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小哲學(嚴輝英)
作品欣賞
愛的小哲學
前不久，辦公室搬家，在整理一堆書籍和報刊時，竟然翻出來一本積滿灰塵的黑色硬皮本。打開一看，原來是剛工作那年寫的日記。我擦去硬皮本上的灰塵，撂下手中的活，坐在沙發上翻閱，開始觸摸多年前的心路歷程包括失戀的經歷。
1
哲學家尼采曾將人生的階段喻為駱駝、獅子和赤子三個階段。我寫日記時無疑是屬於駱駝的階段，剛剛脫離了幼稚，心智還談不上成熟，我的靈魂以駱駝的緩慢步伐行進，剛剛失戀的負擔令靈魂舉步維艱。 我看到了失戀後的頹廢和掙扎，似乎對現實的所有欲望都隨着他的離去而消逝了，不停地回首和他共度的時光，不停地在心裡追問他是否真正愛過我？我的眼睛從沒有真正睜開過，只是向後，向記憶深處回眸。我寧願讓時光跟隨駱駝行走，若有所思地穿越記憶的沙丘，翻閱往日的快樂時光，現實對我來說毫無意義，除了他的離去帶來的傷痛，未來還有什麼？
當我沉溺於記憶深處時，我無視他曾經留給我的決然而去的背影！然後我又被猛然拉回沒有他的現在，我再也接聽不到他的電話，也收不到他的短信，一切殘忍地提醒我：他已經離去。曾經在一起共度的時光留下了太多的痕跡，而今他的身影依然隱現其間，讓忘卻越發困難。走在林蔭道上，會記起他曾牽着我的手走過；看到球場上踢球的人，會想到我們曾在星光下的球場上追逐打鬧；走進霓虹燈旋轉的舞廳，眼前浮現的卻是他第一次深情款款地邀請我跳舞的模樣；甚至乘坐公交車時，滿腦子都是他困了將頭枕在我的肩膀上的情景……
我應付着手頭的新工作，回憶卻無孔不入。儘管整日面對的都是燦爛艷陽，我的學生們站在操場上，正在教官的指揮下練習走軍姿，可是他們並不能改變我的心情。那些構成我愛情故事背景的建築，那些讓我從中獲得生命力的建築，如今頑固地拒絕改變它們的模樣以反映我的內心狀態。林蔭道上的櫻花樹還是那些樹；女生公寓樓前面的那條小路依舊崎嶇不平；舞廳里的舞曲還是那些曲子；開過街道的還是那些車；同樣的商店仍然將同樣的商品賣給同樣的顧客。
這種穩固不變提醒我，世界並不反映我的內心，它是一個旋轉着的獨立實體，不管我戀愛還是失戀，幸福還是悲傷，活着還是死去。世界不會隨着我的情緒變化改變它的面目；林蔭道邊的櫻花樹不會因為我破裂的愛情故事而發出詛咒之聲，儘管它們曾經幸福地迎合了我的幸福。
2
幾個月後，我開始不可避免地遺忘。我發覺當走過他居住的男生公寓時，再次想起他時，曾經有過的巨大痛苦消失殆盡。我甚至發覺首先想起的並不是他，而是停放在他們公寓門口的那個醜陋的垃圾桶。我意識到我對他的記憶已經淡化了，成為歷史的一部分。然而負罪伴隨着忘卻。令我傷心的不再是他的離去，而是我對此日甚一日的冷漠。忘卻是失落的提示，是背棄我自己曾一度珍視無比的愛情的提示。 自製逐漸恢復，新的習慣養成。日記里制定了美容計劃、讀書計劃、參加心理諮詢師考試的計劃，還有將父母接來同住的計劃。日記里還以給凡·高和卡夫卡寫信的方式，記錄了閱讀凡·高和卡夫卡傳記的心得，我相信在某些方面我與這兩位曾經飽受愛情之苦的大師感同身受。
我重新回到了「我」。我驚訝地發現，我重新走過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地方、重溫我們跳過的每一首舞曲及我們一起逛過的商場，這些與他有關的所有聯繫，我卻逐漸忘卻了。時光就像手風琴一樣有伸展有收縮，流淌如伸展，記住的只是收縮，就如眼前的事件，終將成為歷史。其間，它們被壓縮成一些核心細節。這個過程就像攝影機為一分鐘的電影拍攝了成千的片段，但是卻被剪掉了大部分，只留下部分片段，只因為它吻合於某種情緒狀態。我們的愛情被提煉成一些圖像：第一次牽手時不知道該往哪裡走的慌亂、他站在女生公寓樓下等我時的身影、我們在舞廳翩翩起舞的情景、他穿着旱冰鞋滑行的身姿、他害羞而嫵媚地微笑的樣子……
在時光中行走的駱駝越來越輕快，不斷將記憶和照片抖下背去，灑落在沙漠上，讓風沙掩埋它們。漸漸地，駱駝是那樣地輕快，能夠小跑起來，甚至以它自己奇怪的方式飛奔起來——直到有一天，當我路過他的公寓時，他正好跟他的舍友走下公寓門口的台階，他遠遠地看見我了，邊停下了腳步，打算邁下台階的右腳又縮了回去，而舍友一臉懵逼地被他拉着，他們像石蠟一樣看着我。我沒有改變自己的步伐，依然從容地從他們面前走了過去，沒有回頭，只留下他站在那裡怔怔地望着我的背影和舍友的催促……
