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土豆(黃愛華)
作品欣賞
生如土豆
父親在忙忙地收挖着土豆,土豆成熟的季節,正是燥熱的夏天,汗珠貼着他的每寸肌膚,把衣服濕成水樣,空氣中滿是炙熱的陽光和咸濃的汗味。滿坡滿嶺的土豆,在父親的鋤頭和背簍打杵里上下翻滾。父親忙得日夜不分,一是搶抓季節,二是搶抓天氣。挖進屋的土豆,父親選了又選,先選光滑、土豆窩大而深的做土豆種,再選最大的土豆供一家人吃,然後選小的不好看的給牲畜吃。土豆在父親的手裡翻飛,分成不同的希望堆在不同的角落。而和一季土豆的收挖一樣,父親在挖完土豆之後走了便不再回來。
土豆,我們都習慣叫它洋芋,就像父親習慣了叫我小名,儘管我一點也不喜歡我的小名,可父親依然很執著、很順口地叫着。鄉村的孩子,誰還沒個小名呢?小名叫着隨性,自然,大名麼,是在大排場上用的,端莊,大方,彰顯身份。就像土豆,洋芋是小名,土豆是別名,馬鈴薯,則是大名了。可在村上,沒人叫它馬鈴薯,一個都沒有。
父親最中意的品種,是馬爾科。父親說,馬爾科的洋芋香、面、口感細膩。父親說這話時,嘴裡正吃着燒洋芋。咬在嘴裡的洋芋讓父親哽住了,父親仰着脖子喝了一大杯水,瞧,這面的,父親笑眯眯地說。
農村的孩子,有幾個不知道洋芋的,冬天播種,又是火糞,又是渣子糞,磷肥、化肥,任何一季莊稼的播種,都比不上洋芋的肥料,種洋芋,是比的村人的家底。那枚橢圓的種子,是餵養生命軀體和靈魂的食糧,是終日在土地上刨食的農人的執著希望。
牛欄、豬圈,甚至包括雞舍狗窩的糞便,都被掏得乾乾淨淨。青苗拔節時分,牛羊雞狗,都想跑到土豆田去,牛羊想撈一嘴青苗,狗貓跑去撒個歡,大概它們都知道,種洋芋時它們可是出了糞的。
堆在屋旮旯的洋芋種子,早早地就長了芽苞,那烏紫紫的芽兒,帶給人們無限的憧憬,仿如那枚種子早就變成了珠圓玉潤的果實,所以,都是小心呵護,父親要求我們,放洋芋種時不能拋,不能扔,要一個個的「擺」。一季洋芋種下來,我的腰又酸又疼。
待所有土豆種完,冬天也就過去了。土豆苗也長得挺快,在冬末初春時分便冒出來,土豆就這樣,只要有那麼幾縷溫暖的陽光,土豆苗立馬就破土而出,如同那年代缺心眼的我們,快樂到沒心沒肺,縱使有些不愉快的經歷,但是一轉身,我們又快樂得不得了。土地上的生命,就這麼樸實,該發芽就發芽,該開花就開花,人生苦短,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
那綠簇簇的小腦袋,在蕭條的田野上,給人一種希望與振奮。那種從土地里散發出來的凝重的姿態,是天下最樸素、最厚重的無華。村上人家,這時都在忙碌着,這個時間,便是土豆的第二次施肥,整個田間,只有挖鋤嚓嚓的聲音。父親扛着挖鋤,忙忙地給土豆掏窩、施肥。一株土豆苗有點焉,父親一鋤挖下去,一個褐黑色卷卷身子的小蟲翻滾出來,「這可惡的土蠶,專啃莊稼的根苗」,父親很生氣,被土蠶啃過根苗的土豆,就會成為「悶果」,悶在土裡不再發芽,直至爛掉。
也許是和土豆相處久了,我總覺得,村上的任何東西,都有了土豆的特質,那種沉鬱的淺褐色,一如父親和那些莊稼人的膚色。那是一種內斂、深沉的顏色,村上的莊稼人,都是這種顏色,他們粗糙的手掌,如同土豆粗糙的外皮,在日復一日撫摸莊稼的手上,老繭如同土豆面上的小坑小溝,到處都是。
父親清楚地知道土豆什麼時候開花,什麼時候成熟。對於摩挲了一輩子的植株,父親了解它們,比了解自己還詳細。父親總說,「小滿」是土豆的生日,土豆要過了「小滿」,也就是土豆的生日,才能吃。如同人生,人生人生,人從一出生,要滿了歲,那才開始他真正的人生。父親說這些話時,正在端詳着一株土豆的花瓣,那朵白白的,並無任何芳香氣味的小花,被父親視同寶貝般地捧在手裡,細細查看。至於土豆花,我覺得,不太好看。有時還不如那些在路邊開的剌條和野草花。所以,到現在,我都弄不清土豆花是幾瓣的。
