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遊古松園(張安娜)
作品欣賞
秋遊古松園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
古宮閒地少,水巷小橋多。
——唐 杜荀鶴
秋意闌珊,午後沿着古老的山塘街前行,身邊是靜靜流淌的香溪,我似乎聞到了二千五百年前吳宮花草的芳香。水面漾着點點漣漪,原來是不覺間下起了小雨。秋日的雨,格外帶着涼意,一點點,一絲絲,繞在心頭。
抬頭間,遠遠就望見「古松園」那三個古意盎然的燙金大字。這座宅第園林為清末木瀆富翁蔡少漁所建,古樸雅致。說到蘇州園林,許多人第一印象就是精緻美麗,一步一景,然而卻很少有人關注園林中一些不廣為人知的細節,卻不知這些細節反而最能體現出古人的精神。
邁進古松園墨色的大門,在門廳繞過落地罩進入天井,回首可見一道青磚雕飾的門樓,字枋為「明德惟馨 」四字。
我從不知,隨意堆在空地里用來砌房子的青磚,居然也能被雕刻成藝術品。
磚雕其實是門很不易的活兒,由於這種青磚質地細膩清脆,極易斷裂,因此工匠在雕刻時,只能用刨子、鑿子從磚的邊緣往中間慢慢琢磨。通過平雕,浮雕,鏤雕和透空雕等藝術手法,刻出層次極為分明的戲文圖案,最後再加上青石邊框,一幅作品才算完成。能工巧匠們在這方寸之地,展現出人世百態,高超的技藝令人嘆為觀止。
看那門樓的兜肚上,一邊雕着「高山流水」,錚錚琴音和着淙淙流水,伯牙子期這對千年知音,永久相聚在這一刻;另一邊刻着「張良拾履」,拱橋上黃石老人的頻頻試煉,拾履青年的恭良謙虛,終成就了一代英才。
看着青磚雕飾,你似乎可以從時光的縫隙中窺到一位無名工匠的一生。當他雕飾這塊青磚時,他年歲幾何,是否成家?這一刻他是內心歡喜,或是哀愁?他是否用盡一生的時光,溫柔細緻地雕琢着手中的藝術品?他是否一生只做一件事,卻把它做到了極致?
這位工匠是誰已不可考,然而由他雕琢的這幅作品,卻永遠留在了不同時代的人們眼中、心中。
這大約說的就是生命易逝,藝術永存這個道理吧?
轉身踏入廳堂,抬梁式的構造使空間更顯闊綽,梁架上是四對形如紗帽翅的棹木,述說着園主對子孫為官做宰的殷切期盼和祝願。正中的屋樑上,一塊匾上寫着「古松堂」三個大字,梁架正中的一根方椽上雕刻着八隻琵琶,這裡還有個講究,叫做「八音聯歡」,寄寓着合家歡樂,喜慶吉祥之意。
古人似乎都喜歡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感情,無論是親情或是愛情。他們更喜歡在一些隱晦的細枝末節處寄予自己殷勤的期望。就連房屋建築也是如此。這與我們現代人的直白坦率如此不同。
我靜靜站在這廳堂里,時空在變幻,恍惚間耳邊似乎響起歡快的絲竹聲,眼前好像看到堂中主人家一片人丁興旺,其樂融融的熱鬧情景。可再一眨眼,一切都如雲煙散去,眼前仍然是這秋日裡冷清的廳堂。
從廳堂正中的白屏邊輕盈繞過,入眼的就是一座雙層的樓廳,這是主人家小姐的閨樓。檐枋下端倒吊着的十六隻木刻花籃,樓上軒梁雕有的十六隻飛鳳賦予了它花籃樓和鳳凰樓的美稱。一望即可知這座繡樓寄託了主人對自家女兒的祝福,這樓里必也曾充滿着少女如詩的夢幻和對愛情的憧憬。
二樓長欄的裙板上裝飾着七幅美人木雕圖,八位美人栩栩如生。木雕封存了妙曼的身姿,也封存了愛情:
纖纖擢素手,織就漫天雲霞,然而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以紅土做塤,湘妃吹奏着蒼涼的離歌。剖開一段湘妃竹,我看見了洪荒時代的愛情;
大漠狂沙,誰在用琵琶彈奏《出塞曲》?遼闊草原上寂寞的青冢,是否也期盼着故鄉的信息?
