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菊(孙爱晶)
作品欣赏
秀菊
秀菊拖着有些迟疑的脚步迈出家门时,“咣当”一声,防盗门重重地碰上了。她的心也随着这响声陡然一震,虽然她知道这是家里开着窗户形成穿堂风的缘故,可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凑近那扇简易防盗门的小窗栏,怔怔地望着:客厅里,九十一岁的老妈佝偻着腰,安静地坐在那个单人沙发里。一头白发,头微仰,双目微闭,嘴唇微动,一串念珠在手指间有节奏地一粒一粒循环着……
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秀菊赶紧转身,逃也似地直奔下楼。
上了拥挤的公交车,随着过道里的人流,一直挪动到后车门处才站定。头顶上的拉杆有点高,秀菊伸展胳膊够着显然有点吃力。旁边一位挺漂亮的年轻姑娘起身给她让座,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嘴里说着:“不用了,你坐吧。”姑娘还是很真诚地给她腾出座位,她有些不好意思,连着说了几个“谢谢”才坐下,心里说:“看来我也是真的老了。”
家在这趟车的终点站,还远着呢。正值下班时间,路上车多人多,公交车不紧不慢地行进着。秀菊感觉很累,便斜靠着车窗闭上了眼睛,身子随着车身也在轻轻地晃动着。
“秀菊。”恍惚间有人在轻轻叫她的名字。她睁开了眼睛,叫她的人就站在她的座位旁边,她的脸上立刻显出一丝惊喜:“呀!阿敏,好久不见了,这么巧。”
“秀菊,我真的都有点不敢认你了,你……”阿敏刹住了话头。
公交车又停在了一个站台上,一阵骚动后,阿敏坐在了秀菊身边刚刚腾出的一个坐位上。公交车继续前行。这时,秀菊才侧过头细细打量阿敏。一头烫过的短发卷曲自然,时尚的钛金框架眼镜凭添了几分娴雅,卡其色的风衣敞开着,脖子里一条红色的纱巾很惹眼。秀菊下意思地理了理自已有些蓬乱的头发。六十六岁,与自己同龄的阿敏却显得大方得体。她眼里透着羡慕,刚想要夸赞几句这位昔日的老邻居、老朋友,阿敏却拉住她的手,关注地问道:“你是回来看老妈的吧?你家小外孙女呢?上几年级了?还是你带着吗?”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后,阿敏自己不由得先笑起来了。秀菊心里顿时愁云四起。她真的不想提起自己家的那些烦心事。
其实,秀菊所谓的烦心事,也就是很平常的一些家事。就说今天上午吧,九点多钟她回到老妈家。一进家门,看见老妈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个硬梆梆的饼子,桌子上放着一碗牛奶。老妈很费劲地把饼子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牛奶里等泡软了,才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吞咽。那副假牙也“忽沓、忽沓”的,好像随时都会掉出来,秀菊当时就差点落泪了。她知道那副假牙早就不合适了,因为时间长了牙龈萎缩,假牙套就会松动,换过两次后,老妈就不让再换了。每换一次好几百块钱呢,自己没有工资,又不愿意给孩子们添麻烦,所以,秀菊几次提起要领她去重新换一副,她都很坚决地拒绝了。
那次秀菊好不容易说服了老妈,把老妈接到了她家,偏偏第二天自己腰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躺在床上腰疼得动不了。一大早八岁的外孙女欣欣起来急着上厕所,老太太却迟迟出不来,欣欣隔着厕所门嚷嚷着:“太姥姥,你快点,要不我上学就迟到啦!”急得老太太赶紧提着裤子开门出来,欣欣又说:“太姥姥,你还没有冲马桶呢。”老太太脸色明显不好看了,又返身去冲了马桶。秀菊老公打发欣欣吃了饭,然后又送她到学校,回来在厨房弄饭时,不小心把一个盘子碰掉地上了。老太太闻声,脸一下子就变了,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我说不来你非把我弄来,我又不是没有吃处、住处……”她老公慌得赶紧出来又是解释,又是赔不是,老太太铁青着脸一声不吭,硬是扶着楼梯下了楼。怕老丈母娘摔了,她老公拿上拐杖,穿着拖鞋就追了出去,跟着老人走过马路,仍不放心,又拦了辆出租车直接给送回家。秀菊躺在床上干着急动弹不得,趁着家里没人,索性放声大哭了一顿。哭过以后,心里好像是不那么堵得慌了,却不料血压又升高了,结果住进了医院。
这些事她不能对外人讲,也不想提起。她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唉!我这儿一堆烂事,快别提了,倒是先说说你吧,你这是去哪儿啊?看样子你还不错啊!”
