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祖母的愛情(鄭媛)
作品欣賞
祖父祖母的愛情
01
青梅竹馬篇
祖母是山西人,祖父是地道的關中漢,小時候過年走親戚,爸爸帶我去外婆家,舅舅家,我總是問爸爸,「你怎麼不去你的舅舅家呢?」父親總是拉長了腔感嘆一聲「太遠——了!」那時候,我不知道父親的舅舅家和我家隔着一條黃河。
我一直好奇祖母的老家,可直到祖母病逝,她都未給我講過關於老家的故事,我兒時的記憶里,缺失了伏在祖母膝頭,祖母甜蜜回憶家人的情境,更多的是祖母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望着菜園子失神,那時候總以為她老了,那一定是在發呆,後來或者現在,才慢慢真正體會祖母那時候在想什麼罷。
祖父很小的時候,他們家便是地主,我一直很羨慕這個詞兒,總覺得是富裕或者幸福生活的象徵,但卻不知道,帶給祖父和父親的,是永遠抹不掉的苦難回憶。祖父這一輩兒,兄弟姐妹也多,別的兄弟姐妹都壯實,唯獨祖父腿腳不利索,整日裡病病殃殃的,我想當時我的曾祖父雖不曾遍求名醫,但也是煞費苦心了吧!在那窮苦的年代,也要照顧其他娃兒,祖父的腿也因此便沒有好過。
恰在這時,祖母的父親,也是曾祖父的好友,便商議着把祖母許配給祖父,算是定娃娃親,也算是好友的一份情義延續。我的兩位曾祖父,都是在縣城裡做點小生意的買賣人,祖母的父親,後來要回山西老家去,便把祖母託付給曾祖父一家,那會祖父的腿腳已經不是很好,可是祖母是健康的。
我有時候會在很多個夜裡細想,想着那時候他們的心情,想着外曾祖父是否有不舍,是否悔過那個承諾,想過他女兒的一生,是要怎樣度過,我總是想不來,甚至有些想不通他的決定,為何不帶着女兒回去,偏將幼小的女兒留在異鄉,嫁給身有殘疾的,未來不可知的一個人。可無論怎麼想,我都想不通,能想通的,只有那些往日祖輩簡單的樸實,甚至是老實。外曾祖父的信守承諾,祖母便留在了我家。那一年,祖父八歲,祖母六歲。
打那以後,年幼一點的祖母便領着長她兩歲的祖父,村里場畔跑,地里拾柴耍。祖母在哪,祖父跟哪;叢草逮蛐蛐,灶下忙燒水,祖父走哪,祖母便在哪。我想,那時候他們不懂的封建婚姻,不懂得衝破封建思想,也不會要喊着追求愛情自由,他們只是學會了接受對方,並且感恩對方吧!祖父有了玩伴,並且是一個尊重他的小夥伴,而祖母也結束了乞討流浪,她有了落腳的地方。沒有青梅竹馬那樣的浪漫,卻也踏實寧靜。
02
青梅老去,竹馬不在
這些,都是父親告訴我,並且叮囑我們不要在祖父面前提及老家的事情,他怕祖母想家會傷心。而我,總好奇並嚮往那從未去過的山西—祖母的老家,也算是我的一半老家吧!兒時的我,總挺着胸脯給祖母保證說,等孫兒長大掙錢,一定帶你回老家,去看你的兄弟姐妹們。
可惜,我卻食言了。
祖父種了一片菜地,在我出生的時候,那片菜地就在那兒,祖父也因此給我起小名不是韭菜就是芹菜,最後甚至還有桃花,不過都被否決了。祖父的菜地很整齊,苜蓿高高的四周圍起一道牆,牆裡面酒菜一畦,芹菜一畦,還有青綠的黃瓜和毛絨絨的西紅柿。我的兒時記憶里,未熟透就被我摘下的西紅柿的確是毛絨絨的,很是誘人。祖父經常端個小凳子,在菜園裡拾掇,時而小凳子在韭菜地,祖父坐在凳子上拔草;時而凳子在豆角地里,祖父給新攀上竹竿的豆角系上麻繩。祖母梳着盤頭,頭髮油光油光的綰成髻在腦後,高高的額頭上冒着幾滴汗珠,站在房檐下望着菜地,喊祖父回來歇一會,祖父頭也不抬,總是說等一會,等一會就拾掇完了,而土裡生出來的農民,地里的活是永遠拾掇不完的。
祖母便喊我跑腿兒,「娃去把毛巾子給你爺送過去,剛打了肥皂洗過的,你聞聞,香不?」
給祖父送去擺乾淨沒有汗味兒的毛巾,再一會又派我,「這水是剛泡的茶葉,茶葉濾了,是頭一泡茶呢,娃給你爺趕緊送去,剛好能喝!」
