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背影(金志敏)
作品欣賞
父親的背影
前些日子,與姓金的十來個族人坐在一起吃飯。他們基本上是辦個企業,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也有在機關工作,當了個處長什麼的。都是我出生至今素未謀面的。年紀最大的房份底堂兄忽然回憶起我的父親,說,當年金山人到瑞安莘塍賣竹椅竹筷子住在周田灣客棧時,只要報上你父親的名字,說是老金的親房,都是不用掏身份證明的。可見你父親當年的信譽程度。
我聽了很是感動,為我的父親。應該說,這一段背景,我是知道的,但那時我還很小。幾十年過去了,今天聽他提到這些事情,忽然所有的記憶衝破了歲月的羈絆,洶湧泛濫。想想也是該認真為父親再寫些什麼了。
18歲時,父親走出瞿溪那邊的瑞安湖嶺金山後,加入了浙南遊擊縱隊,同一個班的戰友現在溫州的有邵錫水、潘裕德等人,那是1948年。解放後,他轉到瑞安公安系統,看守過監獄。幹了好幾年的湖嶺區兼莘塍區公安特派員。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呢,就是在那兩個區那麼大的區域裡,他主管治安工作。後來,他轉任瑞安縣公安局水上派出所所長。
我長大後,家鄉很多人如果聽說我是老金的兒子,一般會神往地回憶起你爸當年真威風啊。一個人坐在主席台上,說,把地主富農反壞右犯罪分子押上台來!然後呼呼呼呼一大幫壞分子便被帶上台來,一個個判決掉,該槍斃的槍斃,手拿着槍,啪啪啪把壞人殺掉;或者送金華勞改場該勞改的勞改,該釋放的釋放,真神氣。老金,人好兮好的,人好兮好的。一般最後都有這樣的結束語。
我經常拿這些聽來的光榮史來問他,希望榮譽感得以證實。但父親不喜歡談這些事情,他說沒有他們說的那樣,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政府決定了做什麼才能做什麼,我只是一個基層執行者。他說大家說的很多話有些浮誇,他在職期間沒有槍斃過任何一個人。只是感覺肯定得罪過許許多多鄉里鄉鄰。個子很高的他體質異常虛弱,所以導致他看上去心不在焉似的,工作起來不是很開心。有時出去上個茅坑回來,連背着的駁殼槍落在哪裡了一時都想不起來。幸虧是和平年代,一般都會有革命群眾積極分子熱心地送了過來。
他一如既往地耿直和溫厚。我過去曾經為他寫過這樣一個細節:多年以後,年近半百的父親途經鄰鎮,在一農家門口歇腳,一個素不相識的中年人非常熱情地送茶送水地招呼父親:「二十幾年前的自然災害讓我成了一個小偷,你抓到後非但沒有打我、罵我、懲罰我,反而幫我打飯,送我糧票、零錢。這麼多年了,我都沒有忘記過,只是不知該怎麼報答。這碗茶,你一定要喝。」
莘塍當時有個電影院,周邊特別寂靜。傳說中沒有放電影或演出時,後台會有白虎精出沒,一般人白天也不敢從那邊上經過。迫不得已,我們若孤身一人必須從那裡經過時,往往一溜小跑地衝過去,好久心裡還抖抖的。因為平時沒有別的娛樂活動,我們晚上經常去看電影。
