動很難重建一個村寨的歷史文化和人的精神坐標。人們將其親手埋葬,也自食了惡果。消失的已經消失,自然世界重建原狀也無可能,又何況是諸多歷史文明載體,但幸喜的是人們開始有所思考和行動,並將科學依據與那些信仰習俗結合起來。
五
長久以來,我們無比渴望着進入到一個真實的綠色世界之中。我們無法與它隔絕開來,與其密合的諸多世界隔絕開來。這樣的綠是一個容器,在盛與量的交互中,讓人自覺進入到閱讀的狀態中。空閒之餘我們有意避開城市,前往鄉間,將自己置於沒有人為製造的綠色世界之中。在那樣的世界裡,我們能在其中感受到發自內里的呼吸,感覺到綠色穿透肉身的通透感,那些源自綠色世界的生命氣息便悄然進駐我們的身體,讓人瞬間沉浸於那如朝聖般的洗禮。綠不止擺在我們眼前,它充盈着我們的所有感官和整個軀體,更充盈着我們的內心與精神。將自我完全暴露於綠色世界中。
對,暴露。交給它來檢視和矯正,儘管短暫,這或許正是不斷行走的意義。
當寫下這段文字時,我無比渴望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又遙不可及。這種感覺也似乎常常被限制。
幾乎每個下午,我都要到自家外的田地去走走。我慶幸能擁有眼前的距離,一段從我們家出發到城市間僅隔一兩公里的距離——被村上人種滿了蔬菜的田地。面對滿目人工的渺小的綠,竟也能讓人舒暢良久。菜農們談論着並小心翼翼的呵護着,只可惜像我一類的閒人實在沒幾個。儘管我知道眼前的菜農也並非在意綠本身,大家都只在乎這綠的實用意義,但在一些角落,我還是能看到屬於自然世界的綠,一些在菜農看來並不妨礙和占有出於他們的需要空間的綠,它們肆意妄為的生長。很艱難,但它們至少還能享有着天地之物本該享有的。享有着自然之物本該享有的生命狀態。
從它們的身上,我目睹到人和自然世界的影子,羸弱,不堪一擊;堅韌,無所顧及。誰敢保證我眼前的菜農哪天不會把藥水噴灑到它們身上。在太多人看來,它們始終是毫無實用價值的異類。利益和欲望關乎着世間萬物生死。可儘管如此,它們中還是有一些照樣活着,在夾縫中、在旮旯里活得瀟灑自如,盡顯自然野性。在它們面前,我對「自然而生、自然而死」有了那麼一點奢望和了悟。
野草籽盛開的季節,我常常會抓一把捏在手心並使勁吹散,我希望着有一粒草籽會落在一片真正的綠色世界中,並帶上我行走其間。
那會是「青山綠水」的世界嗎?
進入每一個綠色世界之中,我們都能感受到它的龐博與不盡同。地域的、自然的、歷史的、民族的、文化的、信仰的龐博與不盡同。這是我前後兩次到西盟之後的強烈感受。我在《西盟行記》中寫下:「眼前天地一色,綠的純淨通透,一直延伸到我的世界。」面對西盟,面對佤山,我無法窮盡詞彙描述。但它已然延伸到我記憶中的潞江壩。在文中,我拿兩個從自然環境上看頗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地域作了比較,讀來依然覺得膚淺,但行走的意義或許就在於能在特定的環境中喚醒人的經驗意識,且即便進入同一個地域也能收穫超經驗的閱讀體驗。當我真正將自己置於西盟佤山的那些原始密林之下,我能感覺到眼前繁密的綠不止是綠,它和潞江壩一樣,綠的背後是諸多繁複的難以洞悉的世界。只是,有限的詞彙很難表達出那些迥異的世界。任何詞彙在原始的綠色世界面前是無法完整表述的,但並不意味着我們的感覺、意識與閱讀行為的消失。
這大概便是將自己完全暴露於綠色世界中的意義——綠色自覺嵌入我們的體內,並幫助我們恢復感官和思維天生的能力。
在西盟佤山的原始密林中,在澄淨的夜色下,我第一次親眼目睹到了夜不歸宿的牛羊,它們隨意散落在道路邊、河溪旁、大樹下、林木間。它們的圈舍和主人呢?主人不會擔心它們的遺失或生死嗎?我的生活與認識經驗瞬間毫無作用。我很難去深究緣由,面對佤山連綿無盡的原始密林,面對眼前一些掛着牛頭飾物的樹木,我只能歸結為人的信仰。
無論是西盟佤山還是潞江壩,那裡的人們應該比我們更清楚人、牛羊、樹木等等都是自然之物,那綿延無盡的綠色世界便是自然之物最好的歸宿。
六
