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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波藍(簡媜散文)

《煙波藍》是中國台灣作家簡媜寫的一篇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浮世若不擾攘,恩恩怨怨就盪不開了。

然而江湖終究是一場華麗泡影,

生滅榮枯轉眼即為他人遺忘。中歲以後的領悟:

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見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海洋在我體內騷動,以純情少女的姿態。

那姿態從忸怩漸漸轉為固執,不準備跟任何人妥協,彷佛從地心邊界向上速沖的一股勢力,野蠻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驅趕繁殖中之鯨群,向上竄升,再竄升,欲摑天空的臉。卻在衝破海平面時忽然回身向廣袤{1}的四方散去,驕縱地將自己摜向瘦骨嶙峋的礫岸。浪,因而有哭泣的聲音。

我閉眼,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間喧騰,那澎湃的力量讓我緊閉雙唇不敢張口,只要一絲縫,我感覺我會吐出一萬朵藍色桔梗{2},在庸俗的世間上。

暮秋之夜,坐在地板上讀你的字,涼意從腳趾縫升起。空氣中穿插細砂般的摩挲聲,像兩座大洋跋涉萬里後在耳鬢廝磨。我被吸引,傾聽,這原本尋常的夜,因你的字而豐饒、繁麗起來,適於以酒句讀{3}。

你的信寄到舊址,經三個月才由舊鄰托轉,路途曲折。你大約對這信不抱太多希望,首句寫著:「不知道你會不會看到這封信,你太常給別人廢棄的地址。」

廢了的,又何止一塊門牌。

你一定記得,出了從北投開往新北投的單廂小火車,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油膩膩的大街,大多數學生走這兒到學校,路較短但人車熙攘,活生生是一條食物大道。另一條是山路,鋪了柏油,迂迴爬升之後通往半山腰的學校後門,人雖少但多了一倍腳程。我們願意走這兒。清早的山巒是潮濕的綠色,遠近籠著晨霧,自成一場淒迷氛圍,鳥,總有幾隻,不時躍至路面,或莫名地跳換枝椏,驚動了亘古不移的寧謐,卻也擴大了寂靜的版圖。

離山路幾步之遙有一幢廢屋,你也一定記得。從柏油小路岔入庭院的石徑被野草嚼得只剩幾口,廢得日月皆斷,恩義俱絕。你或許同意,台灣的山巒藏有繁複的人世興味,好像見多了滄海桑田,嘗盡了炎涼世情之後,有點累,想要坐下來,搥一搥膝頭,順道原諒幾個名字,想念幾個人,因而那蒼茫是帶著微笑的。

那院門是兩扇矮木柵,斑剝的藍漆接近慘白,門都脫臼了,有一扇被野蔓纏住,刺了一身花花綠綠的七情六慾。那寬闊的院庭留給我憂傷印象,像渴愛的冤魂積在那兒,等人喊他們的名字。因有說不出口的苦,以致終年瘀著散不去的冷。

我相信你不會忘記它,在全校美術比賽中,你以此為題材,摘下寫生組第一名。我們從未談過對荒蕪庭園的感覺,但我確信自己對同質者有一份靈犀,如攬鏡自照,知道你與我一樣,靈魂常在那兒棲息。

你的畫讓人停下腳步,思緒澄淨,靜靜聆聽色彩與光影的對話而讓思維漸次獲得轉折、攀越。你題為「時間」。

時間,讓盟誓過的情愛灰飛煙滅,也讓顫抖的小草花擁有它自己的笑。你的畫如是敘述。

不久,我們將沉入冷冷的幽暗裡,

別矣!我們夏日太短的強光!

