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陈德民)
作品欣赏
父亲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陈玉芝95岁寿辰
父亲,
永远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名词。
是父亲引领我们成长,
教会我们做人;
是父亲通过一生的积累,
为我们的人生积攒着财富,
带来了智慧。
我们歌颂父亲,
就是歌颂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精神传承;
我们赞美父亲,
就是赞美人类社会正义、善良的伟大本质。
回忆父亲,就象看一部父亲的人生纪录片:有苦涩,有欢乐;有艰辛,有收获。可以让我细读着父亲勤劳、朴素、平凡的一生;回忆父亲,我就会对那些过往的岁月激起无限的怀念,感叹着时代的变迁,人世的冷暖,光阴的无情。
苏北人都把虚岁当作一个人的年龄,认为一个人的年龄应该把在娘肚子里的十月怀胎也算上。照此说法,今年是我父亲陈玉芝先生95岁寿辰,也是他去世20年的忌年。20年前,他离开了这个让他无限眷恋的世界,离开了这个他亲手培植起来的家族。在父亲往生这漫长的日子里,他的音容笑貌以及他不平凡的人生历程不时在我的脑际萦绕、回放……
动荡的岁月
父亲陈玉芝于1928年11月29日出生在苏北海州西南一个叫卸房的村庄,在家中排行老四,他的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玉芝公是个遗腹子。乃父陈永珠是个会做木匠的农民,在他去世后的第三个月,奶奶陈张氏生下了我的父亲陈兆芝。大约十多年后,由于父亲名字中间的“兆”字与一位长辈亲戚的名字重复,在当地人看来属于犯忌讳,就改为后来一直沿用的“玉芝”了。失去了丈夫的奶奶孤苦地带着四个孩子,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苦撑着,挣扎着,过着朝不保夕的非人岁月。
没有了男主人的家庭,即使在今天也不会有平静的生活。何况是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个兵荒马乱的社会!村上的财主乘机对陈家的孤儿寡母进行敲诈、勒索、逼债、凌辱。父亲的长兄陈标芝,在抗战初期,被国民党抓去充壮丁,他抛妻别女,被充军到东北抗日前线,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国军战败,一众官兵被俘,日本鬼子将他们拉到矿上做苦力,因不堪忍受日军的凌辱,他趁四下无人,暗中杀死了一名日本鬼子。日本人发现缺员后,将战俘们集中起来拷问,陈标之为了不牵连他人,便主动受死……村上一起被抓走的人逃回来后,向陈家诉说了陈标之的壮举。从那以后,陈标之的媳妇带着女儿感到生活无望,便回了娘家。解放后,父亲曾多方寻找,却不知去向……
父亲的二哥陈建芝为了反抗地主的疯狂欺压,参加了农民暴动队,与地主进行英勇顽强的斗争。一次,陈建芝被地主偷袭活捉,在遭受一番折磨后被活活打死。
连续失去了三位亲人的奶奶陈张氏,在这个世代居住的穷困村庄再也无法生存下去了!她卷起家中仅存的一床破铺盖,带着女儿玉兰、幼子玉芝,背井离乡,开始了颠沛流离、暗无天日的乞讨生活。居无定所,穷人家的草垛旁就是她们抵御寒夜的寄生之处;饥馑难挨,野菜、树叶就是她们充饥的主食……1940年,奶奶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滴蜡烛,抛下了未成年的一双儿女,饮恨离去……是一张芦席,陪她走入天国。
而这一年,我的姑姑陈玉兰年仅14岁,父亲陈玉芝只有12岁。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小姐弟俩,在那个世道里如何能够生存呢!可怜的他们整天以泪洗面,仰天哀叹。所有的亲戚家都是穷得揭不开锅,各家都度日如年,哪有能力接济这双苦命的孤儿?无奈,玉芝公被亲戚送到几十里外麦坡村一户姓孙的财主家扛长工,玉兰姑则继续逃荒要饭。从此,姐弟俩天各一方,音讯全无,失散多年,幼小的心灵承载着巨大的生离死别的痛楚。
父亲在地主家做农活,扛长工,过着衣不遮体、食不饱腹的少年时光,常年的饥饿,使他骨瘦嶙峋,个头矮小,干起繁重的农活自然难与那些成年人相比。挨打受骂不给饭吃就成了一辈子都难以忘却的噩梦。一年四季,他很少有鞋穿,脚底掌硬的像铁板,冬天冻的裂开一道道血口,痛入肌骨……直到20岁的时候,他依旧是孑身一人,“上无片瓦,下无插足之地”就是他20岁前的真实生活写照。寄人篱下的日子,使身单影只的玉芝公更加思念失去的亲人,他经常趴在牛棚里哭泣,诅咒社会的黑暗,人间的不公,命运的可悲!