月夜,胡笳十八拍的清音響起,歷盡漂泊返歸故土的人啊,卻再難享受愛兒承歡膝下的溫情;
浣紗女一身素衣俏立溪邊,輝煌的金屋,繁花滿殿。戰士還家盡錦衣,但何處才是你如同風花般的愛情與歸宿?
廣寒宮裡,清音飄渺,絕世容顏被封存在寒玉宮殿中,她的身前是難以打發的寂寞。身後,落英繽紛;
風裳水佩的你,透體芳菲,回首嫣然。玫瑰與忘憂草,霎時飄滿洛水。
我仰着頭端詳這些畫,千年的光陰在眼前流逝。細雨落在我的眉頭,更落在天井的芭蕉上,點點滴滴,節奏分明。回過神來,面前卻仍是一幅幅靜靜的木雕圖畫。自古以來人皆愛美,然而不知為何美人們卻大多人生坎坷,紅顏空餘恨。
步入後花園,沿樓廊拾階而上,我憑欄望去:五百年的滄桑盡刻在園中那株遒勁的老松上。只見樹上一顆顆松果上紅下黃,如一尊尊身披袈裟的羅漢尊者——古松園就是因此松而得名。
佛說,人生無常,靈魂卻是只青鳥,她婉囀、飛翔,四處尋覓歸處。當生命化為春泥,常青的古松就接納這枚炙熱的葉子,並在虬根處投下它前世的印記。五百年間,這株古松又刻下了多少靈魂的喜怒哀樂?
古松不遠處還有一株雙百年華的銀杏,在雨中搖落一地的金黃,給花園帶來一抹深秋的亮色。
銀白的湖石,堆砌成錯落有致的假山散布在園中。這些只經過粗略雕琢的太湖石被拋入太湖中,承受近百年水浪的沖刷,成型後才被取出,造就如今這般「瘦」「透」「漏」「皺」的奇異特色。花園的池中,青蓮猶有餘韻,水面清圓,橙紅色的鯉魚嬉戲於葉間,熱絡而不喧鬧。
古松、銀杏、太湖石,它們的歲月悠長,卻只在時光中堅守着自己。而我們卻在短短的歲月中靈魂輕浮,漸漸學會了將就和圓滑。這難道就是生命光鮮必須付出的代價嗎?
遊目騁懷,悠然可見城牆外不遠處的靈岩山,雲岩寺塔在微雨薄霧中若隱若現。閒庭信步,得觀園中月洞流水,趣石古松,飛檐翹角,真是好一派悠閒意趣。一位經營洋貨生意的商人的住宅,竟也能如此雅致而不顯一絲銅臭,倒也實為可貴。
煩心瑣事,皆為功權。可如若住在這園子裡,所有的煩心事是否都能如水過無痕,只余心間一片澄澈呢?
時光和過往的人事都被封存在這座古園林中。它是靜止的,然而又是活潑的。這些人曾經活生生地存在過,也曾有過喜樂煩憂,如今人面不知何處去,只剩亭台軒榭還在塵世間默立。
人間煙火不易得,百年之後,世間早已沒有我,又是否會有誰對我的過往升起好奇之心呢?
走出古松園時已是傍晚,不知何時雨竟然歇住了,夕陽也從雲霧中微微透出點暖色來。深巷裡傳來幾聲叫賣聲,還有孩童的嬉戲聲。我口中不由吟出陸游的那首詩: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只是彼時季節與心境大相徑庭罷了。[1]
作者簡介
張安娜,筆名在水之湄,江蘇蘇州人。安徽澤龍影業傳媒有限公司簽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