我8歲時,個頭小,一般買了半票就可以進去的。有一次那個看門的一隻眼老頭朝虎卻犯了牛脾氣,堅決不讓我們買半票進去,說想看電影只能買全票。我父親聽說後,發了火,衝到電影院門口,衝着朝虎說了一些話,大意是這個電影院還是我建設起來的,我的兒子來看電影倒要比別人花更多的錢?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甌江發大水,據說從龍泉那兒衝下來許多無主的木材。堆積在那裡常年沒人認領,處理不掉,由我父親作主建起了這座電影院,使當地人幾十年間有了唯一一所政治文化娛樂中心。我只聽得朝虎乖乖地說,老金別生氣別生氣,我不知道這是你家的廝兒,下次我知道了。後來我們去看電影,當然也都是買了全票,趕緊從兩道高過頭的鐵欄杆之間穿進去了。因為我們害怕朝虎那一隻眼裡的凶光;更害怕引發父親的萬丈怒火。
這是我見過不多的我父親出面為我們撐腰的事情。還有一次是聽說我小學語文老師不知為什麼說我不是讀書的材料。我一直貧血,營養不良導致氣血不足,臉色白格紙似的,上課經常靠頭靠腦的要暈過去似的。可能老師就有了這一番話。
那天傍晚我父親異常憤怒地衝到學校,我趕緊屁顛屁顛跟了去。見老師穿了家常衣服,正搖着蒲扇提着竹椅到操場上納涼。我父親衝到她面前,憤怒地問老師,誰的後代才是讀書的材料,勞動人民的後代如果都不讀書,不是世世代代都不識字了嗎?老師被他嚇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然他拉開了戰爭的帷幕,事後吃苦果的卻是我,那老師動不動就偷偷折騰我。誰能體會一個孩子被老師冷落的感覺,那該是多麼悲哀的事情。我知道老師好像不大喜歡我,但我語文成績在班級里又是比較好、她不可能忽視的,所以我現在能體會到她對我又氣又愛的滋味了。老師的脾氣比較暴躁,動不動就愛發火。後來才知道她生活很不順利。多年後,老師在菜場碰到我母親,詢問我近況如何,還氣悶悶地說,他是個好孩子,他爸爸怎麼會是那麼個脾氣,這一世人都沒見過。我母親只好為二十多年前丈夫發起的兩個人的戰爭付出代價,連連向她道歉。
他其實是愛子心切,更是因為強烈的自尊心與自卑感交織,個性特別強,容不得半點鄙視嘲諷。在我出生前,他在公安局裡,幾乎與所有頂頭上司都要頂頂撞撞,包括公安局的局長、教導員,區裡的區長書記,鎮裡的鎮長書記等,幾乎和哪個領導都說不上幾句話來,往往一言不合就火山爆發。當時他的教導員後來當了局長的叫陳岩松的領導對他挺理解的,其他人就沒有那麼好說話了。陳岩松1993年6月14日來為我患食道癌去世的父親送葬時,眼睛紅紅的,握了我的手好久也沒說什麼話,臨走時才說了一句,你爸這一世人都是讓脾氣給害死的。
當年公務員的收入不高。幾十塊錢的工資在很高的物價前面不堪一擊,據說那時他有了第一個女兒後,愛女如命。當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女兒想吃肉,他趕緊跑去買肉,聽說拳頭那麼大的一塊熟肉就要花去他工資的很大一部分。生活的確過得緊巴巴的。
35歲那年,他提出退職不幹了。去意已決,幾個領導真情假意地挽留了一陣子後,也就無話可說由他去了。
他是山里人,雖然已經有3個女兒,但很看重有沒有兒子傳宗接代,居然認為做公安工作多多少少對下一代會有些損,所以要生兒子還是要退出隊伍,逐漸萌發了提前退職的念頭。當然這只是個理由。以他粗線條的性格,可能是實在無法忍受機關里的條條框框。至於到底是因為什麼離職,現在已經成了解不開的疑團。父親退職次年,我出生了,那是1963年12月間,他36歲。
