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匹馬(廖彩東)
作品欣賞
父親這匹馬
父親生肖屬馬。他喜歡馬。我很小的時候,聽他向我透露,他得到過一匹純白戰馬。日本投降抗戰勝利以後,潰敗的日本軍隊留下了許多戰馬,被人收留再轉賣。父親恰好從馬販子手上購得一匹。馬十分高大。可能像小說裡面描寫的那種關東軍戰馬。父親喜歡的不得了。他早晚放馬,讓它吃得肚皮滾圓滾圓的。白天借馬的役力,父母一起駕着馬車,為人運輸貨物,有時也自己販賣石灰和煤炭。閒下來,父親騎上馬出外溜達。回來把馬刷洗得乾淨清爽。父親練就了一身騎馬的功夫。他尤其喜歡騎沒有馬鞍的馬。沒有馬鞍的馬是很難騎的。手上沒有把手,腳下沒有踏腳的馬鐙。靠的是一根韁繩和一雙靈巧有力的腳來馭馬。騎得慢還好,倘若騎得快了,遇緊急情況減速,騎馬人很容易衝過馬頭向前摔落馬下。遇馬驚了突然加速,騎馬人沒有思想準備,也容易往後仰倒跌落馬屁股下面。可父親駕馭自如。經常騎馬出入縣城。按父親的陳述,那時他出盡了風頭。每當父親有聲有色地講起他騎馬的趣事時,我的眼前就會浮現起父親騎馬的英姿。一道白光由遠而近,穿越城門洞,一溜煙跑了,馬蹄踢踏起的灰塵,在城門外揚起。每當父親繪聲繪色講起來,我就為父親驕傲。興奮。好像那個馬上的青年不是父親,而是我。
父親這匹白馬,還是一匹紅色的馬。曾為解放事業做出過貢獻。解放前夕,龍南、全南、定南、和平、連平周邊的嶺南地區已經有紅色游擊隊頻繁活動。準備迎接解放。為裡應外合,從北方解放區派來的地下党進駐了縣城,以榨油,打洋錫,推豆腐,補鍋打鐵等合法職業為掩護,物色當地精幹男人婦女,許以小恩小惠充當外圍交通。父親就進入了地下黨的法眼並委以差使。借着父親馬車運輸職業便利,為他們傳送情報給山上邊遠地方的游擊隊。
聽說,後來白馬因病死了。父親傷感痛惜之餘,念叨着想再買回一匹馬。終於沒有買成。贛南本來馬就少。
父親勤奮灑脫,有馬的特性。他坐不住。總想找點事做。招工進礦山前,做過民辦老師。除了教書,還學二胡。進入礦山從事修建。1968年那個冬天最冷的時候,礦山被迫停工。父親回到家鄉。干起了生產大隊長。1978年那個春天,父親按文件規定提前退休,讓哥哥頂替工作。父親再也沒有回到礦山。之後的日子裡,他採過草藥,養過雞鴨鵝牛,打牛牙,做風水師。當年的旱河壩,父親養雞鴨鵝最多。占據了旱河壩的半壁江山。每當早晨進場和黃昏離場,雞鴨鵝群蜂擁而至,再呼嘯而去,似有千軍萬馬奔赴戰場。父親吆喝着,驅趕着。聲音堅定響亮。指揮若定。有人戲稱父親是三軍總司令。我也因經常陪他照看那些生靈,被賦予副總司令的美譽。那時,是我家的光榮與夢想時代。我寫過一首詩,詩名就叫《我家的光榮與夢想》。
有了積蓄,父親買了一部自行車代步。自行車被他擦洗得黑光鋥亮。金屬上的漆亮得能照見人影。一塵不染。有時間,他帶着我到處走。上坡下坡,父親口裡駕駕地模仿馭馬的吆喝聲。有了自行車,代替了父親用肩膀舉着我騎馬馬到處走動。父親很愛惜他的自行車。稍微有點坑坑窪窪的地方,他都要下車推着走。回來把車擦乾淨,放回原地,還用木板墊起輪胎。沒事,他就擺弄自行車,加加氣,滴滴油,擦擦灰。我猜測,父親把當年侍弄白馬的心思用在了自行車上。父親騎自行車代步,直到他年屆七十五歲時。有一天,父親像往常一樣,左腳蹬上踏板一個滑行,右腳離地一個偏腿,跨越車座。這時候,狀況發生了。父親的右腳卡在車座上,沒跨過去。有騎車經驗的人知道,此時意味着什麼。沒錯,父親連人帶車摔向右邊地上,手腳臉都受傷了。還好父親高大結實,他的傷沒有大礙。這以後,我不同意父親騎自行車。即使自行車成了擺設,維護自行車仍然是父親的日常事務。