3
我以無視他的方式走了過去，因為我已經完全放下了。就如楊絳先生說的：把別人還給別人，把自己還給自己。讓花成花，讓樹成樹，從此山水一程，再不相逢。人生第一次戀愛，儘管結局慘澹，可是我不後悔。
它讓我收穫了愛情的智慧：愛人先愛己，不知道如何愛自己的人，必定不清楚如何正確地愛對方；愛情應該像數學集合，既獨立，又相交；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他身上所閃現的光芒，而是你眼中的光，你所賦予他的光。莎士比亞說：讓愛維持長久的方法，應該是愛的適度。顯然，對於第一次談戀愛的我來說，我完全被戀愛腦充斥，只管付出愛，根本不知道對方是否需要這些愛，只關注對方外在的風度和魅力，而失去了對對方內在及品行的理性判斷，還有對愛情的真正理解。
意大利作家曼庫索在《愛的小哲學》里寫道：「感情上的愛往往會淪為奴役，也就是說，生活在這種愛情中的人會為所愛的對方犧牲自己的尊嚴！」。真正的愛情，存在於彼此尊重，僅僅有感情的熱烈激情是不夠的，始終需要有精神或智慧的激情，那就是尊重。尊重是智力的奉獻，如果其間沒有智慧的投入，那麼身體就沒有完全的奉獻精神，因而等待它的結局必然只有死亡！
4
那年暑假，我把父母接了過來，我自始至終沒有告訴他們：我失戀了。每天周內忙完工作，除了讀書，我業餘大部分的時間都跟他們待在一起。我陪着他們去菜市場買菜，照着菜譜學習做菜，帶他們去博物館參觀，有時候甚至晚上還會陪他們去社區小廣場上聽秦腔。一定程度上，父母的陪伴給了我莫大的情感支持。
一天晚上，我待在家裡一個人重溫《新白娘子傳奇》。當我看到小青和張公子的愛情結局時不由得潸然淚下：小青期待自己能夠像白素貞和許仙那樣跟張公子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是怎麼也沒有料到自己與他的相愛，竟使他差點失去性命。一切皆因為她沒有白素貞擁有的法力！為了拯救張公子的生命，白素貞暗施法術讓他喝下了「忘情水」，等到小青和張公子再次見面時，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她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已完全歸零。
我深受觸動。我開始執行自己擬定的各項計劃，堅持跑步、讀書、畫畫、寫文章、學習化妝，參加聚會，參加培訓……我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當下。不僅順利通過了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考試，更重要的是還跟我的學生們真正打成了一片，工作也越來越順手，一切開始朝自己預期的方向發展。就像魯迅先生說的：「人一旦悟透，把自己整明白了，一切豁然開朗，天地之間再無阻擋！」
不知不覺，時間過去了一年。這一年，我認真地審視自己的生活，不再沉溺於過去，而是時刻展望未來，日記里除了不斷鼓勵自己，還不斷制定新計劃。我就像一個登山運動員，不斷地攀登心理重建這座高山，這是一次艱苦的行程，需要力量和恆心，從山腳爬到山頂。有時候明明走到山中央了，卻會再次因情緒崩潰又滑落到山腳下，反反覆覆……在攀登的過程中，我把扛在肩上背包里的否認、憤怒、孤獨、悲傷等情緒一個一個扔向山谷，最終登上了山頂，成為了全新的我。
我發現與貫穿一生的戀愛關係相比，其實一個人的單身階段，更容易在獨立自主這個方面改變自己，一個中性的環境能夠同時促進內在和外在的變化。正如著名作家馮唐所說，一個人只有經歷了失戀，才會真正成長成熟起來。
一年後，愛情再次降臨在我身上，我愈發意識到真正的愛情是相互救贖。如果把愛情比作一壺酒，那麼酒醉人醒後，才會明白：醉的是人，傷的是心，唯有淺嘗微醺，才能感知醇香。不必愛得太用力，否則會迷失自我；不要付出得太卑微，否則會讓愛廉價；唯有相互救贖，才能讓愛開出美麗的花朵。[1]
作者簡介
嚴輝英，青海樂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