可我知道,父親早對莊稼的習性了如指掌,父親與村人聊的,永遠都是莊稼的話題,也只有這樣的話題,才能讓木訥的他們眉飛色舞。他們這時一個個都是馳騁沙場的將軍,一株株植物就是那一柄利劍,所向披靡,直指黃天厚土。
可是,了解莊稼每寸呼吸的父親總不記得自己的生日,或許是他要刻意忘記標誌着他人生又老一歲的這天,抑或是他真的已經忘記這天與平常的日子有什麼不同。
他總是在田地忙活,直到母親在家做好了飯,讓我們喊他回家吃飯,並且要特意提醒:今天是您生日,父親才若有所思地哦一聲,卻並不着急走,目光落在莊稼上,把所有的莊稼都再掃視一遍,確保無誤後,才徐徐轉身,泥巴糊糊的褲腿在腳邊甩來甩去。父親頭頂的草帽,在那些墨綠的植物里漂來漂去,田野上浮起一些唐詩宋詞的氣息。
三四月份,正是農村青黃不接之時。那時,任我們再怎麼嘴饞,也一定要等到小滿過後才會挖土豆吃,哪怕就是小滿的第二天,也都能吃土豆了。想來,超市那些一年四季都有的鮮土豆,肯定沒有過生日。它們整齊劃一地被擺在柜上,一樣的表情,一樣的神態,沒有特別,也沒有不特別。
新挖出土的土豆,被稱為「刨青」,村人雖說是嘗鮮,卻也是萬分捨不得,但也經不住孩子們的軟磨硬泡,我分明看見父親每挖一鋤,那嘴角的抽搐,猶如被剜了自身的肉般心疼。所以,「刨青」只是偶爾的,相當於我們打「牙祭」,並不常有。挖出的土豆我們小心翼翼地撿回家,在火坑裡燒烤,或刮皮清洗一番後,在油鍋中煎炸煮炒,到最後都變成我們腹中沉甸甸的力量,養活村上所有人家的一家老小。那些從田疇深處冒出的莊稼,以一種卑微卻又巨大的力量,讓鄉村以亘古而又深沉的姿態屹立在千年光陰中。
是以,躬耕田壟所有的莊稼人,於鄉村,於莊稼,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包括我父親、我爺爺、我爺爺的爺爺……
與土豆有關聯的還有我姐,母親說,姐姐出生的時候,就是在土豆成熟的季節。母親早上出坡,挖了一大背洋芋,回來正在灶台忙着做飯,突然肚子痛。旁邊的周奶奶顛着小腳去喊父親,父親慌得背着一大背簍洋芋就往屋裡跑,腦筋活絡的周奶奶讓父親扔掉背簍,父親這才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添丁之喜讓原本木訥的父親更加手足無措,搓着一雙粗糙的泥手,只望着哇哇大哭的嬰兒嘿嘿憨笑。
多年後,我一遍遍回想着當年父親初為人父的那個場景,那種對新生命的悸動、喜悅,是否一如他當年對土豆、苞谷剛拱出土時那般欣喜異常?
還有我,母親說,那時正是種植土豆時節,父親的一背渣子糞剛倒在地里,我便呱呱墜地了。而立之年的父親,再次面對新生命時,已遠沒有當初的激動,有的只是歷經歲月磨鍊的沉穩,生命就如同他手中的土豆一樣,一茬一茬,生生不息。播種、萌芽、施肥、除草、結果、收挖;新的生命,新的希望。
而這一次,父親選擇了在土豆成熟的季節離開,躺在他種植了一輩子的土豆地里,我想,這是一種生命對另一種的致敬,也是生命本身的交接,抑或是一種生命的輪迴,每年土豆成熟季,那些在地里翻滾沉浮、淺褐沉鬱的土豆色,又何嘗不是生命的最好原色?
轉眼,便是二十四節氣里的「小滿」,土豆的生日到了。看着那綠茵茵的土豆苗,我知道,那些埋在土裡的種子,正在孕育又一次成熟。它們在生命一次次的輪迴里,活成了大地永恆的精魂。 [1]
作者簡介
黃愛華,湖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