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鼎山(陳永林)
作品欣賞
神鼎山
神鼎山在平江西南境,西距湘陰(今汨羅)界十里,南距長沙界六里。山頂三石鼎立,傳說古時道士於此煉丹,丹成白日飛升,成了神仙。神仙當然是虛構的,那三塊大石頭的樣子卻實在有些奇特,也很好看。可惜「大躍進」時要用它燒石灰,弄來炸藥炸得稀爛,一處好好的景觀從此消失了。
從山中流出一條小河,流向一處叫鵝食盆的低地,最終匯入汨羅江。河水瀠洄處有座斑石廟,供奉着「斑石神」,不知是否與山上那幾塊石頭有關。但本地的石頭確實多帶斑紋,整體呈青灰色,斑紋卻是黃的。小河中的卵石亦多黃斑,扁圓而長,叫黃皮石;還有種游魚,形狀和顏色跟黃皮石差不多,也叫「黃皮石」。據說這種魚不好吃,人們很少捕它。「三年自然災害」在當地留下的記憶之一,便是連河裡的「黃皮石」也全被捉光,一條也沒留下。
小河和神廟都在神鼎山左邊,山前田疇平衍,稱為田坪,歷來為鍾姓聚居之處。五百年前明朝弘治年間,有一戶鍾姓人家始于山麓造屋,自耕自食。過了好幾代,這屋裡才有人外出營生,家境漸好,便開始要子弟讀書。可能是因為遺傳因子的關係吧,讀書的成績卻一直不好,不僅無人中舉,連進學成秀才的都沒有。直到清乾隆後期,才出過兩位太學生也就是監生,都是捐得的「例監」,猶如現在花錢買來的文憑,不必去京城進國子監讀書的。
監生要有錢才能買,可見神鼎山終於「發」起來了,人口也繁衍了。曾祖父生了七個兒子,伯祖父參加後期的湘軍,不斷升官,在左宗棠征西、李光久抗日(甲午之戰)時,都當了營務處總辦(後勤部長),也帶過作戰部隊,以「軍功」使曾祖父得到正三品封贈,並提挈我祖父(他二弟)成了湖南協標(軍區直屬部隊)的一名「藍翎侭先補用都司」,算五品武官,祖母向氏也得稱「宜人」了。
祖父不如伯祖父能幹,卻喜歡「玩」,他後來乾脆出錢在省城開了家旅館,宜人和少爺放在老家,自己只年終回去一次,平時則住在長沙城中自己投資的旅館裡,夜夜看戲,吃花酒。祖母比祖父小十六歲,卻早死二十九年,她去世時大兒子(即我父親)才十歲,虧得曾祖母還在,給照顧着。祖父也不再續娶,兩年後將兒子接到長沙來讀書,自己仍很少管,照樣「玩」,一直「玩」到老。他老人家的福氣也真好,大兒子破例很會讀書,等旅館「玩」完,我父親又大學畢業能掙錢了。民國五年他壽終正寢時,神鼎山的一份祖業居然還「敬守弗失」,這和「有子成材」同為他平生得意的兩件事。父親後來告訴我,祖父的遺言就是這麼說的。
三十九歲的父親從祖父繼承了神鼎山的一廂房屋,還有年收五十石租谷的水田。此時他本人的收入已遠過於此,當然不會回去當地主,於是將屋借給族人居住,租谷亦請其代收代賣,將錢送來長沙。如是者近二十年,直到「七七盧溝橋事變一聲炮響」,民國二十七年秋日軍逼近湖南,父親才將我送回老家。
來到神鼎山,我才第一次見到生長在田土裡的禾和菜,活動在屋場前的雞和狗,游弋在池塘中的鴨和鵝,才第一次早晨醒來便聽到鳥兒鳴叫,夜裡開窗便望見明月當頭。這一切,對於我都是多麼的新鮮而有趣。
六七歲不知道耳目所不及的事情,更不會為之煩惱,這真是人一生中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候。按年齡本該要上學了,神鼎山附近卻沒有學校。父親此時年過六十,不時還得去長沙料理事務,又潛心學佛,常讀佛經,雖然口口聲聲說要課子(教我和二姐,大姐和哥哥則離家上中學去了),大部分時間卻是叫我們「自己用功」。二姐須幫母親做些家務,還真能自己用功,我則素性貪玩,屋前屋後新鮮事物又多,書房裡便坐不住,「自己用功」便成了自己遊戲。
遊戲需要伴侶,神鼎山屋場很大,居住的人卻很少,兒童更少。曾祖父名下七房,有四房人財兩旺,已經另行擇屋(或建屋)搬開。留下三房,我們算一房,另一房是堂兄念茲,其子女多已長成,只有個小女兒和我同歲,卻非常怯弱,見到我一口一個三叔,不好同玩。還有一房因貧乏不能自存,將屋子賣給了幾戶不共宗祠的遠房本家(賣給外姓是不許可的),其中一戶做「紙紮」的,卻有個比我小一兩歲的女孩,很是伶俐活潑。我常常跑去看她家做紙紮,先用竹篾紮成屋架,再用各色紙張糊成屋宇,還有紙轎紙馬,玉女金童,都是準備燒化給死人的。看過一會後,便常常帶着那女孩到門外去看白鵝划水,農夫犁田,或者捉蜻蜓,摘野花。
作者簡介
陳永林,品詩文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