父親當真退職後,一家人的生計便成了問題。當時我的大姐才6歲,二姐4歲,三姐2歲。我母親在針織廠工作,一個月工資18塊,一家人省吃儉用也難以應付,所以大姐、二姐是放在外婆家寄養的,三姐一個月幾塊錢交待給前埠阿卵家扶養,每個月我母親廠里發工資時,三姐就會受阿卵老婆之命,提個大籃子過來,無名無姓地說,給我錢,給我錢。我母親就數出幾塊錢給她放在籃子裡,阿卵老婆就在工廠門口候着,帶了她買菜買米去。
我後來也是放到外婆家養的。打小寄人籬下的生活給我們帶來的烙印是刻骨銘心的。雖然他們事實上都待我非常好。舅舅家有5個子女,年紀和我們相仿,一個個挨着個兒長。外公在瑞安南門頭飯店裡做廚師,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去上班,所以晚上頭要睡得早。我和外公外婆睡。我那時缺鈣,大頭大腦,晚晚半夜哭鬧,外婆拍打着讓我睡覺,我卻一直打着哭盹,睡不安生。外公便有些惱火,伸手開了衣櫥,摸出一瓶老酒汗,倒在手掌心裡,將老酒汗塗抹在腳上腿上腰板上。一邊輕輕罵罵咧咧,這歲老生的,這歲老生的,一邊提了衣服,伸腳穿了鞋子開門上班去了。外婆拍着拍着,我也便睡着了。
外婆養了不少雞,很多很多的雞,整個門台里道坦里跑的都是雞,各種各樣的羽毛很好看。我們幾個就在道坦里到處玩,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有時鬧急了,外婆會在燒菜做飯的空檔間,騰出時間手裡高高舉着一把掃帚,嘴裡喊着「喲嘿」,掃帚飛將出去,雞群自然散開跑盡,留下滿地雞毛和雞屎。
外公下班回來時,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候。還隔着三四退門台,聽外公一聲咳嗽,七八個孩子便雀躍着奔向外公。外公會從他掛在肩膀上的圍身布口袋裡,掏出已經截成一段一段的甘蔗,分給所有的孫子孫女兒們。我的姐姐們很謹慎地在一邊等待分到手的甘蔗。我一般會吃得很快,比所有人都快。外公也一般會再從圍身布口袋裡掏出一截甘蔗,悄悄塞給我。我幾次聽他對外婆說過,這廝兒最會吃了,得留起來再給些他的。我當時有個綽號叫烏鯉,就是很能吃的意思,因為我感覺永遠吃不夠。艱難的歲月給一個孩子的身心會打下多麼深的痕跡。
有一次和幾個表兄弟一路跨出門台,溜達到大街上買零食去。回來的時候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有好心人把我們哥幾個送到西山腳下的派出所。那警察所長問我們,你們住哪裡的?據說我回答,住修調羹的。那老警察笑了,只聽說有修碗的,哪裡有修調羹的。竟然就那麼巧,他是我外婆的表弟。家裡去報案後,他就把我們幾個給送回家了。
我們當時住的那裡其實叫秀坦街,在現在瑞安虹橋路中部那一段。走出道坦門台,是一個叫草塘巷的地方,有很大的操場,有部隊長年駐紮在那裡。過一陣子便會放一部電影,一般會是戰鬥片,用三根竹竿撐起一個門台似的,銀幕系在竹竿上。所有大人小孩扛着凳子,三三兩兩地匯集到銀幕前面等待電影開映。我們在凳子上站了一會兒,被很多大人遮擋着,便掠起銀幕角頭鑽過去,躲到背後去看,於是我奇怪我記憶中的電影里人物怎麼都是左撇子似的。其實可能是我小時候大部分時間是在銀幕背後反着看的緣故?還沒想清楚。
母親一周會過來看一次我,在外婆家過了周末然後在周一大清早回到離瑞安城十里路的莘塍上班。我醒過來她陪我玩了一會兒,便要趕去上班。我知道後,不依不饒地追趕出去,然後都是舅舅或者外公一把將我小小的身體端起來,放到石磨盤上。我下不來,只好在上面不依不饒地哭哭啼啼。哭一陣子,沒人理睬了呢,自然沒眉眼兒了,自個兒找樂子去了。從中得出的結論是小孩子再怎麼哭鬧也沒什麼大名堂的,放手讓他哭一陣子就雨過天晴了的。
