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王茂長)
作品欣賞
碗
一
爺爺端着黑瓷粗碗,用筷子撈了最後幾根麵條,咽下去,將湯喝完,咋吧着嘴,最後一個吃完飯,母親把他的碗筷拾掇了。這隻黑瓷大腕,是爺爺的爺爺流傳下來的,到了爺爺這輩,成了他的專用品,不喜歡旁人用它。我們才不喜歡用呢。黑黑的碗面,邊沿釉着藍色的花紋,一想到已逝的先人用過它,就沒人有食慾。就是讓我們幾個誰用,都感到憋屈。我們用的碗,都是白白的,細瓷的。毫不遮掩地說,就是拿糖葫蘆做誘餌,讓我用黑瓷大碗吃飯,我也不干,也會搖頭,連說不行不行!那黑瓷碗沿缺着幾個口兒,如爺爺缺齒的嘴,一直張着,面視着我,讓我皺着眉,好不快愉。實際上,很多年前,父親就在供銷社給我們姊們幾個各買過一個小木碗,硬雜木的,又光滑又結實。端碗不小心,不知摔了幾次,仍是光滑如初,不漏不癟,照常盛湯裝飯。這樣的碗,太讓我喜歡,只不過,長大了的我們,早不用了。
泥質陶製的碗,是老祖宗最早用的碗,據說型狀為大口深腹平底,多見於商周及春秋戰國。隨着時間的推進,制碗工藝逐步改善。隨人們的審美和實用要求的渴求,碗的型狀、質量也越來越好,使用分工便越來越具體多樣,種類也多如繁星。瓷碗,明代最多的就是胎體輕薄、白底青花的飲食用碗。清代的碗型狀、釉色、紋飾更為豐富多樣,工藝製作更為精巧細膩。素三彩、五彩、粉彩裝飾的皇家用碗更讓人嘆為觀止。
爺爺不論吃糠咽菜,還是盛粥盛水,用了一輩子上輩人留下的黑瓷碗,快不行時,卻讓家人隨他埋於地下。
老人雖去了,碗還在,儘管挪動了地方。碗比命長,一隻碗誕生了,就不會輕易死去,除非砸它,摔它,軋它,錘它。碗很講情義,猶如一位忠貞賢惠的妻子,只要丈夫不毀她。甩她,保險會跟一輩子,不嫌不離。
二
望着爺爺的遺像,奶奶嘆着氣:與他搭夥計五十多年了,沒享過一天福,倒是受了不少罪與驚嚇。現在一切好了,他倒走了!哎,早晚都會走的。這個老頭子,最愛的是那個黑瓷碗,老古董了。據人說,是清朝嘉慶年間窯產的。老東西,人走了還捨不得留下。哎,也算個大孝子。奶奶又何不是如此呢!當年出嫁時,娘家父母狠了狠心,在省城買了六個一套的景德鎮產的花瓷碗,我見過,不大不小。奶白色的碗面燒制上活生生的松鶴圖案,還有着透明的花紋。
有個飯碗比啥都重要,丟掉飯碗,簡直命就給丟了。我們這一帶的村子,自古以來就有借米的,借面的,借糧的,但從未有過借碗的。要是借碗,不是傻子,就是憨蛋。要是真借,讓人笑掉牙:連個飯碗都沒有,活着幹嘛呢!別人也不會借給,那是奪人家的飯碗啊!
初一又到了,香台上放着香爐,上方牆上貼着天皇大帝的紙像,奶奶雙膝跪在香台面前,邊念念有詞地述說着,讓上天保佑全家,保佑百姓,健康安寧。邊將燃着的三炷香,小心虔誠地插進香爐,然後磕了仨頭,作揖拜了幾拜。轉身從櫥子取出娘家的仨瓷碗,分別放上水果、點心、菜餚。前面倒上一盅酒,貼牆立上三雙筷子,又扣頭跪拜,祈禱了一陣。
釉有松鶴的細瓷碗,奶奶是不會輕易拿出來用的,只有稀客來了,或給老頭子過生日,或祭祀天地時,才拾掇出來用下。用後親自洗刷,小心地放進紙箱,鎖進櫥子。二堂兄,偷開她的櫥子,讓她發現。瞅見奶奶走來,急急放進櫥里。為此奶奶狠狠訓斥了一頓。爺爺都不敢偷拿那碗哩。爺爺也很不喜歡二堂兄。秋收之後,地淨場光,小腳的奶奶,讓爺爺給準備了一套討飯家什。吃過早飯,立即趕他外出要飯。要飯通常在富家大門口,大娘嬸子不停叫喊,是下等人幹的下等活。丟死人呢,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幹這差事的。二堂兄出去討飯,手中提着要飯棍,肩山背着個舊搭子,搭子裡面裝着一個缺口的藍邊破碗。有時,二堂兄數天不進一次家門。一天黃昏,我拿着小木婉,在家外樹行子裡捉知了龜,見堂兄拉着要飯棍子,慢慢朝家走來,衣服上被撕破兩道口子,臉上掛着被麽抓打的痕跡。他苦笑着問我餓不餓,說搭子裡有窩窩頭頭,我搖着頭說:不餓!