父親有馬的擔當韌勁。小時候,不用說。有困難找父親。我成年了,很多事情我還是沒有能力處理。即使父親已是一個退休老人。那時候,家裡土地沒有被徵收,還有一畝三分地。夏收秋收季節,提前修理打穀斗。後來有了半機械打穀機,就要調試,清塵土,滴機油潤滑機器。修谷籮筲箕,空穀倉,這些工作,全落在父親身上。我只是一個打下手的角色。我主動提出我來擔綱做這些,父親總是說,我來,你不會做。收割稻子時,父親定好鬧鐘,早上三點起床,避開火熱的太陽,趕在午後前完工。父親割稻,打鬥,挑谷,曬穀。依序進行。割稻駝背時間長,低着頭,一路割過去,從這根田塍割到對面田塍才會抬頭起身。一人一趟割三到四行。打鬥,雙手抱着一稛稻束反覆翻轉地拚打穀斗內沿,擊打之下,穀粒脫落斗內。後來添置了打穀機。父親踩打穀機也不是一個輕鬆活。手腳並用。腳踩踏板,抱着稻束的雙手同時要左右里外反覆翻轉,若即若離地按觸機芯上的脫粒鐵子,將稻束上的穀粒打脫,直到脫粒乾淨。接着再脫粒另外一把稻束。打完了一片地,接着打下一片。下來拉起谷斗往前面走。裝了機械的谷斗,重了許多。夏季稻田有水,幫助谷斗滑行。但泥濘不堪,拉谷斗的人行走吃力,腳往往陷在深窪里。秋季稻田乾爽,拉谷斗的人行走方便,但離了泥水的助力,不便於谷斗滑行,拉起來同樣吃力。夏收一身泥,秋收一身灰。連鼻腔也是黑黑的。舀滿一擔谷籮,從田裡擔到曬場。倒了穀子,又回到田裡再擔。幾里路來回。穀子曬到了場地,心裡也不安穩。要時刻瞅着天空,烏雲一起,迅速判斷是不是有雨雲。確定是有雨雲,立即往曬場回趕。曬白的穀子,比沒曬的穀子更精貴。這樣地跑來跑去,對於一個退休老人是夠嗆的。慢慢的,有了雙輪車,還請了幫手,不用挑谷了。收割時機要瞄準晴天。頭頂太陽熱烈,烤得汗流浹背。父親從不叫苦。看父親打穀和擔谷的勁頭,活像一匹野馬。
我成家生子後。他經常來到我在縣城的家裡,問問我的境況,說說家裡的瑣事。然後就走了。從不在我這裡吃飯。如果我兒子在家沒上學,他會在身上摸索後掏出五塊錢,遞給他孫子。他孫子開始還有點矜持,不敢接錢。慢慢地習慣了,就大大方方地接下。再後來樂此不疲。一旦父親沒來,他孫子就嚷嚷爺爺怎麼還不來我們家。父親問我的情況多了,有時候,我有點煩。覺得他管得太多了。總覺得他把我當作他的白馬,不放心,用一根繩子縛着我,而繩子另一端拽在他滿是老繭的手上。
我買了小汽車。父親喜歡得抿着嘴笑。連眼裡也盈滿笑意。記得我開着新車第一次回到老家,父親圍着新車轉了三圈。坐上副駕駛座椅上,父親上下抖了又抖。或許,父親又把我的小汽車當作他的白馬了。他以為他還是那個飄逸馬上的青年男人。我載着父親到縣城兜了一圈,再把他送回老家去。後來,父親總想坐我的汽車。我送他去過朋友家串門,帶他去過贛州姐姐家。因我工作忙,有許多次,沒有讓父親如願。他特別想坐我的車去杭州舅舅家,唱了許多年,直到他走了,我最終沒有遂他的願。
父親養過馬。父親有時把我們看作他的馬。很多時候,他把他自己當作馬。在我幾十年的生命里,在我的眼裡,父親就是這匹馬。拉着這個家,拉着我們,拉來糧食,度過了艱難歲月。家和兒女才是他為之奮鬥的歸宿。血緣的韁繩,把他拽得緊緊地。
2009年立春前一天,父親這匹老馬,終於掙脫了拽在我們手裡的韁繩,撒腿浪跡太虛天涯。追隨他養過的白馬去了。
父親離開了這麼多年以後,想起他和他的馬,我仿佛看見,一匹高大純白的關東大馬,從老家榕樹下飛馳而來,經過我身邊。馬上一個男人,躬身駝背,伏在馬背上,煙塵模糊的影子依然清晰。
作者簡介
廖彩東,律師。業餘做點文字遊戲。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