舅舅是瑞安服裝廠、帽社的廠長、書記。我印象中他基本上下午都是在床上度過的,都會睡到下午三點後,才熱氣騰騰、睡眼惺忪地起來,洗把臉後到單位去上班。
後來我讀高中放假時,曾經在舅舅的帽社裡干過一段時間的活兒。大概是很想早些賺錢,開始是跟着表哥學素描,一張透明紙蒙在畫上,然後用一支細細的毛筆在上面勾畫。
窗下是一張水泥樓梯,不斷地有女孩子跑出跑進,邊跑邊唧唧喳喳的,無緣無故都會爆發出一陣鬨笑聲來。我那時正是懵懂的年歲,真可說是心猿意馬。記得有一個比較高大的女孩子特別喜歡和我說話,我不知道如何應付,所以後來基本上是讓給表哥去應答了的。
這樣畫了有一陣子後,我覺得我應該去做工賺錢才是正路,便叫媽媽托舅舅讓我開始做活。帽社其實和服裝廠掛兩個牌子,那些女孩子都是服裝車工。然後我就去做了燙工,燙一條褲子能拿幾毛錢,已經記不清了。我拚命地燙啊燙的,腦筋里計算着已經有多少錢了。我也已經開始為家裡賺錢了。卻不料前面忍不牢就跑去上了廁所,一時疏忽忘記燙斗還趴在褲子上。回來已經來不及了,褲子燙了一個大洞。賠了,扣了多少已經忘了。我的第二次打工生活宣告結束。
我的第一次打工生活是在父親在周田灣開的藥店裡,那年我13歲。父親早些時候,找了不少門路後,才知道當年一時意氣,憤而出走離開衙門實在是一個欠妥的主意。但好馬已經沒有回頭路。他高不成低不就,後來居然到了高樓區那邊的一條河邊養鴨子,養了幾百隻鴨子。養大了就宰了來吃,鴨子生了好多蛋也燒來吃。這樣過了一段落拓不羈的生活後,身體竟逐漸有些恢復元氣。經人介紹,他來到溫州大南門的一個草藥攤,跟一個草醫學草中醫。山里人本來就比較熟悉草藥,他天性就了解草藥,所以不用太長時間,他就掌握了醫療的基本要領。
我跟他出去走過幾次。他很高的個兒,在我前面沉默寡言地提着個包走路,包提在手裡前後一晃一盪的,我靜悄悄地跟在他後面一聲不吭。實在疲乏了,父親就地在路邊的條石上倒頭便睡,一睡就是幾個小時,我就靜悄悄地在邊上等待他醒來。我知道他心境不好,從來不去吵他。他醒來後,便又起身在前面沉默寡言地繼續走。我繼續跟在後面,肚子餓了在路邊小店裡吃碗光面。
我也跟他坐過幾次小船,老艄工手搖的,一盪一盪地很慢,好像時光都停滯了似的。沿河是一隻只高大的煙囪,在空曠的原野中特別引人注目。慢慢地發現大煙囪,慢慢地看着它接近,又慢慢地遠去,被一盪一盪的小船拋在身後。我漸漸地朦朦朧朧地睡着了。
在江湖上,他結識了不少人。回到莘塍後,很多從事醫藥的個體醫生和藥師都因為政策約束,無法開辦診所藥店,但社會需要他們服務,他們也需要工作來養活自己和家庭。我父親還保留着黨員身份,所以就牽頭到縣衛生局和鎮裡申報了一個瑞安縣莘塍鎮草中醫革命領導小組的單位。
幾年以後,下面陸陸續續開設了9間藥店診所,有自開的也有掛靠的,人員逐漸發展到200多人,醫生,藥師,看傷科骨科內科外科的,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瑞安莘塍那後來很著名的一家出過數個博士的「博士之家」家長、我報道過的蔡笑晚醫生就是我父親當時多年的同事。他的店在南陳橋頭。我1995年去採訪他,回來寫了一篇一萬多字的通訊。領導問我採訪多久,我說兩個來小時,領導不大相信似的。其實那是我少年時代親眼所見,親身經歷過的。還需要更多時間訪談嗎?
