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長眠的地方(崔子美)
作品欣賞
父母長眠的地方
父親母親都離世了,他們的或長或幼的兒女,就會像脫落在地的果實,失去了賴以寄存的枝幹,將要開始生根獨立。父母長眠的墳塋,便是另一個意義的家,是晚輩們逢年過節去聚集的地方。
許多次,走向父母長眠的那片黃土山坡時,想到安息在冰冷墳塋中的父母,我就由不得悲傷,常常哽咽出了聲音,忍不住滑落了淚水。曾經與父母一起生活的各種情景湧上心頭,仿佛過去是一場虛虛幻幻的大夢,不知怎麼忽然就給醒了。那些遠去的日子,儘管有惆悵、有無奈、有苦咸,但畢竟能和父母冷暖着一個窯洞,饑飽着一鍋飯菜,幸福着老人家關愛的嘮叨。如今,陰陽兩隔,人事茫茫,還有誰會真心關懷我呢?還有誰會在夜半牽掛我的奔波呢?
早些年,我和哥哥們按陝北傳統風俗,選下了老墳地,父親知道後怔了半天,說:好着呢,人死如燈滅,哪都一樣。父親平靜地移開混濁的目光,又埋頭看書了。我始終認為,父母是中國發生在二十世紀的傳奇,父親讀過國立北京大學,母親是女子師範學校的優秀學生,他們帶着抗日救國的激情,投身到大時代的洪流中緊密牽手,開始了匹夫有責的奮鬥。新中國建立後,父母繼續付出。想不到發生了「文化大革命」,神州瘋狂,父母受盡了磨難。當好日子來了,父母卻老了,生命之火日漸微弱,似乎一陣風就能吹滅。選下老墳地,既是對雙親的交代,也是為以後兒孫們能夠在這裡團聚。
父親生前,在墳地周圍的山川溝岔里,熬過了最苦難的日子。公職沒有了,身份沒有了,他擁有的只是冤屈和沒完沒了的迫害,學問和曾經貢獻革命的輝煌竟然毫無意義。為着這個家,六十多歲的父親干起了城市最苦重的勞動,夏天去山裡炸石頭,賣給修築橋樑的工地;冬天裡,就給國營飼養場放羊,太陽一出山,父親吆喊着百多隻羊兒到城外的山溝里去放牧,直到黃昏,父親才領着羊兒從白雪皚皚的山溝里漫出來,脊背上總是高隆了柴火,腳步踉蹌,走得艱難。許多次我站在溝口守望父親,擔心他就此會摔倒,由不得鼻子發酸,淚水盈眶,放開雙腿朝父親跑過去,接過他手裡的放羊鏟。父親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只伸過凍裂的結滿血痂的大手,摸一下我的頭,用勁聳一下背上的柴火,繼續深 彎着腰吭哧吭哧地走。
到圈的羊兒聚在圈門上向里擠,咩咩地叫個不停。穿着爛羊皮襖的父親立在圈門上,一五、二五、三五、四五地清點羊數,關了圈門後,才長吁一口氣,坐到地下的石頭上歇息,悠悠地吃過旱煙,又單腿跪在地上顫抖着背起柴火,領着我向一貧如洗的家裡去。父親從來不走主街道,一直走環城路,雖然路繞點,可環城路上人少,有時候遇到熟人或學生站在路邊準備和父親打招呼,父親就會佯裝沒看見,腳步不停地走過去,身後傳來一聲感慨的嘆息,目光戚戚地送着我們遠去。漸漸地,我理解了父親,父親之所以選擇環城路回家,是不想和熟人見面, 他選擇了自尊,選擇了剛強,不願意聽到同情的聲音,更不願意看到冰冷的眼神。
經歷了十多年的黑暗,世事終於像母親說的那樣:天陰總有一日天晴。父母的歷史問題得到平反,日子一天天好起來。遺憾的是,這時候的父親已經步入晚年,牙齒落了,吃飯不香;腿腳老了,行走不便;各種疾病不請自來,癱瘓在家,靠書籍和電視打發光陰,不挑食、不挑穿,沒有一句對兒孫的抱怨,心懷出奇地大,大到寵辱不驚、喜怒不言的地步。
那個臨近年關的冬天,父親倏然去世,仿佛天塌下來,我眼前一片黑暗。抬着父親的棺木,安放在了這片向陽的山坡。墳地一片哭喊,碩大的墳堆在淚光中掬起來,成為逝者留在人間的唯一標誌,就此永遠見不到生我養我的父親,老人家將要獨自承受寒冷和孤獨。嗩吶聲幽怨,鐵錘般砸在心上,疼痛緊了又緊,淚水來了又來,不敢面對墳地上真實的過程。那乾冷的天氣,凍疼了我的手指,凍傷了我的心,也一定凍結了父親濃濃的牽掛。
父親去世後,母親蒼老了很多,言語少了,走動也少了,時常一個人看着父親的照片發呆。她老人家不斷提醒我們:[節日]]到了,帶些煙酒去墳上看看你爸,替我問候一下。幾乎是每個月的節令,我和愛人都要帶上祭品,不管雨雪還是大風,按時跪在父親的墳前祭奠。
母親是個重感情的人,在父親去世一周年的時候,對我的妻子細聲說:讓我也去一次墳地吧,看看墳地大不大、向陽不向陽。原來母親心裡一直惦記着父親。早春二月,妻子帶着七十歲的母親去了,過河時發現沒有列石,河水浮着冰碴,母親說:算了,過不去了,回吧。妻子知道這可能是母親生前最後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望父親,便脫掉鞋子,硬是在母親的埋怨聲里趟過了河。母親有肺氣腫,寒風吹來,用手捂着口和鼻,站在原地大聲喘氣,走一走、停一停,很久才到了墳地。母親癱坐在墳冢前,默默地看着我妻子燒紙跪拜,臨別了,母親落下一行眼淚,把額頭貼在墳包上,哀哀地說:你在裡面冷不?還想不想我?
