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藝術化
作品欣賞
——在上海美術專門學校講
今夜的講題為《生活的藝術化》。提到這個題目,各位一定會聯想到英國的十九世紀末期的唯美主義的運動上來。他們的主張就是要用藝術來使我們的日常的生活美化的。那很有名的王爾德(Oscar Wilde),他便是這項運動中的一位健將。他曾經穿着很奇怪的服裝,在倫敦街市上遊行,逗得當時的人們注目,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這當然也是一種「生活的藝術化」,不過是偏於外部生活去了。我今晚所說的與此稍微不同。我的意思是要用藝術的精神來美化我們的內在生活,就是說把藝術的精神來做我們的精神生活。我們要養成一個美的靈魂。
那麼,藝術的精神究竟是什麼呢?現在我們先從藝術講起吧。各位都是知道的,藝術有「空間藝術」和「時間藝術」兩大類。譬如,繪畫所含者有平面,有長有闊(2 Dimensions);雕刻、建築所占者為立體,有長有深遠有深度(3 Dimensions),這都是屬於空間的。其次如舞蹈、音樂、詩文,是時間上的表現,故屬於時間藝術。古時的人多趨重時間藝術,而輕視空間藝術;如希臘的司美的女神有九個,但所管者僅舞蹈、音樂、詩文三種。至於建築、雕刻、繪畫則無神司其事。就是後來的德國哲學家黑格爾(Hegel),他把藝術分為幾種等級。他以所含觀念的多寡定它們等級的高下。他的等級是:建築、雕刻、繪畫、舞蹈、音樂、詩文(依次升級,詩文最高)。本來照現代的時空論上說來,時間和空間原是相互關係而存在的,絕對不能劃然分開。空間藝術和時間藝術的這樣分別,乃至要勉強的定出高下的等級來,只算得是歷史上一件有趣的事罷了。
近代藝術已把這種無謂的分別打破了。如英國的裴德(Walter Pater)的《文藝復興》(《Renaissance》)上有句話說得好:「一切的藝術都是趨向於音樂的。」這便是說一切空間藝術打破了靜的空間的界限,趨向於動的方面。譬如現代繪畫中的後期印象派、未來派、表現派,我們都可以看出他們在努力表現動的精神。未來派畫馬不畫四隻腳要畫二十隻腳,畫運動不畫成直線要畫成三角形,這都是動的精神的表現。看來,西洋的繪畫是由靜而動,動的精神便是西洋近代藝術的精神。從這一點來說,我覺得中國的藝術實在比他們先進了。那很有名的南齊的謝赫,他所創的畫的六法,第一法便是「氣韻生動」。這便與西洋近代藝術的精神不謀而同。
動就是動的精神,生就是有生命,氣韻就是有節奏。唐朝的王維,這是誰都知道的,他是個詩人,也是個畫家。人們稱他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不過我覺得詩中無畫,還不十分要緊,因為詩最重節奏,就是要「氣韻生動」。如果畫中無詩,那就不成其為真的藝術了。我們說畫中有詩,並不是說畫中有甚麼五言詩、七言詩或四言詩,乃是指畫中含有詩意。這詩意便是「氣韻生動」。凡是「氣韻生動」的畫,才是一張真的畫;因為藝術要有動的精神,換句話說,就是藝術要有「節奏」,可以說是藝術的生命。何以我們不重視照片而重視繪畫?又何以我們不重視報紙上的新聞而重視詩詞和小說?其原因就在這裡。
從古到今的詩人畫家,很多很多,而不朽的大詩人,大畫家,卻又為什麼只有這麼幾個呢?那便是藝術的生命不容易把捉的原故。藝術的生命究竟怎樣才可以把捉?這實是一件很難說明的事。一般人因其難以說明,便把他歸於「天才」。批判哲學的開山始祖康德(Kant)也說:「藝術即天才之作品。」但是天才又是什麼呢?是天上落下來的嗎?是生來便與人不同嗎?近代精神分析學家龍布羅索(Lombrosso)說,天才就是瘋子!這也和說天才就是「天才」一樣,同一莫名其妙。其實天才並不是天生成的,也不是甚麼瘋子,仍舊和常人沒有兩樣,不過我們不曾探求得它的秘密罷了。《莊子》上有段很有趣的故事,我可以抄引下來:
梓慶削木為,見者驚若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四肢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
(《周禮•冬官考工記》:「梓人為筍虡」,字就是這個虡字。梓人即雕刻師。筍虡是鐘磬之架,橫柱曰筍,豎柱為虡。上面刻有虎豹、飛禽、龍蛇等形象。)