送去已經晾涼的茶水,或是用乾淨的新圍裙包着的剛烙好的韭菜盒子,我歡快的奔跑在地里和屋裡之間,奔跑在祖父和祖母之間,快樂無比。祖父仍是頭也不抬一下,只盯着他手裡的活,祖母在門口埋怨:「瓜老漢,真是個瓜老漢….」
而今,我再也聽不到這樣的埋怨,小時候總以為那是祖母在生氣,在和祖父吵架,「要不她咋不送去,偏偏讓我送去呢?一定是怕祖父罵她,不敢去。」我時常這樣自己想,還覺得祖母可憐。
祖母不在的時候,我偶爾去陪伴孤獨的祖父,祖父以前總給我說祖母的事,而每一個故事講完了的總結都是,「我不能讓你祖母生氣,我這輩子都沒有和你祖母吵過架,」他說,「別人吵架了可以生氣回娘家訴苦,可是你祖母回哪呢?她沒有娘家,沒有地方去哭。」
我的祖父,他天生腿不好,祖母也只是祖父的童養媳,她的老家山西,父親和祖母回過一趟,回去的時候,祖母帶着父親,叔叔,叔叔那會還小,父親又黑黝黝的。
山西家人便勸祖母,「回去幹啥呢?不回了算了,咱這邊日子好,你那邊娃娃多,掌柜的腿還是個那,啥不得你自個承擔?」祖母聽了很是擔心,晚上念想着,一夜都沒睡,第二天早早的,趁着一家子沒起來,天沒亮就抱着叔叔,拉着父親偷偷地趕回陝西家裡,她怕娘家人心疼她,不讓她回。
自此祖母再也沒有回過山西。祖母前年剛去世,祖父就開始健忘,開始記不清我們,直到去年我們送他走。
祖父祖母在的這些年,我們老鄭家,似乎光顧着尋親了。祖父祖母走後,尋親的路暫停了下來,可是寫完此文後一年,也是祖父走後一年,父輩們找到了山西老家的親人,也是山西的親人一直惦念,托人不斷打聽,一步步尋到了我家門口。
就在那個平常的下午,乾枯的楊樹枝還留着一絲金粉色的餘暉。陌生的一個人,站在老家門口問,「這是不是姓鄭的一家?」
我的眼淚快出來了,可還是顫着聲音,可似乎又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能把眼睛睜大,去抓住眼前這個陌生人。
稍停片刻,那人說,「我是山西的。」
話未完,相看無語,惟有淚凝噎。
至此,我才知道,當年祖母的父親與祖父的父親交好,把女兒許給有殘疾的祖父,曾祖父回老家,但仍信守承諾,將女兒,也就是我的祖母留於西安。祖母曾帶我的父親和二爸回老家一次,後來逐漸斷了聯繫。
失散幾十年的親人,以為不在人世,卻能夠再次重逢,在着的人,以為走了的人不在了,於是長久的走了。那暫時走了的年輕人,某一天就突然回來了,曾經在的人,有的經不住風霜,等不住了,就尋着自然的規律,像豆莢紅了,葉子又幹了,就那麼遺憾的走了。那麼,那些久別的親人或是愛人,是不是也會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在面前,只是和走的時候不同了,老了,或者長大了,就那麼哪怕衣服破爛的站在我面前,告訴我,她,他,只是和我好多年未見,她,他,只是去了遠方。
也許曾經,羨慕山盟海誓的愛情,也奢望擁有一生一世的浪漫,也會因為偶像劇里的男女而感動,但無論哪種都不曾期盼自己擁有,只希望,擁有一生一世的相守,你不在了,我便了無牽掛只想和你一同去。你在的時候,我只期待每秒的相惜,寬容,忍耐,還有遷就。
父親將祖父祖母合葬在一起,沒有梁祝,也沒有悽美的愛情故事,我沒有見過愛情的模樣,我也不相信生死相許,那些,只存在我讀過的文字里,可是於祖父母們,我唯有低頭。
「我怎能讓她受委屈,她受了委屈何處訴說?」
願所有擁有的,疑惑未得到的,所有的經歷平淡或者來之不易的,願你們珍惜眼前人,不要把爭吵放在嘴邊,不要那麼輕易說分手。想着我怎能讓你受委屈?你有何處去訴說?所有的怨氣和情緒,讓他們都吹散去。
願,有情的,抑或曾經無情過的,願,愛過或者正在愛的,願你們今世共美好。青梅枯萎,竹馬亦然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