從頭趟要飯後,二堂兄每年青黃不接時,都外出討飯,緩解了家中的口糧不足。終有一年,二堂兄參軍入伍,膠東當兵。
回家探家的堂兄,眉色飛舞地講述部隊那些緊張快樂的生活。他說,拉練那陣子,漆黑的夜裡,突然響起緊急集合號,從夢中突然驚起,不許拉燈照明,在五分鐘之內,穿衣打包、洗刷完畢,場內集合,然後在沒亮光的崎嶇孬路疾走。起床時,通常出現兩人爭奪鞋子、瓷碗,腰帶的場面,都焦急地說是那物件自己的。
二堂兄轉業後,被召進縣五金鑄造工廠,一日三餐都排隊領飯領菜,不耐煩的職工往往在排隊中用筷子敲打自己手中的搪瓷碗,搪瓷碗發出的美妙音符,平息着焦急貓爪的心。調皮搗蛋的職工,終於認為天賜好運的良機又來了。那年,造反暴風颳進廠里,由於堂兄工作積極,吃苦在前,又有身份歷練,被薦為造反隊伍隊長,當了沒在編制的脫產幹部。造反一時,風光一時。兩派唇槍齒戰,都大喊自己站在革命路線一邊,對方是反動的。斗過人抄過家的造反派,終於又讓對手占了上風,又被對方組織鬥了起來,對方組織的頭頭,揚眉吐氣地在廠內大喇叭上廣播:誰砸過我們的飯碗,我們就以牙還牙,砸爛他的飯碗!沒過多少時候,二堂兄的造反隊伍跨了,被辭退到老家,轉成了農村戶口,端起了農民的飯碗。
風風火火數十年過去了,二堂兄承包的二十多畝果園,植有蘋果、草莓、桃、杏、葡萄,間作了蔬菜、花生等,每年收入二十萬元上下。他碰到摯友便笑呵呵地說:就是再給我個金飯碗,也絕不舍掉我的果園去端那金飯碗。
三
碗是文明社會人們存活的生命,是生活幸福快樂的媒人。望着餐桌上精美漂亮的飯碗,你會心情愉快,食慾大增。望着碗上精緻美妙的花草魚鳥,會令你想入非非。
大人們不會給家裡買添花里胡哨的低俗瓷碗,特別是那些有美人圖案的瓷碗。面前釉着美人的瓷碗,美人淑女會對你笑,給你獻媚,讓你胡思亂想,浮想聯翩。令人視而忘食,延誤進餐。
筷子、湯匙是碗的助手,碗有時也不需這樣的助手。搗蛋的筷子、湯匙,也會經常不用上班。五十年前,我在華僑農場工作時,尤其是雨天,印尼華僑們,站在屋檐或門口,悠然自得地平視着風雨,左手端着飯碗,右手一下一下地往嘴裡抓送摻菜的白米飯,吃的津津有味,哪用得着礙事的湯匙與筷子!