這一段文字,我以為可以道盡一切藝術的精神,而尤其重要的,便是其中的「不敢懷慶賞爵祿」、「不敢懷非譽巧拙」、「輒然忘吾四肢形體也」這幾句話。這便是天才的秘密,便是藝術的生命所在的地方。我們的藝術家,如果能夠做到這一步,就是能夠置功名、富貴、成敗、利害於不顧,以忘我的精神從事創作,他的作品自然會成為偉大的藝術,他的自身自然會成為一位天才。所以我說天才不是天生成的,也不是瘋子,他並沒有甚麼秘密。他的秘密就在前面說過的這幾句話裡面。德國哲學家蕭本華(Schopenhauer)說,天才即純粹的客觀性(Reine Objektivitat),所謂純粹的客觀性,便是把小我忘掉,溶合於大宇宙之中,——即是無我。
藝術的精神就是這無我,我所說的「生活的藝術化」,就是說我們的生活要時常體驗着這種精神!我們在成為一個藝術家之先,總要先成為一個人,要把我們這個自己先做成一個藝術!我們有了這種精神,發而為畫,發而為詩,自然會有成就;即使不畫畫,不做詩,他的為人已經是藝術化了。無論政治家、軍人或其他,倘若他們的生活都具有藝術的真精神,都以無私無我為一切生活的基本,那麼這個世界便成了一個理想的世界了。至於藝術上的技巧,如詩之音韻、畫法之遠近、音樂聲調之高低,人人都可以學習得到,但也當以無我的態度進行學習。
上面唱了一大篇的高調,各位聽得很吃力吧。現在我要再唱一點低調了。德國大詩人歌德(Goethe)有篇詩叫做《歌者》(Der Sanger)。這是一篇小型敘事詩。那詩里是敘述一個國王一天坐在堂上,聽見外面有個歌者,唱得非常動聽。於是便把他招至堂上。國王的堂上非常的壯麗,好像今天在此地一樣,有雄赳赳、氣昂昂的男士們,有美貌的女士們。歌者見了,讚頌了一番。於是閉着眼睛不敢仰望那堂上的眾明星,便調好聲音高唱。他唱完之後,堂上的聽者皆被感動,國王便贈他一隻金杯作為報酬,他卻辭謝不受。他說:「你把這杯贈與武士吧,他們能在疆場上為王殺敵;你把這杯贈與財政大臣吧,他能為王生息再賺幾個金杯;至於我呢?」他說出了下邊的幾句詩。我覺得很好,我今天晚上所講的魂髓便在這兒。我把它念出來,同時作為我今天晚上的講話的結尾。
Ich singe,wie der Vogel singt,
Der in den Zweigen wohnet;
Das Lied,das aus der Kehle dringt,
Ist Lohn,der reichlich lohnet.
我站立在這兒清謳,
好像只小鳥兒唱在枝頭;
歌聲迸出自我的歌喉,
這便是我無上的報酬。[1]
作者簡介
郭沫若(1892年11月16日—1978年6月12日),1892年11月16日,出生於四川樂山沙灣。本名郭開貞,字鼎堂,號尚武,乳名文豹,筆名除郭沫若外,還有麥克昂、郭鼎堂、石沱、高汝鴻、羊易之等,中國現代作家、歷史學家、考古學家 。1914年1月,赴日本留學。1915年,進入岡山第六高等學校。1918年,升入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部。1919年,組織抵日愛國社團夏社;同年,創作詩歌《抱和兒浴博多灣中》《鳳凰涅槃》等。1921年8月,詩集《女神》出版。1923年,完成歷史劇《卓文君》、詩歌戲曲散文集《星空》。1924年,完成歷史劇《王昭君》。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1年,完成論著《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等。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歸國參加抗戰,在上海主辦《救亡日報》。1938年4月,任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1941年12月,寫成五幕歷史劇《棠棣之花》。1942年,完成歷史劇《屈原》《虎符》《高漸離》《孔雀膽》。1943年,完成歷史劇《南冠草》。1944年寫《甲申三百年祭》。1949年10月,任政務院副總理、文化教育委員會主任;10月19日,任中國科學院院長。1953年,當選第二屆中國文聯主席。1958年,任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校長。1959年,完成歷史劇《蔡文姬》。1960年1月,完成歷史劇《武則天》;同年,當選第三屆中國文聯主席。1969年,完成論著《李白與杜甫》。1973年,論著《出土文物二三事》出版。1978年,當選第四屆文聯主席;6月12日,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