攝影家或美術家每到一地總會主動或被動尋找最佳的構圖,他們習慣了被對象、視覺和審美經驗牽引。在我看來,潞江壩是與美學需求無關的,我並非有意吹捧或誇耀。當你把高黎貢山的雲霧踩在腳底,俯瞰着怒江的婀娜,嗅聞着陣陣山嵐氣息,沐浴在純淨透明和柔軟的綠地中時,根本就不需要任何構圖場地。豐富的綠色本身就否認了我們對於自然本身的審美需求。但這樣的世界,本身也考驗着我們的經驗。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攝影家、美術家和自然生物學家,與常人相比都有着對美的深刻透徹的認識和理解。綠色的世界承受着人千奇百怪的經驗和思維意識傾向(有益無益的),潞江壩也同樣在考驗着我們。
近日,回潞江壩。面對燥熱的江沙,咆哮的江水,兩岸葳蕤的林木,還有肆掠的熱浪。一切視覺與感覺的信息,在熟悉與生疏的轉換中頓有踧踖之感。我努力在現實中尋找記憶,努力在記憶中尋找現實,有一種莫名持久的興奮感。我不必讚美與高呼,怒江水的轟隆聲激盪在耳畔,高黎貢山的原始氣息縈繞於鼻尖,古榕的蔭茂就在眼前,咖啡、攀枝花、荔枝、桂圓等太多的東西充分調動着我的感官、知覺和記憶。許多這個世界的綠在我體內豁然甦醒。自覺自然地醒來。
頓然意識到,人需要在經驗與現實重合的軌跡中不斷行走。完全放置於生命的源流,毫無機械感與違和感,自然回歸和升華。
我再次順着匯入怒江的溪流進入到那些密林世界。我不必再隔着玻窗眺望,也不必讓眼睛如攝像頭一般反覆調整取景,更不必擔心眼前的草木會突然消失。一切隨心所欲。我渴望着再次成為眼前的隨心所欲的溪流、草木、蟲鳥還有這遼闊豐盈的綠。我撿起一塊江石聆聽着雪域高原和江水的合奏,我掬起一捧溪流傾聽着高黎貢山的禮讚,我穿行於古榕林享受於時間和生命締結的魁梧與葳蕤。我為何會有如此多的感覺?假如將我眼前的情景抽走會如何?在這裡,有太多的感悟和為什麼,我似乎明白,我們是從這樣的世界中走出來的,我們曾一度依賴於這樣的世界。只不過我們的生命存在和生命記憶正在遠離和弱化這樣的世界。
再往裡走,古木密集,我再次回到這個諾大的綠色世界中。綠影里晃動着房屋和人影。晃動,介於真實與不真實間。三三兩兩的人們開始出現在我眼前,他們的穿着和我迥然不同,但多為老者,講着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而在這個綠色世界之中,我同樣聽到了飛馳而過的機車轟隆聲。同一個世界,完全不同的兩種聲音,這聲音的背後到底意味着什麼,不難猜想。我再次出現在這條將密林切割的公路上,看着飛馳的機車,猜想着它們到底會把人們帶往哪去。
我知道,這些飛馳的機車的主人大多就生活在這些密林中的村寨,而且他們中一些人曾是我的學生。一些學生早已意外身亡。無數血淋淋的教訓幾乎毫無警示作用,我也曾努力嘗試過讓他們放棄這種瘋狂的行為,作用並不大。面對眼前當地人認為能「通靈」的古榕樹,又是否能讓那些年輕逝者安魂升天嗎,即便能,也毫無意義。很多青年人遊獵於當下信息爆炸的世界中,他們對眼前生養他們的世界以及這個世界中的一切早就不屑一顧。很多青年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回頭面對村寨中的那些老者、那些古木,他們會是這個世界最後的活着的化石嗎?
我一直往上走,儘可能的走到密林與高黎貢山接壤的地方,機車聲隨着我行走的距離逐漸消失。我看到了潞江壩的全部,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看到的樣子區別不大,怒江兩岸綠色葳蕤。但在一些村寨附近,我還是看到了裸露的黃土,應該是新開墾的土地。眼前的古木是幸運的,當地人的信仰依然在延續,且被打上了保護的標籤,無人敢碰,但諸多灌木林就沒那些幸運了,但誰又敢說那些消失的灌木林中百年後就不會有新的「古木」誕生。
高黎貢山的溪流叮咚作響,怒江水的轟隆聲震耳欲聾,那是生命的躍動與歡呼。如果那些飛馳的機車也能停下來,他們能聆聽得到這種美妙的音符嗎?自然之物無法違背生死,我們也終將會老去逝去,眼前的諸多古木也逃避不了死亡,但眼前的綠色世界能消失嗎?[1]
作者簡介
王曉亮,男,1987年生於雲南保山,教師,市區作協會員,文章散見省市區各類刊物和媒體,曾獲各級各類徵文獎和市區文學雜誌年度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