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竹子(楊德勝)
作品欣賞
父親的竹子
父親的一生,與竹子有着親密的關係。他一生培植金竹、桂竹、水竹、鳳尾竹無數,作為認字不到一百個的父親來說,養竹子,肯定不是追求竹文化的雅趣,是實用大於精神層面,尋求心靈滿足又多於實用。當然,金竹生在柴山,桂竹生在坡嶺,水竹生在溝邊,鳳尾竹生在田頭地角,一園竹,就是一個家族,竹根是祖輩的血脈,在地心盤龍,竹筍是孫輩,高竹是兒女。一園竹一園景,每片葉構成點橫撇捺,竹筍如詩眼,竹干如律詩,竹枝如現代詩,竹葉如散文,竹園如一部大書。特別是冬天,那園園秀竹,長成鑲嵌在故鄉肌膚上的一片片綠絨,一塊塊碧玉,如大地上的一塊塊補丁,一件件馬夾,搖曳生姿,婆娑婉約,長青無季節,碧綠無春秋,日頂艷陽,夜望銀河,自顧自戀,大秀身段。竹園裡,曲徑通幽,枝搖風起,葉招縴手,居雲霄而向下鞠躬,立天地而守節操,頂雷電而不驚悚,迎暴雨而不屈服,吞酷風而不附和,凌冰雪而不折腰。龍盤大地,根須繁茂,一根竹、一個竹節、一片竹葉,都寫着一首首雋永的詩。
父親卻不管這些,不因為擁有幾園幾千棵竹子而陶醉,有鄉鄰問:您這麼多竹子,做什麼用?父親大腦木納,也說不出養育這麼多竹子有什麼用,吃不得喝不得,做不得房梁,裁不得屋脊,多餘的要麼長着看,要麼做柴燒。當柴燒,聽聽竹節爆響,也只能做引火柴,而又無熬火。他常常與人說:你要竹子就到我竹園裡去砍,選大的砍。這也是父親一點虛榮心,讓別人看得起他的竹子。父親喜歡伺弄竹,把滿山的竹當作他的家產,有成就感,獲得感,自豪感。每當農閒,他就別一把彎刀,到竹園去修枝,剔病竹,讓玉竹卸下旁枝,挺拔向上。他在拔節生長的清竹間,摸摸竹幹上面的清霜(生長時白色的灰),用手心感覺竹子勃發的生命張力,也受到青春氣息的燻染,感覺自己還在成長,不會老去。作為一個有六十年農齡的老農,父親肯定知道,竹筍可以吃,而且肉質細嫩,潔白如玉,味道鮮美,營養豐富,是天然佳肴。可從我記事起,沒見父親採過一顆竹筍當菜,即或是在饑荒年月,也沒見家裡用竹筍作盤中餐。到現在,我還納悶,責怪他,每到初春,青黃不接,在全家七口人一日三餐不保,飢腸響如鼓時,父親為什麼不採竹筍營養全家?也許沒有答案,也許是父親愛竹如子,也許是菩薩心腸,割筍,如在他身上割肉,也許是采了竹筍,就壞了一園秀竹的生態。
其實,那些竹子,也沒發揮多大作用。父親無師自通,有編竹器的初級手藝,會做一些簡單的篾器,如竹籃、沙撮、撮箕、糞筐、刷竹、扎掃帚,將竹打通節作水管,工序複雜點的竹器如背簍、竹椅、躺椅、筲箕、簸箕、堂窩,他一樣也做不好。每次砍幾根竹子回來,用彎刀剖開,修節,用小鐮刀劃成兩三毫米寬、五六米的長條,去簧,只剩下薄如紙片的篾,那篾在父親手裡翻飛、穿梭,如長絲曼舞。他隨興編出一個個粗糙的物件,成為他的得意作品。雖不精緻,卻實用,用時也潑拉(指充足),用壞了又去砍幾根竹,花半個工就能做好。自作竹器,也是免於請專業篾匠上門來做,花費工錢和吃喝開銷。做篾器,是父親自娛自樂,是勞動之餘的休閒,是用山竹編制理想的筐,盛裝一家人的幸福。溝邊的水竹,可一片片砍倒,剔去棵枝,成捆,扛着步行十多里路,賣給供銷社,用於紙場作原料。賣竹,讓家裡獲得購煤油、買鹽、筆墨紙硯的錢,也可以說,那些竹,雖然沒吃到鮮筍,卻又用作原材料,貢獻社會生活,兌換收入,滋養着一家人的生計,支撐着我們的學業。
父親去逝二十多年了,他栽的竹依然繁茂,根系龐大,筍子粗壯,成竹高大,每次回到故鄉,看到一坡坡竹園,竹幹上突出的竹節,如父親挺直的脊骨,經受着日曬月露,風吹雨淋。仿佛看見父親的靈魂,已羽化成一棵棵秀竹。[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