我父親的藥店的倉庫就租在我老婆家裡。當時她還是個黃毛丫頭,七八歲的模樣,梳兩把沖天辮子,眼睛光溜溜地盯着人看。我當然不知道她以後會是我一輩子的伴侶,也沒怎麼對她獻什麼殷勤。只是我岳母對我好,印象特別深刻。我老婆嫁給我後,一家人提起這些事來,還是感覺特別有意思。那叫什麼來着?緣份哪。
我父親的股份制合作的舉動,比中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市場經濟早了足足有十幾年。
門庭若市。家裡天天高朋滿座,開不完的盛宴。公安的、法院的、檢察院的,鎮裡的、區裡的、縣裡的,各個機構各個部門的,天天在我家裡川流不息。他們每天三頓在我家吃飯,很多人早上就過來了。吃了早飯,到單位轉一圈,又回到我家。要辦什麼事情,下屬跑到我家向他們請示。他們在我家每天吃得醉醺醺的,小便時跑到馬桶那裡拉得滿地都是。旗兒店的夥計每天幾趟到我家送菜送酒,都是記帳的,我父親簽個名,一年總算一次。我母親和我姐姐們天天下班回來還要洗碗擦桌清理房間,疲倦讓她們無話可說。
有時我父親要出外應酬,這幾乎是天天都有的事情。我父親一般都是帶了我去,為了把瘦弱的我吃胖些。我卻一直都吃不胖,反倒吃一次拉幾次,差不多天天拉肚子,瘦成了什麼樣子。到十來歲時,我放了假沒什麼事情,就去父親的藥店裡幫忙抓藥,每個月工作12塊。所以到現在我還能認得不少中草藥,當歸、茯苓、白朮、蒼朮、生地、熟地、甘草、黨參、石決明什麼的,基本上還都能說出個八九不離十。
後來,父親基本上是不在家的時候多。他幾乎走遍了全國所有省市自治區,在各地都住上一陣子。只有北京他還沒去過,所以他後來一直說有空坐飛機去北京,看看天安門,我父母都沒坐過飛機。所以這也就成了我的宿願。但他最終也沒能實現他坐飛機上天去看北京的願望。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年他在雲南昆明住了許多時候。回來時我發現他的門牙裂開了好大一條縫。問他,說是在旅館裡沒事,天天嗑瓜子,結果把牙齒都嗑出一條牙縫來。有相面先生說他這牙縫很不吉利,估計會出什麼大事。他想想不對,趕緊就回了家。
相面先生有時真不是蓋的。父親回來後,本來沒什麼事情,但他很不安。因為鎮裡區里衛生局裡有許多人窺伺他的藥店。不久禍事真的發生了。有人叫他去談話,其實是例行公事的調查登記。但是他很在意,於是就惹出了事。
那時正是「四人」幫剛剛粉碎時,父親沒有派性。其實即使在「文革」時期,他也是個逍遙派。傳說中1968年瑞安狼山兩派武鬥時,架起六零炮、機關槍相互對打。我父親早已避到老家山里去了,他不想參加這些運動。當時我才5歲,路上流彈非常厲害,全城宵禁,據說有老太太半夜聽見家裡的雞打鳴鬧窩,燃了油燈披衫出去察看,撲通地一聲跌倒在地,原來是被流彈擊中。半夜裡全城逃反,我母親我大姐背了我在大街上跑過,逃到鄉下去。而我一直睡得暈頭轉向。這些我都已經沒有了記憶。
我有印象的是,有一天晚上,我們都已睡下。有人猛烈拍門,我母親起來後點起油燈讓他們進來,原來是有一幫人衝到我家裡抄家,後來居然開始搬起我家的家具。我死死地賴在一張椅子上,手按着另外一張椅子就是不肯起來。幾乎所有的家具都被搬到樓下,他們拖拉我坐着的椅子,我死活不肯下來。他們最終放棄了。環顧四周,我家真是家徒四壁了,空空蕩蕩只剩下那對很寬大的木頭椅子。前幾年老房子拆遷時那對大木頭椅子還在,後來作價賣掉了。母親唏噓不已。
一直有人想把持我父親革命領導小組的權利,也有人想給他栽贓。但此時他們沒有別的辦法給他戴上罪名,竟然說他一個在野的人是四人幫的爪牙,他很憤怒,這樣就中了他們的奸計。他在他們的辦公室大吵大鬧,拍了桌子。那幾個人原來都是天天在我們家吃吃喝喝的,有一個為首的姓林的,原來是我父親的通訊員,為我父親打雜的臨時工。我父親退職後,他留下來了,現在開始當權了。到我家吃喝時,他從來都是坐下位的,因為大家都看不起他。今天輪到他坐莊了。他一直沒有正眼看我父親,不停地抽着煙,煙霧濃濃地籠罩着房間。他們要我父親去反省。我父親說,去就去,誰怕誰。他居然自己主動回家卷了一床被子,跑到鎮裡追着他們問什麼時候走。他不知道現在已經不是他的天下了。他們惱火了,臨時決定派了個小青年送我父親去瑞安學習班學習去。