我已聽到悲傷碰撞的落地聲,

響亮的木頭落在庭院石板上。

我抄下波特萊爾{4}的詩〈秋歌〉首段,趁老師回身寫黑板時傳紙條給你。我不贊成你藉輕盈的草花色彩、明亮的光影試圖釋放死亡的壓迫力道。

從一開始,我們即是同等質地卻色澤殊異的兩個人。然而,即使是現在,行走於煙塵世間多年之後,我看到大多是活得饑渴、狼狽的人,勤於把自己的怨懟削成尖牙利爪伺機抓破他人顏面的嫉世者,鮮有如你一般雍容大度。你的眼睛裡有海,煙波藍,兩顆黑瞳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鯨。

起初,我並不欣賞你。正由於你太晴朗了,而我情願把自己縮至孤傲地步,如一枚蠶繭化石,埋入永不見天日的冰原底層。如今想來,對你的好感是從嫉妒開始的。

我以為我是最好的,直到素描課告一段落進入水彩階段,美術老師在畫室中央高台上擺了瓶花要我們臨摹,我才知道從小到大積存的繪畫信心竟是那麼不堪一擊。我只畫玫瑰,枯萎的玫瑰田一隅;畫尚未完成,劣質畫紙因承受過量顏色而起縐。她站在背後,以失去理智的尖銳聲調批評:「你這是什麼畫?」然後,輕蔑地「哼」了一聲。她要我看看你的,她說你畫得非常之好。

必須等到數年之後,我才消弭余怨並且承認,那日是生命中險峻的大彎道,促使我毀棄那幅枯玫瑰的不是美術老師的譏諷,而是看到你的才華那般亮麗耀眼,遂自行折斷畫筆,以憾恨的手勢。

遺憾像什麼?像身上一顆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現的過程。

青春是神秘且熾烈的,凡我們在那年歲起身追尋、衷心讚嘆之事,皆會成為一生所珍藏。

才華既是一種恩賜亦是魔咒,常要求以己身為煉爐,於熊熊烈焰中淬礪其鋒芒。然而鍛鑄之後,江湖已是破敗之江湖,知音不耐久候,流落他方。彼時,才賦反成手銬腳鐐,遂無罪而一生飄零。

首先,你的家庭遭逢變故,一夜之間變成無家可歸的人,接著是情變。我以為你的一生應該像姣好的容顏般風和日麗,至少,不應有那麼多根鞭子,四面八方折磨你。

然而在我心目中,你是最亮的,命運可以欺負人,但才華騙不了人。我祈求你不要潰倒,一旦崩潰,人生這場棋局便全盤皆輸。

活著,就要活到袒胸露背迎接萬箭鑽心,猶能舉頭對蒼天一笑的境地。因為美,容不下一點狼狽,不允許掰一塊尊嚴,只為了妥協。

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為主軸,在時光中延展、牽連而形成亂麻。常常,我們愈渴慕、企求之人事,愈不可得。年輕時,我們自以為有大氣力與本領搜羅奇花異卉,飽經風霜後才懂得舍,專心護持自己院子裡的樹種,至於花團錦簇、鶯啼燕囀,那是別人花園裡的事,不必過問。

收到你寄來的結婚照,依稀是夏天剛過完時。照片背面,你說「終於有個家了」,一筆一划都抖著幸福。

當我們尋覓家,其實是追求恆久真愛,用以抵禦變幻無常的人生,讓個我生命的種子找到土壤,把根須長出來。情愛,是最美的煉獄,也最殘酷。畢竟,兩情相悅容易,與子偕老難。願意將所有的情愛能量交予對方,相互承諾、踐行的情偶,乃累世修得之福報。多數戀人,這生才相逢、相識,纏縛、瞋恨的課業正當開始,或雖積了一些,尚差一截痛、幾行淚水,也就無法於今生成全。對帶著宿世之愛來合符{5}的兩人而言,真愛無須學習,乃天生自然如水合水、似空應空。

只有在煉獄中的人,才須耗費心神去熔鑄、焊接,成形之後,還是一塊冷鐵。

冷鐵無處去,要用牙齒一口一口嚼爛,成灰成土了,才還你自由。

梵谷「星夜」明信片背面,你寫著:巴黎的冬季冷得無情無義,但比傷心的婚姻還暖些。星夜,有著詭異的筆法,形成漩渦、潮騷,似不可違逆的力量,把人卷至高空,獲得俯瞰的視界,但也從此囚禁在無邊際的虛無之中。你淡淡下筆;生命里好多東西都廢了,來這兒看能不能找回什麼。冬天實在太冰,把顏料凍裂。