對這個墳地,母親也算滿意。她老人家說:在這裡可以看到我教過書的學校,川道寬展,視野開闊,山上的樹啊草啊花啊的,很潤心。八年後,母親在病痛的折磨下,很多天不願吃不願喝,總說拖累你們了,怎麼還不快死,彌留之際,抓着我的手,捨不得丟棄,懷着遺憾,無聲無息地走了。歲月為什麼這樣冷酷,沒有容許我們享受家的幸福,就又一次奪走了我最敬愛的人。那一刻,我的人生觀點發生了改變,我不再害怕痛苦,不再顧及別人的評說。
父母在世的時候,逢年過節,家裡就聚了一大群晚輩,說說笑笑,熱熱鬧鬧。現在父母親都去了,留給我們的只有懷念和遺憾,因此我始終把父母長眠的墳地,看成是我的第二個家。遇到節令,提了紙錢供品,祭奠一番,傾吐一番我們的煩惱,回憶早些年的家庭生活,每次都感到我是幸福的,就是父母把我養育了幾十年,我不是孤兒;就是父母對我不斷的鼓勵和呵護,給我結婚成了家。我心裡常常愧疚,愧疚沒有很好的珍惜曾經相依相伴的日子,忙碌於自己的工作,忽略了和父母的交流,由此悔恨自責,不能原諒自己。如果一個人連父母都忘記了,他還能記得誰?他還能感激誰?他又能成就什麼事業?
母親生前偏愛大牽牛花和半支蓮,在單元樓的陽台上擺滿了養花的大小盆兒,有的是買來的陶盆,有的是廢棄了的洗臉盆。整個夏天,陽台上花色爛漫,蝶飛蜂舞。清早時分,大牽牛花開了,拳頭大,吹起了粉紅的喇叭,當太陽曬過來時,花兒就謝了;半支蓮則是太陽越紅,開得越旺,銅錢大小的花朵可以艷麗一整天。母親曾疑問:大牽牛花是拒絕陽光呢,還是秉性使然呢?按常理說太陽照耀了,就該更加怒放,怎麼就謝了呢?對半枝蓮,母親則說:這花活得實在,能燦爛時就會盡情地燦爛……
為着母親的愛好,我們在墳地上種滿了大牽牛花和半支蓮。一俟暑伏,花兒就會開得濃濃烈烈,應和着山坡上一片一片的無名野花。山風拂盪,馨香滿坡。亮白晌午,風不動,樹不搖,四下寂靜,只有蟈蟈清脆而單一的叫聲,父母可在午睡?天籟是否香甜了老人家的夢鄉?
往事傷懷,不堪回首。
給父母上墳的日子,是家族親人聚會的時候。平日裡大家各忙各的,只有上墳時才會放下一切忙碌,聚集在墳地,相互問候,慨嘆唏噓,追憶父母的恩德,回味老人說過的話,忽然發現很閃光,是濃縮了的沉甸甸的人生真言,就感受出了另外一種新意。想到這些,父親那句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教誨就會來到心裡,他們的人生高度恐怕我們兄弟幾個永遠達不到了,愧對寄託、愧對希望,唯有踏踏實實地做事,不要給父母丟臉。我一直相信,冥冥之中的父母,正在一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微笑着,關注我們的每一天……[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