阿敏随口答道:“现在我是和素梅约好的去汗蒸呢。我平常除了做家务以外,还是老样子,早晨到公园跳广场舞,每周到市老年大学上两次课;我家老杨还是忙他的那一摊儿,没事就钻在家里舞文弄墨的。我儿子家在南京,孙子上初中了,他们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倒是总催我们过去住。我不喜欢那里,这么多年只去住过两次,住不了几天就想往回跑。”
阿敏打住了话头,侧脸看着她说:“哎,我看你精神不太好,老妈咋样了?你……”
秀菊还没来得及回话,阿敏又想起什么似的,自顾接着说:“对了,你老妈真是有个性!一个小区住着,偶尔也会碰见她。那天我见她拄着拐杖,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饼子。我要送她上楼去,她说啥也不让,我陪她走到楼梯口,硬是拦住我不让送了。”
秀菊说:“是的,我妈越来越不好沟通了,她可有老主意呢。”正说着公交车又到一站了,车厢里照例响起“……请您主动给老弱病残孕及带小孩的乘客让座”的喇叭声,前面接连有人给两位老人家让了座。上车的乘客真不少,挨挨挤挤的过道里人们在挪动着,下车的人似乎没有了,后车门刚要关闭的时候,就听有人嚷着:“等等,等等,俺们还没下呢!”车门又打开了,过道里一男一女,两位看上去年近八旬的老人,正牵着手艰难地往外挪动着。男人的腿脚显然不利索,身子一晃一晃的,人们拥挤着让开一些,一位热心的中年妇女挤过去帮扶着他们下了车。有人抱怨:“那么大年纪了,就该早点往外走,磨磨蹭蹭的瞎耽误功夫。”
“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他们也不容易啊,都担待点吧!”说这话的是刚才那位热心的中年妇女。好多人点头附和,也有人无动于衷。秀菊和阿敏对看了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句:“嗨,都说老来难,不到老来哪里知道有多难啊!”
公交车经过一站又一站,走走停停,秀菊和阿敏的对话也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
“阿敏,你说咱也六十六岁的人了,高血压、心脏病、腰间盘突出,反正是浑身的毛病。女儿、女婿工作忙,挣钱不易,小外孙女咱不帮着带也不行。虽然忙点、累点,有咱们那点退休工资顶着,不愁吃不愁喝的,一家子都凑合着,日子也不难过,就是老妈最让我放心不下。”
阿敏说:“我弟一家差不多一年回来一次,我姐夫脑梗后遗症,我姐连她自己家都顾不了呢。老妈要是跟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也好调度,可是,老妈说在自己家安静惯了,自在惯了,想咋就咋。到你们家给你们添麻烦不说,让你们伺候,还得看你们的脸色,干啥也得小心,反而不舒服。细想想,老妈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女儿家新买的房子倒是挺宽敞,我也是不想去住,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这是老人们的通病。”
阿敏附和着:“就是,就是。我也不想去儿子家住嘛!”
秀菊并没有停住她的话:“其实,我妈也很体谅我们的,她从来不抱怨什么。我有时候几天没来,心里过意不去,她还安慰我,'你忙你的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瞎操心。’甚至有个头疼脑热的,她也不告诉我们,自己吃两片药,挨两天也就过去了。她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过好你的日子就行了,我还没有到离开你不行的时候呢。’她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你说,九十多岁的人了,有儿有女,还要自己单独生活,让人说闲话是小事,万一磕着、碰着身边没人咋办?”
说到这儿,秀菊眼圈又红了。她不由得挺了下身子,背转手朝后腰捶了几下,接着说道:“尽管老妈还能自理,我们也经常回来,可就是心里不塌实。每次回来,冰箱里总给她备好牛奶、鸡蛋和各样蔬菜,可是她不待顿顿炒菜,总是瞎凑合呢。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那里念阿弥陀佛。”
秀菊又挺了挺身子,长长地吐了口气:“每次我回家都是一进门就开始收拾、打扫、洗涮、做饭。夏天每星期给老妈洗个澡,天凉了就给她热水泡脚、洗头、理发、剪指甲,反正是尽力而为吧,无非是咱自己良心好过点儿。”
车窗外一抹夕阳正在缓缓下沉。阿敏扶起眼镜,揉了揉眼睛,情不自禁地发起了感慨:“秀菊啊,咱们都这岁数了,不管怎么说,你回来推开门还有个老妈在等你,有个让你牵肠挂肚的人,这是你的福份啊!我妈没得早,我爸前两年也过世了,所以我一听见你们说回家看老妈,心里就酸酸的,不知有多羡慕你们呢。人啊,一旦没有了父母,就没有了主心骨,就没有了心底的那个家。”
秀菊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昔日的老朋友,一时接不上话。她忽然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暗想:都怨我,照顾自己的老妈还跟别人诉苦,如果老妈真的走了,我……她不敢往下想。
阿敏似乎没有注意到秀菊的神情变化,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道:“你看咱们身边,六七十岁的老人,还要照顾八九十岁的老父母,这事太多了,咱们这帮人算赶上了,这还是一家几个儿女呢,将来咱们……”公交车又在报站了,阿敏说:“嗨,我马上该下车了,咱有时间咱再聊吧。”
公交车还在路上一站一站前行,车厢里乘客已经不多,也比较安静了,秀菊靠着椅背,脑子里想着阿敏没说完的那句话:“将来咱们……”突然谁的手机响了起来,背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的:“喂,二姐,咱爸今天咋样?明天出院?嗯,嗯,这几天你也够累的了,明天轮我去医院,你就不用再跑了,我和建民给他办了出院手续送他回去就行了。嗯,建民说爸出院以后,他先去家里照顾几天,然后,咱们还是每人一星期轮流。嗯,好的,好的。就这吧。”秀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暗自猜测,这位打电话的女人应该也快六十岁了吧。
太阳已经完全隐身到西山后面去了,路灯亮了起来,道路两边的店铺也灯火通明,影影绰绰的高层楼房闪烁着暖暖的灯光,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公交车离终点站越来越近了。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七八个乘客,秀菊习惯性地两手朝背后揉了揉腰,想站起来先活动一下身子,却不料两腿一软,歪倒在旁边的座位上……[1]
作者简介
孙爱晶,网名:秋野寻芳。山西太原人。现为中华诗词学会、山西摄影家协会、山西女作家协会、太原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