一直到1948年苏北局势稳定后,经过多方打听,父亲才知道姐姐到东乡的花果山一带讨饭,因模样长得俊俏,被山下好心的武姓人家收下做童养媳了。后来,姑姑在武家做了一位幸福的家庭主妇,共培育了五个儿子,可惜在她开心地过完七十寿辰后,却不幸罹患癌症去世!
在“文革”时期,学校经常邀请苦大仇深的贫农代表到学校对学生作“忆苦思甜”报告大会,我父亲曾经多次受邀为全校师生讲述他在旧社会所遭遇的苦难,说到激动处,他便痛苦地泣不成声……悲惨的往事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位师生,这时候,有老师会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呼:“砸碎万恶的旧世界!打倒地主阶级!”顿时,会场上的全体师生就会紧握拳头,挥舞着臂膀,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怒吼。这些场景,充分彰显着那个时代的人们对剥削阶级的憎恨与仇视。
父母与三子德兵摄于1964年冬季
燃烧的青春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从地主家分到了简单的家具:一张八仙桌,两只大地柜,都是上好的木材。还有其它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而彼时,正值青春年少的父亲,长相英俊,一米七几的个头,朝哪儿一站都显得玉树临风。他终于有了人生中第一次爱情!女方叫王全英,比父亲大五、六岁,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女童。王全英和玉芝公之间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玉芝公用他男人的责任感,开始外出挣钱,养家糊口,使这个家庭度过了那段解放初期的艰苦时光。我只知道第二个女孩叫王玉兰,他和父亲结下了深厚的父女感情,直至今天,我们和她家还保持着姐弟般的往来。在父亲晚年多病的日子,二姐夫妇俩曾胜似亲生子女一样照料过父亲在部队一四九医院完成了一次手术。
也许父亲的爱情本来就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故事。结婚几年后,他们也没能再生孩子。父亲从一个孤儿到能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已经感到很满足,没有太多的奢望,他对有无自己亲生孩子这个问题看得很淡,并没有说什么。但王大妈却忍不住了,一天,她瞒着两个女儿将父亲拉到一边,郑重地说:“玉芝,你是光杆一人,陈家就指望你传宗接代了,我不能就这样耽误你!”
父亲的第一次婚姻生活因为“传宗接代”的问题无疾而终。他与王全英女士依依惜别……后来,王全英再嫁,把家中仅有的那张八仙桌,两只大地柜全都留给了父亲。她带着两个女儿与连云港一位码头工人金先生结了婚,度过了几十年的平淡生活。大妈是一个气质优雅,可以顶天立地的那种女人。我们见过她时,都不仅为此对她感到敬佩。至今,大妈尽管已经是百岁老人了,但她依然身体健朗,耳聪目明,在二姐玉兰家安度幸福的晚年。只是近几年我因工作繁忙而较少前去看望她老人家,心中甚感不安!