我一直跟在他身後,目睹了他和那些幹部們的談話、吵架,目睹了他的憤怒和他們的嫉恨。然後看着他捲起鋪蓋要去學習班,我去奪他的鋪蓋,他不願意給我,他以為那是他示威的武器。我就這樣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深淵。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和母親一路送他去輪船碼頭,看着他跨上輪船。他坐到了輪船背上。輪船開動後,我跟着在街上跑動。輪船過橋時,我跑上橋去,在橋背上站着,我向他招手,看着輪船背上的父親一路遠去。我的心很痛很痛,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這樣離開,我預感到會有什麼大事發生。
結果真的發生了許多事情。他回家轉已是兩年後,他的眼睛看東西非常模糊,我們站在他對面,他也已經影影綽綽看不清楚是誰了。那裡面二十四小時亮燈不讓他們睡覺休息。他的脾氣變得異常粗暴,他的滿頭黑髮已經變得稀疏雪白。
原來他對我們一向非常慈愛,每次外出歸來,總是把我抱上他的膝蓋好久也捨不得放下來。晚上我不睡覺時,就纏着他給我講故事,他不大會講故事,但還是很有興致地給我講沉香救母的傳說。他每一次的結束語都是,沉香找到了媽媽,好像燈籠那麼大的一對眼淚掉下來。於是我也就跟着他說,好像燈籠那麼大的一對眼淚掉下來。說完了,我就不知不覺睡着了。而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永不重現。
他去學習班後就沒有回來過,矛盾一路升級。本來說好兩個星期就結束回來的,結果他在裡面和管教他的人憤怒地爭論。他說自己沒罪,他曾經是堂堂正正的警察,只有他教育別人的份。他是如此的不識相,當然只有讓他坐更長時間的牢。於是本來沒有事情的變成有事情了,他真的出不來了。
剛剛開始看守他的小伙子是我父親老戰友的遺腹子,特別感念我父親對他父親的照顧,所以他對我父親也特別照顧。我們每個星期天到瑞安去,帶了一大鍋的補品,或者我姨媽家做好了許多菜等待他出來看病時拐過來吃上一口。他們過來了,他吃了一點,然後就放下了筷子。看着我說,阿敏長大了,上唇都冒出點細細的鬍子了;阿敏喉結都出來了,真快。我很陌生地望着他,他很疼愛地看着我,眼睛就沒轉過去過。他勉強吃了一些後,去醫院看了病,然後趔趔趄趄走回學習班。我和我母親送過他去學習班,在車前街水利局的大樓里,他上了四樓,在木板釘死的窗戶後伸出手來,揮揮手要我們離開。我們站了不知有多久,才怏怏離開,一路上沒有一句話。當時的縣革命委員會曾經開會專題討論過他的問題,希望能將他處理掉。革委會裡有人對處理他持不同意見,這事也就這麼耽擱下來了。我父親不是隨便就肯閉上嘴巴的人。他對去看他的所有人大叫大嚷。事件一次次升級惡化。
後來就沒那麼容易見到他了。他被轉到了看守所。每個星期,裡面不斷地寄出明信片要我們送東西進去,每個星期日,我都和我母親帶上許多的草紙、牙膏、毛巾、衣服等,到瑞安縣前頭那個看守所窗口登記,給他送東西去。他曾經是這裡的頭兒,現在他卻只能在高牆裡長嘆。他被和許許多多的小偷、貪污犯關在一起,而且有幾個還是他當年關過抓過的人。大家都成為在一個大鍋里撈飯吃的人。這對心高氣傲的他的心理打擊之大可想而知。終於他們接受了他,他也接受了他們。有幾個後來居然成了朋友似的,大家出來後還常來常往的,在我們姐弟嫌惡的目光逼視下才灰溜溜地離開。
