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養貓(李學民)
作品欣賞
父親養貓
父親一向少言寡語,退休前一直從事「稅務」,除算盤打得噼啪亂響之外,瞧不出有何嗜好。倒是上了歲數,喜歡養貓。
《禮·郊特牲》中說:「迎貓,為其食鼠也。」但父親餵貓,卻是來城之後,根本不是為了捉什麼老鼠。
六年前我遷新居,父母亦由鄉及城,大概久居鄉下之故,來城很不習慣。父親先是在院中闢地種菜,後又發展到院外,結果青藤把牆頭瓦塊扒壞了,房檐雨天漏雨、脫皮,且嚶嚶嗡嗡,招惹來了一大堆蚊蟲。母親就說,算了吧,城裡哪是種地的地方?於是,父親不再堅持,整個人卻沉寂了下來。我勸父親街頭去玩,父親聽了,沒幾天卻又不去。母親說你爹耳聾,本來城裡就沒幾個故交,三天碰不上一個,人家給他說話,他支支吾吾聽不仔細,自己就怯了,說什麼也不再去。看到父親懨懨憂憂的那副樣子,我心裡老大不忍。但自古以來,父子相待如賓,客氣了,交流就少,再加上父親一輩子在外地工作,相處頗短,故爾更是沒話可說。相處一起,人多了尚好,父親隨搭着笑笑,倘若父子獨對,頗多默默。有些我感興趣的話題,父親卻表情漠然,有時父親眉飛色舞的事情,我照樣提不起興頭。也許,這就是世人謂之的「代溝」吧?
但是,我心裡卻異常為父擔憂。一年以前,我給父親買來一隻小狗,一身的潔白,頗通人性,父親牽着帶着也街上溜過幾次,最終還是跑沒影了。父親厭狗,這我知道,母親說過,父親年輕時遭過「狗」咬,留下了陰影。現在年歲大了,腿腳也不利索,狗犬乃善跑之物,老年攜狗,也不算把「胡器」。於是,我應告鄰居張叔喊父親一塊廣場練拳。好說歹勸,父親去了,但沒過幾日,卻說什麼又不再去。父親耳聾,根本聽不到曲子的節拍,舉拳伸腿的全無章法,他感到自己就像個傻子,因此喪氣而回。那就養養花吧。我適時採購了大盆小罐,從郊外搬運了泥土,父親也着實下了一番功夫,也購得幾冊蒔花的書本比照,但父親畢竟不是侍花養草的行家裡手,嘗試一春一冬之後,最終又放棄了。我就說那再養鳥試試?父親只是搖頭。誰想隔了一星期再去,父親居然餵養上了一隻小貓。那是一隻脊背帶花斑的公貓,發怒時貌似虎豹一般。父親說貓比狗好,狗時常無端咬人,貓就不會這個樣兒,甚至貓比某些人都好。我不知父親這種定論是自餵貓之後才有,抑或是早就根深蒂固。但我看到父親對那花貓甚是寵愛,洗刷了雪白潔淨的碟子,每日裡起早跑魚市買廉價的小魚小蝦。隔段日子,還給小貓用溫水擦澡,用木梳子梳理毛髮。晚上寵那小貓到鋪上睡覺。看到父親快活忙碌的樣子,我在高興之餘,也漸漸放下了心來。
大概二個月的光景,有一天我又過去,卻偶然發現,沙發布巾被貓爪子撕扯得粉碎,看看高低櫃廚的腿子,竟赫然印着貓爪的抓痕。貓這種動物,天性犯賤,不抓襪子,就撕被子,不摳樹皮,就扯皮鞋,冬春上三更半夜,嗚嗚嗚嘶啞着嗓子吼叫貓子,令人寢居難安、心生厭煩。我不明白父親怎的就喜歡上了這等東西。於是,我心中陡然不悅,並把怨氣遷怒到了那隻花貓身上。又隔數日,趁父親不在家之際,一陣狂轟濫打,把花貓打了個「落花流水」,奪門而去。說來也怪,貓這東西,爪子犯賤、脾性卻怪,那花貓竟然一去不回。我本意是教訓一頓算了,誰想它從此銷聲匿跡。母親畢竟偏心着兒子,並沒把事情的真相透露給父親。父親還以為那貓是被誰家的野小子給栓去了,抑或是下老鼠藥的人家給藥死了,遂一副哀傷欲絕的憂愁樣子。我心裡很不是滋味,但看到父親傷心了好些天之後,似乎忘記了那隻花貓,人也沒有再餵養只新的,心中不覺又高興慶幸了幾分,畢竟養貓為患。
有一天,鄉下的大舅來家,老哥倆喝茶敘話,扯着扯着,竟又扯到了那隻丟失的花貓身上。原來大舅在鄉下同樣餵養着有貓。彼時,我聽着他老哥倆的談話,還嘲笑着他們老大年紀了,怎和小孩子一般沒個正着。大舅他們樂滋滋呷茶說話,父親竟一度露出了一臉的痴態。那一瞬里,被我瞅了個真真切切。我的心弦為之一振。大舅說,這樣吧,下次他給帶來一隻,陰陽眼的,雪雪白白的毛髮。耳聾的父親,竟然聽了個清晰明白。我接過話來,說大舅,那就帶一隻來吧。父親卻連連擺手,口說,還是不養了吧,貓爪抓東西哩。
我倏然一驚,驚悸中,兩頤微微有發熱之感,心中愧疚頓生。一邊是我的至親父親,一邊是我的用血汗錢購置的物品,孰輕孰重,一霎那間,我極快地作出了權衡!但是,在生活中,我們往往故作裝聾賣傻,抑或作出相悖的評定!我認識到了這一點,並為我這次的權衡感到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