廢了的,又何止一塊門牌。

你沒留地址,想必是居所不定。巴黎,被稱為藝術心靈的故鄉,但我相信對一個嬌弱的東方女子而言,現實比銅牆鐵壁還重。唯一能給你熱的,不是家人、朋友或前夫、情侶,是你自身對藝術的夢──從少女時代,你那閃動著煙波藍的眼睛便痴痴凝睇{6}的一個夢。

我想像,當異國風雪拍擊賃居公寓的窗戶,唯一能給你熱的,只有夢。

數年,失去消息,無人知曉你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

生命的秋季就這麼來了。白髮像敵國間諜,暗夜潛入,悄悄鼓動黑髮變色。起初還會憤憤地對鏡撲滅,隨後也懶了,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又何況小小頭顱。中年的好處是懂得清倉,扔戲服般將過期夢想、浮誇人事剔除,心甘情願遷入自己的象牙小塔,把僅剩的夢孵出來。

浮世若不擾攘,恩恩怨怨就盪不開了。然而江湖終究是一場華麗泡影,生滅榮枯轉眼即為他人遺忘。孵出來的一粒粒小夢,也不見得要運到市集求售,喊得力竭聲嘶才算數。中歲以後的領悟: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見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忽然,暮秋時分,老鄰居轉來你的信。

是張畫卡,打開後一邊是法文寫的畫展消息,另一邊是你的字跡。第一次個展,與老朋友分享喜悅,你寫著。

是啊!時間過去了,夢留下來,老朋友也還在。

印在正面的那幅畫令我心情激越。畫面上,寶藍、淡紫的桔梗花以自由、逍遙的姿態散布著、幽浮著,占去二分之一空間,你揮灑虛筆實線,遊走於抽象與實相邊緣。畫面下半部,暈黃、月牙白的顏色迴旋,如暴雪山坡,更似破曉時分微亮的天色。如此,桔梗之後幽黑深邃的背景暗示著星空,黎明將至,星子幻變成盛放的桔梗,紛紛然而來。

藍,在你手上更豐富了。令我感動的是,這些年的辛苦並未消磨你的雍容與優雅,文學、藝術工作者一旦弄酸了,作品就有匠氣。也許你也學會山歸山、水歸水,現實與藝術分身經歷。藝術難以改變現實,但在創意意志的導航下,現實常常壯大了藝術。

你留下地址。

不需回信了,我們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種植幸福;曾經失去的被找回,殘破的獲得補償。時間,會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軀烘成枯草色,但我們望向遠方的眼睛內,那抹因夢想的力量而持續蕩漾的煙波藍將永遠存在。

就這麼望著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塵埃。

──選自《天涯海角》(聯合文學)

(本文為節錄)

《注釋》

{1}廣袤:土地的面積。東西向稱為「廣」,南北向稱為「袤」。袤,音「ㄇㄠ」。

{2}桔梗:桔梗科桔梗屬。葉橢圓,花五瓣,色紫或白,觀賞用。根可入藥,有止咳袪痰的功用。

{3}句讀:古人指文章休止和停頓處。文中語意完足的稱為「句」,語意未完而可稍停頓的稱為「讀」。書面上用圈和點來標記。讀,音「ㄉㄡ」。

{4}波特萊爾:CharlesBaudelaire(一八二一—一八九六)法國詩人兼評論家,為法國頹廢派著名領袖。其詩集《惡之花》頗為世人所稱道。

{5}合符:古人將文字書寫在木竹或金石上作為符信,剖而為二,各執其一,併合時可作為憑證。引申為事物彼此相合無誤。

{6}凝睇:注目、注視。[1]

作者簡介

簡媜,台灣宜蘭縣人,一九六一年生。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曾獲得台灣學生文學獎大專散文組第一名、第三十一屆文藝獎章、第三屆梁實秋文學獎、第十四屆聯合報文學獎附設吳魯芹散文大獎和第十五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等。著有散文集《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書》《下午茶》《七個季節》、《夢遊書》、《浮在空中的魚群》和《空靈》等。散文風格力求多變,編理內容,推敲形式,斟字酌句,糅合抒情菁華,能於飯蔬飲水洞見生命底基,於尋常花草窺視天堂之鑰,被譽為台灣散文第三代傳人。一如夏天所說:「讀簡媜散文,如看一路山水,如聞滿街市聲,如參悟一路禪意,還可兼想一路心事。」[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