失去了婚姻、家庭的玉芝公,再次忍受着孤独、无助的折磨。他跟戏班子唱过戏,还扮演过花旦的角色;他做过牛经纪,奔波于乡间集市。但都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行当。后来,他有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便开始涉足经商贩卖,成了一名不愁衣食的小商人。也正是这时,热心的媒婆为他的婚姻生活再牵红线,1958年,父亲与房山街的一个背时的大家族的女儿戚凤林喜结良缘。彼时,父亲三十岁,母亲十八岁,他们的属相都是大龙。母亲性格乖戾,脾气不好,这使他们的爱情生活黯然失色。因此,工作条件不错且相貌英俊的父亲在外面曾经赢得个别女子的芳心。在老家的相片框里,有一张父亲于“文革”期间在邳县医院住院时和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子的合影,据说在那段时光,风度翩翩的父亲曾经和她们中间的一人有过纯洁的友谊……这些风流韵事后来常被母亲当作短处来责骂。但母亲始终以丈夫为生活的中心,为陈家生儿育女,辛勤劳作。且子女们在完成学业后竟都事业有成,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陈玉芝(1928.11~2002.01)
严慈的父爱
我兄妹五人,各家子女齐全。晚年的父亲经常感叹自己,没想到当初的穷苦孤儿,如今是儿女满堂,子孙绕膝!每当这时,他就会向我们讲述他非人的童年记忆和艰辛的少年岁月,教育我们珍惜眼下美好的光阴,好好念书,将来成为有出息的人,使我们在幼小的心灵中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父亲对子女的爱,与世上所有为人父者一样,既疼爱有加,又严厉管束。我们弟兄几人是附近出了名的孩子王,当我们在外面惹祸时,气极了的父亲曾将我们用绳子扣在房梁下面痛打。以后的几天,我们会对父亲望而生畏;当我们在学校受到老师的表扬时,父亲会高兴地将我们抱起来亲上一口,以示鼓励,我们最喜欢这时的父亲!
在我幼小的孩提年代,曾经患过一种叫“白喉”的疾病,当地农村医疗条件不好,我的病情越治越重,呼吸困难,已经到了奄奄一息的生死关头。父亲急的没了主张。这时,有人给他提醒,海州医院能治此病!父亲好像突然明白过来,犹如注了针兴奋剂,抱着我连夜翻山越岭,搭船过河往几十里外的医院赶去。当时,正值严冬,父亲解开他的棉衣,将我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双手冻僵了,却怕耽误我的医治时间而不肯将我放下来焐焐他的手。到了医院,医生说这孩子再晚来一刻就没命了。医院的专家组织会诊,对我进行精心的治疗,他们医好了我的疾病。父亲常对我说,多亏这些好心的专家,挽救了你的性命。其实,我在感谢医生的同时,更要感谢的是我亲爱的父亲,没有他那一夜的翻山涉水,也就没有了我的第二次生命。
晚年的父亲依然为他的几个子女操心,关注着我们的事业,关注着我们的恋爱、婚姻,关注着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当那家发生了大事小事的时候,父亲总会用过来人的经验为我们指点迷津,解疑释惑,把握方向。他的教诲确实使我们受益匪浅,使我们在人生的征途中少走了不少弯路。
工作的先锋
1958年,政府对社会商人实行合作经营,成立了合作商店、供销合作社等商业组织,父亲也被收编,成了合作社的一名工作者。从此,他便在合作社、合作商店这个岗位上辛勤奉献,奉献着自己的光和热。父亲出身贫苦,自然更加热爱和珍惜当地政府给的这份光荣的工作。那时,一切物资都是按计划供应,大到煤炭、汽油、柴油、煤油、布匹、猪肉,小到烟酒、肥皂、食糖、火柴、民用线等等,全是凭票供应,而这些商品父亲全都经营过,找他走后门的人自然就多得不必说了。但父亲从来都是和找他的人讲清道理,按规矩办事,坚持把国家分配给千家万户的商品落实到户,而我们却经常在寒冷的冬天因为家里缺少布票、棉票买布买棉而在呼啸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小时候,我们穿的棉裤里从未有过衬裤打底,冷风从裤脚直往上蹿,被冻得受不了就将袜子桩套在棉裤脚上,虽然样子滑稽,却能抵御寒风的侵袭。
