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王天勝)
作品欣賞
電話
冬月十八,王家灣趕鄉集。
叮———叮———,十二點剛過,街上唯一一家公用電話的聲音像一根鋼絲,把排隊等候的人們的耳朵吊得生痛。毛嬸搶先抓住話筒,喂,喂,是小春嗎?
媽,我是小春。
店老闆從來都是按了免提,這聲音大家都聽得到。
毛嬸如勝利者一般,右腳尖踮着地,左一圈右一圈地畫着。左手叉腰,右手把黑色聽筒遠遠地放在耳邊,像一隻鳥棲息在身上。等候的人多如泄了氣的皮球,隊列有點混亂,耳里卻隨着毛嬸一起接電話。
毛嬸說的是餵了幾頭豬、後山地里收了多少斤苞谷、王家灣的黑娃娶了個跛子媳婦、二姨爹酒喝醉了和二姨鬧彆扭……小春說的是上海的房子比老家的山還要高、商場裡一件皮衣要一萬多、上個周她和女伴去了龍華公園、她去一家餐館吃飯看見一個外國人,藍眼睛、高鼻子、周身是毛……
覃二根喉嚨里伸得出爪子來。兒子約他十二點半接電話。兒子廠子中午最多休息半個小時。牆上的鐘眼看就要到半點了。好幾次,覃二根想催毛嬸快點,但還是忍住。
三年前,覃二根的兒子覃雙和小春私下裡好上了,毛嬸死活不同意。她說覃家到這個年頭還是瓦房子,覃二根又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兒子肯定好不到哪裡。覃二根不怨毛嬸,自己一輩子老實沒錯,但她不該這麼看兒子,兒子好歹讀過高中,比小學沒讀完的自己肯定要強。小春的父親十幾年前在廣東一家石廠打工,死於矽肺病,毛嬸一人將小春姐弟仨拉扯大。小春對母親百依百順,只好順着母親說,一定斷了和覃雙的事兒。
好像母女倆的正經事兒聊完了,大家都長吁一口氣,緊排在後面的那個人把手伸出來,要來拿話筒。不想毛嬸並沒有放下話筒,而是又轉過身子,向另一個山崖方向望去。毛嬸左手把燙了的雞窩頭一攏,有些害羞地向着遠方的女兒說,我去燙了個包包菜頭哩。女兒在那一頭贊道,那肯定很漂亮喲。毛嬸的臉微微地紅,也不是年輕時候了。大家跟着有點傷感,漂亮像只鳥,從毛嬸臉上飛走。
真是一對話口袋。覃二根看着大圓鍾已過半點,心裡發急,顧不得那麼多,催,快點嘛,我十二點半要接電話哩。
毛嬸不理會,小春呀,聽說你現在找的男朋友不錯,還是主管?
人家說他有八千塊一個月,是真的不?她說這幾句的時候故意把聲音提高,眼在覃二根身上繞一圈。覃二根分明感受到她挑釁的眼光,身子自覺地縮小了一半。
小春說,是真的,加上獎金一個月超過一萬了。
一萬,我的天哪,大家聽呆了,向毛嬸飄去羨慕的眼光,又有些慚愧,先前催着想接電話,這時又有些不想了。
毛嬸臉上肌肉發顫,聲音富有彈性,春兒哪,還是娘有主見吧,選男朋友就得要選個有能力的。不然一輩子受窮,連平房都住不上。
這話就有些不入耳了,覃二根想,我老實是老實,但老實不等於懦弱。癩蛤蟆也會彈一下跳一下,你又何必騷言雜語?
覃二根正要發火,卻聽得電話那邊小春在勸毛嬸,媽呀,你說話不要總帶刺好不?哎,不說了,您後邊肯定還有好多人都在等接電話哩。
毛嬸還想說兩句,她要氣氣覃二根,讓他空走一趟七八里的山路,但女兒要掛電話,急忙說,慌啥嘛,我還有要緊事給你說哩。我殺了只雞,給你寄來,一點飼料都沒餵的,營養着哩。
小春連說不要,不要,您自己留着吃,就將電話掛了。
叮———叮———,電話又響了,毛嬸驕傲地走到一邊,卻不走開,她要聽別人家的故事哩。
是覃雙!
覃二根一陣激動,哎呀,兒子,讓你久等了,街上就這一個電話,別人也要講哩。
覃雙懂事地說,我知道,大家都在等,我也不多說了,我拿到了大專文憑。
哇,覃雙成了大學生哪!人群一陣歡喜。有人說,覃雙那娃,硬是聰明,有志氣。
毛嬸一邊說,拿個大專文憑能吃飯?一個月能拿上八千?能蓋個水泥平房?
覃二根不理,又聽覃雙說,爸,明年五一我要結婚了。
結婚?女娃兒是哪裡的?
覃雙說,您認識。
我認識?
毛嬸嘴角掛着笑意,話就冒出來,有哪個不識貨的,不怕住那漏瓦房吧?
覃二根生怕覃雙聽見,忙將話筒用手捂住。但粗糙的手指縫好像故意跟覃二根做對,那聲音一字不漏地傳到所有人的耳朵里。
爹,你可先不要聲張喲,女娃兒是小春。
誰?覃二根嚇了一跳,以為聽錯了。
小春。
這聲音像一塊鋼錠跌在地上,又彈起來。毛嫂的臉上,騰地升起一片似晴非晴的煙霧,整個的人暈暈恍恍,像是站不穩似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