我們每個星期天源源不斷送進去的東西其實都是他為那些人要的,他一個人用不了多少。因為那些人或者家裡更窮或者遭到家裡人嫌棄,不再提供任何生活用品。而這都是我母親和我姐姐分別在針織廠和車木社白天黑夜加班加點拚命幹活賺下的錢,準備做生活費用或者積攢起來準備女兒嫁人時用的。現在都送進了那個小小的黑黑的窗口。
所長和一些看守是我父親當年的老同事或者下級,見了我,就問我母親,這就是老金退職後生的兒子?我母親說是,讓我叫叔叔。我叫了叔叔。所長看着我,嘆口氣說,老金死就死在臭脾氣上啊。這兒眼睛特別亮,很懂事啊。我一聲不響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會兒,說,我會照顧他的,他在裡面沒事的,放心吧。轉身進去了。
我開始上初一。一天下課時,聽得外面操場上有高音喇叭在轟轟烈烈,我趕緊和同學們跑出校門到操場上看熱鬧。我沒想到的是,那警車上下來的是我的父親。我愣在當場。父親被帶上了他當年威風凜凜端坐過的高台。現在他的角色轉換成反派。我擠到最前面,我已經一年多沒有看見他了。我發現他的眼睛很迷茫,好像什麼也看不見。我特意擠到他跟前,想讓他看見我,他的目光掠過我的身子,不知道望向了哪裡。
我很悲痛地在台下聽着高音喇叭叫出的他的姓名,還有一連串聽不明白的詞彙。上課鈴聲響了,我不知道該去上課還是要守着我的父親。大會不知什麼時候結束,沒人給我做主。我只好拚命跑到學校里去,眼淚從我的臉下不斷地掛下來,怎麼忍也忍不住。我一把一把地抓眼淚卻怎麼也抓不乾淨。我不知道台上那些做主的人能否體會,這樣的打擊對一個才十三四歲的孩子該是如何的殘酷。但我還沒有怨恨別人的想法,我只是想不明白我為什麼會活在這樣的世界上。我甚至懷疑他們是故意拉他到這裡來示眾來作踐不肯屈服的他。因為根本沒有任何理由要來這麼一場鬧劇。
我一路哭着到了教室,趴在課桌上流淚。我的班主任老師叫陳然,她和她妹妹都是我大姐的初中同學。她把我叫出教室,靠在走廊的欄杆上,她說,你不要難過了,你爸爸是什麼樣的人我們都非常清楚,我們知道他沒有罪。即使他有罪,你是你,他是他,我們不會因此歧視你,你要放鬆些,放下包袱,認真學習,這才是你讓你爸爸安心的辦法。我不停地點着頭,我的眼淚還是不斷地掛下來。陳老師是我這一生的人生道路上的第一盞明燈,她照亮了我的前程。她現在在瑞安哪一所中學圖書館工作,也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她了。
亂鬨鬨的政治逐漸變得平靜,當然這平靜的過程中整個社會整個國家許多人民群眾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家作為當中的一份子當然也不例外。我家什麼都沒有了。
次日,我去供銷社文具櫃檯買了一把原子筆、幾大本稿紙、信封、複寫紙。我開始不斷地給各級領導寫信,我要為我父親討個公道。而他在裡面開始申訴。
他的老同事老戰友經常有不同的消息傳來,說他會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了。我們家裡天天是以淚洗面。有一次說他次日凌晨就要被送出去了,送到金華勞改農場去。我們星夜趕路,把所有必需品送過去給他。昏暗的路燈下,我們在寒風中發抖。那時還是凌晨三點。漫長的等待後,幾輛空空的大客車停在大門口。五點多鐘,一隊隊人犯魚貫而出,提着鋪蓋卷,登上客車,依次就座。一直到車子坐滿了,也不見我父親的身影。我們非常奇怪,既欣慰又更加忐忑不安。車子開走了,我們的心也提了起來,不知道我父親到底又被怎麼了。
我父親的老同事、法院裡的一位領導傳過話來說,他們幾個老同志力保我父親,不想讓他被送到金華去,他們說,依他的牛脾氣,到了那裡一定是有去無回,一把老骨頭都會扔在勞改場裡去的。正因為他們幾位的堅持,我父親終於能在老地方為他的權利抗爭,雖然與事無補。