莊稼棵子高低不一,顏色不同,眼前的羊腸道兒,辛苦地漫於腳下。跟着父親,終於來的親戚家,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有才的、有勢的,體強的、體弱的賓朋,早已圍桌而坐。茶碗的水兒冒着熱氣,說話者眉開眼笑,聽講者專心致志,品茶者津津有味。見俺爺倆來到,彬彬站起,歡迎語,埋怨詞,親切話,充滿兩耳。父親面帶虧色,頻頻作揖道歉。大家寒噓了一番,退讓了一陣。最後主陪根據來者輩分、尊卑,讓我與父親分別坐在不同的位置。幾張桌子人全齊了。一聲招呼,慶壽賀宴就開席了。各人都把茶碗放在一邊,主家的晚輩把點心糖果收拾起來,讓酒具,筷子碟兒,取而代之,人手一份。接着,隨着香味撲鼻,盛滿酒肴的八大碗擺在桌上。雞、鴨、魚、肉,四大精緻的細瓷海碗,滿滿地盛着四大硬菜,熱氣騰騰,面對上座。另外碗兒小點的四碗菜,隨意置在客人面前,每人爭先恐後地給老者說話,站起舉杯,祝賀老人青春長壽,福如東海,壽超南山。爭着向老人面前的小碗切壽糕,撥葷菜。其他酒桌上也派出代表,先後給老人敬酒、祝壽。幾個回合下來,老人讓大家吃好喝好,起身,晚輩攙扶,回房休息。其他賓客,繼續飲酒。
碗裡盛着人的喜怒哀樂,酒過多旬,人人面帶紅潤,口喘酒氣。酒後出真言,酒後產大話。志同道合的摯友,叨着碗裡的菜,仰着頭飲酒,說着相互吹捧的話,表着自己難漏的情;說着心不由己的語,敞着自個坦蕩的心。有的人海量,乾脆用碗喝酒。那次喝酒,直喝到煙霧繚繞,酒氣衝天。有的酒足飯飽人擦擦嘴,就起身,說聲慢慢吃,便緩緩退出。父親不太喝酒,走先一步,讓我走時到主人住房找他。菜桌上,有的仍喋喋不休的說個不停,喝個不止。兩個曾有過節的親戚,說着喝着,飲着吃着,「騰」的一聲,同時站起來,互不相讓,滿口吐糞。一個「占理」不饒人,拿起一菜碗,狠狠向對方投去,對方一扭身,「澎哧」一下,菜碗急了,磕在牆上,碗即粉身碎骨,湯菜染牆一片。對方咽不下這口氣,罵聲「混蛋」!把桌子一掀,「噼里啪啦」八大菜碗落地,剩菜剩湯流撒滿屋。景狀一片狼藉。兩對手扭打在一起。眾親友驚嘆着,忙走回這邊,趕緊拉架,避免事態擴大。
「騰騰騰」,隨着一串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一個體強力壯的年輕人走到現場,緊閉兩唇,怒視肇事者。在場的人驚呆了,屋內頓時鴉雀無聲。年輕人蹲下身子,右手撿起一隻未受傷的碗,搖晃了兩下,把湯菜「跐溜」一甩,潑在地面。猛一起,站起來,眾人不敢靠近。鬧事者也儍了眼,呆呆地觀望。只見年輕人,一抬左腿,菜碗「嗖」的一下,劃了一條弧線,「啪」一聲,碗穩穩噹噹地就正立在年輕人的頭頂。年輕人頭很正,脖很直,兩目平視,兩臂自然分開,緩緩走動。靠近的人趕忙後退,留出條通路。年輕人傍若無事,自然地晃動着兩臂,繞通路一圈,然後兩臂又如天鵝的翅膀,輕輕忽閃着。蹲下身子,一隻手便向地面抓撓。一機靈者,趕忙撿起一片碎碗片,遞給那年輕人。年輕人接住還流淚的碗叉,站起,往身後一拋,碗叉劃着弧線即「啪」一下,穩當精準地落在頭頂的碗裡。又一目睹着拾起一塊碗叉遞給年輕人,年輕人接住。又一抬右腿,碗叉「嗖」一聲,轉彎從胯下,向上劃了一弧,落進頭上的碗內。一小伙也拿着一塊碗叉過來遞給年輕人。接着,一翹左腿,碗片高高地劃了條弧線,「啪」一聲,穩穩噹噹地落於年輕頭頂上的碗裡。碗裡碎渣、碎片滿了,年輕人天鵝似地顫抖雙臂,面帶微笑,原地,轉身一圈,便隨身體的移動,兩臂上下擺動着。走到垃圾池,一點頭,將頭上的破碗及裡面的東西「撲哧」一聲,丟進池裡。屋內響起一片喝彩聲。倒完垃圾的年輕人,走到已被人扶起的八仙桌旁,含笑站着,欲說什麽。此時,一位看客,輕輕提着一隻垃圾桶走來,把一把木凳遞給年輕人,年輕人落坐,又接過垃圾桶,一拋,那桶,「嗵」一下,便穩穩噹噹地落在頭頂,桶口向上的站立着。正襟端坐面帶笑容的年輕人,搖頭擺腦得讓桶在頭頂旋轉了片刻。接着,兩手不停地分別接住來自左右方向遞來的碗叉、碎湯匙,接連不斷地拋去。碗叉、碎匙、碎渣,煙花似地經過不同高低的弧線軌跡,「噼里啪啦」淌進頭頂的同一個桶里。地面碗片、碎渣被檢淨,屋內發出陣陣歡快的讚嘆聲。年輕人一點頭,迅速接過從頭山落下的垃圾桶,給觀眾深深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剛才不久發生的不快氣氛煙消雲散啦,如從沒發生過一樣。[1]
作者簡介
王茂長,(王兵),濟南人,共黨員,中國林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