父亲每到一处,总会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他待人真诚,热情,谦虚,从来都为他人着想。凡和他在一起工作过的同事都说老陈平易近人,不自私,不论大小事都先考虑到别人;接受他服务过的顾客都说他老少无欺,买卖公平。父亲饱经风霜,经历了社会的变迁,人世的更迭,所以他更加明白人与人之间友情的珍贵。记得小时候每逢春节,父亲总是在外地工作,几乎每个春节都不在家里过,留在单位值班,而让他的同事回家安心过年。要知道,童年的我们是多么盼望能在过年时与平日里很少相见的父亲在一起热闹一番啊。可过完年才回家的父亲总会摸着我们的头安慰我们: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那时的我们不明白他为何老是这样做?现在,我终于体悟到,如果我们大家都能为别人多想一点,多分担一点,这个世界将会怎样?蒋纬国先生的老部下、我的忘年交张慕飞先生曾这样描述他的母亲:“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我想其中寓意就在于此。
1979年9月,父亲按当时的政策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他本可以回家颐养天年,但由于他工作出色,供销社并未让他回家,而是继续留用,并让他在更为重要的岗位上发挥作用。直至1984年,父亲才正式退休,离开了他奋斗一生的事业。但他退而不休,在家里依然帮助子女从事商业贸易,成为“物质文明建设的带头人”,1985年春天,受到县政府的嘉奖。出席县里表彰大会归来,父亲兴奋的几天不能平静,向全家人灌输政府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富民政策。要求大家靠勤劳的双手,在各自专长的领域各显身手。
不老的童心
1990年以后,由于子女们的告劝,父亲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生意,在家安度晚年了。
他兴趣广泛,尤喜竞技。多年的练就,他的象棋技艺尤其了得!每当他摸着那副牛角象棋,就乐的像个顽童,左邻右舍经常会有对弈者找他厮杀几盘。父亲下棋的时候,棋子走到佳境,他还会哼上曲子,得意地看着对方手足无措的样子。当他冷不防将对方军的时候,还总会宽容地让对方回几步棋。有几位象棋爱好者竟成了他晚年的挚友。
他甚至买来了游戏机、台球,在家开了一个小小的娱乐活动室。他说,不为赚钱,自己玩玩也方便。果真,这些比较时尚的玩意儿,他玩起来竟十分投入,竞技非凡。每当孙儿们回老家看他时,他总会主动要求和孩子们搏弈一番,他的那股认真劲儿令这些十几岁的新新人类丝毫不敢懈怠!
和他熟悉的人都知道,“老陈是一位无师自通的'全能型人才’”。他没有上过学堂,但《新华字典》里的大部分汉字他都认识,就连罗马拼音、汉语拼音都难不倒他。《说岳全传》《三侠五义》《西游记》等文学作品他都可以无障碍地阅读;他没有学过数学,但他的算盘打法堪称一绝,“小九九”、“凤凰展翅”、“狮子滚绣球”等多位数加减乘除计算法他用起来得心应手,那些口诀他倒背如流。因此成为部门的财务管家;可能是年轻时在戏班子里学的把式,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他的二胡拉的真是千回百转,如诉如泣。一九七〇年代初期,他还购买了《红灯记》、《沙家浜》等样板戏的剧本,对照乐谱进行演奏,在当时可称得上是赶了一回“潮流”!不知后来由于什么原因,就再也没看见他拉过二胡。问他,他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如今,这只能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了。
父亲的一生,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如他这般年龄的社会普通人物的一个缩影。但正是像父亲这样的千千万万个普通民众,才支撑起共和国这座不朽的大厦。也正是如父亲这样平凡的人的本质,才会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从平凡走向不平凡,为社会、为家庭实践着自己的人生梦想和抱负。
亲爱的父亲,虽然说人生苦短,人总是要离开这个真实的世界去到另一个寂静的天国,可您走得太早!您的愿望是能够在儿孙绕膝、幸福富裕的时光里多活几年,在家人的陪伴下过完您的八十寿辰……但无情的病魔对您竟如此吝啬,如此刻薄,就这短短的五年时光也不再给予。每次回到故里,我都要默默地来到您生前的房间和您的墓地瞻仰您,凭吊您,以寄托心中无尽的哀思,回忆您慈祥的笑容,默念您亲切的话语和谆谆的教诲。而在异乡,这里就是我天天魂牵梦绕的地方,在梦中我来,就是想看到您,就是想看到您那慈祥的笑容,看到您那熟悉的背影,哪怕是短暂的对视,或是擦肩而过……[1]
作者简介
陈德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华学者协会主席团成员,朱自清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