他在裡面抗爭,我在外面努力。石沉大海。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我以我的零花錢去買郵票,八分錢一張,我以頑強的毅力繼續申訴,幾年間我寫了三百多封信。我的右手中指因為握筆寫了太多的字而疼痛。我不斷地寄信,我相信我大批量寄出的掛號信應該比蒼南的業務信還要早些時候。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逐漸地有了回信,大部分是公函,紅頭文件,冠冕堂皇的套話,所以我打小就習慣了這些詞彙。我很堅定地認為,太陽會出來的,我的願望會達成的。我每天上課都在構思下一封信該怎麼寫該寫什麼,我心不在焉。
我父親在裡面變得越來越惶恐不安,如同驚弓之鳥,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驚醒他的夢,然後他終夜難眠到天亮。他已經失去了他的鬥志他的自信他的銳氣。誰也經受不了那樣的摧殘。
終於盼來了一些感覺比較好的信件,有些是從北京黨中央國務院逐級轉給省委省政府地委地區行政公署的。縣裡區里鎮裡的頭頭們因此很不舒服,因為上面都有督辦之類的字樣在,所以他們不得不做出交代。一些老同事不斷傳來消息說,快了快了,老金就要弄出來了。叫你兒子繼續寫繼續寫吧,肯定有用的。
我終於以我的刻苦努力,把我父親從看守所里救了出來,我們去接他的時候,固執的他竟然堅決不肯出來,守在看守所的辦公室,就是不肯收拾行裝,要他們給一個說法,要誰給?誰會給你?不知道。他就那麼固執地守在那裡。我們愣愣地站在門口,嚇得一言不發。所長氣急敗壞地說,老金啊,你這樣的牛脾氣把你一家人害得這麼慘了你知不知道?你看看你兒子,那麼懂事;你這麼大年紀了,還沒有他懂事。趕緊回家去吧,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走啊走啊,我不能留你了。他命令幾個小伙子趕緊把我父親給架了出去。在車上,他一路閉目養神,沒有對我們說一句話。
想起這一段悲涼的歲月終於過去了,我的眼淚又下來了。幾年來,我們抬不起頭來,走道也都是佝僂着背。對別人的話語異常敏感。雖然大家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表示,但我們的心已經披上了一層堅硬的盔甲,隨時準備迎接任何挑戰。所謂世態炎涼,我們都品嘗過來,從昔日的門庭若市到今天的門前冷落車馬稀,什麼都見過了,什麼都無所謂了。只是身世給我們帶來了終身的烙印。
新的煩惱開始了。那就是後遺症。我父親回家後變了個人似的。不說話,不愛見人,成天喝悶酒。家裡像水洗過似的冷清。大家走路說話都是躡手躡腳輕言細語的。
我又繼續不斷地寫信發信。他被免予刑事處分;他被改為無罪釋放;幾年後,終於又幫我父親找回了被無辜開除的黨籍;我又繼續不斷地寫信,終於又使我父親重新有了退職補助工資,雖然才幾百塊,但聊以安慰他蒼涼的心靈了。
他的心情逐漸有一點點明朗起來。雖然他還是惶恐不安的。平靜下來的日常生活和家庭給了他慰藉。雖然他已經沒有了繼續幸福生活和勤奮工作的勇氣。但他依稀又在嚮往着什麼。每逢鎮裡退離休黨支部通知他去開會時,他往往幾天前就坐立不安,在前一天他就早早地去理了發,叫我母親幫着找出體面一些的衣服換上,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出家門,向鎮政府走去。政治、聲譽對他們這些老人來說,實在比自己的生命不知要重要多少倍。後來聽到孫楠唱的五星紅旗你比我生命更重要,我很是理解。我想這歌詞作者應該是有一把年紀的過來人,否則不大可能有這樣的理念和感受。
我的熱淚,在一點點滲透出來,終於盈滿了眼眶。我的父親在一步一步走遠,走得那麼艱難,直至我再也看不見他佝僂渾厚的背影。 [1]
作者簡介
金志敏,1963年12月生,浙江溫州人,主任編輯,曾任溫州日報新聞攝影部主任等職,從事新聞工作27年,獲得多項新聞獎、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