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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穡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稼穡》中國當代作家彥妮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稼穡

一、糜子

「杏兒塞鼻子,收拾了種糜子。」不管十年九旱還是八旱,只要地里還有一點兒墒,鄉鄰們就會趕着牲口,帶上糜種,毫不猶豫地往山里走。

幼年就見過父輩在地里播種,總覺得他們都是大師。每當看着他們在山坡或梁頂如履平地健步如飛的樣子,我就感覺邊播種邊吼亂彈者,都是行為藝術家。尤其薄皮淺岡子上,更能看出一個「大師」的功底。他們的胳膊儼然焊在耬把上,看不出左右搖晃的痕跡,播種時腋下能夾一根筷子,而筷子並不落下。

實行責任制後,兄長們接了父親的班。上學間隙,有時會被他們叫去拉牲口。同樣是一個牲口套着一架木耬,但拉牲口卻毫無樂趣可言。非但沒有「藝術」的成分,而且還越拉越覺得疲憊和無聊。尤其聽到兄長們忽喊偏左忽喊偏右的時候,就更覺得拉牲口簡直是種苦差。在光禿禿的坡地里,我一步一步丈量着它的長度。牲口在喘息、大風在揚塵、木耬像寺廟裡的木魚一樣,發出呱嗒呱嗒的響聲。我牽着牲口,雙腿像僵了似的。走着走着,居然就瞌睡了。等到兄長們的一聲斷喝傳到我的耳朵里,牲口早已偏離犁溝,它像是逮着了機會,再也不想受人的約束,飛也似的牽着我的一隻手往前奔。

兄長們自然要訓斥。我耷拉着腦袋,心裡尚不服氣。當時會想:以為就你們會播種?如果讓我去,說不定比你們播得還要好。

然而,待到我真正學着去播種時,才知道以前想象的播種技術是多麼地簡單和淺薄。真正會播種的農人,別看他們表面上無拘無束輕輕鬆鬆,其實都使着暗勁。他們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兩肘緊貼腹上,步調一致,才可將木耬把子抓緊。只有穩住木耬,耬倉里的種子才會不偏不倚地沿着木筒滴到犁溝深處。

我以前使過毛驢,後來因其年邁給賣掉了。現在,騾子已長大,雖未經過調教,但我自恃年輕,就想當然地將其拉出了家門。那時我二十歲,剛學會用木耬播種。半瓶醋。因為落榜,我還存有牴觸情緒。動輒呵斥牲口,像半吊子匠人指使小工一樣,看起來負氣得很。

落花未盡,青杏尚小。風已變得綿軟。樹葉油綠油綠,似被春雨洗過。山路逶迤,刮着小風。剛下過雨,地上的人畜蹤跡極為清晰。木耬笨重,扛得我肩膀疼。但我不能停下,一停騾子就會四處亂跑。上坡下窪,十幾里路程,沒到地里我就滿身是汗。

套上夾板,綁好木耬,裝了兩碗糜種,我就在三旦梁開始播糜子。地是犁過的坡地,耬是新買不久的農具,我吆喝一聲,像是司令發出了作戰的號令——當時我是怎樣地胸有成竹自信滿滿!然而,令我沒想到的是,騾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幹啥。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儼然無頭蒼蠅一般。我一邊大聲吆喝,一邊扶着木耬,既想讓牲口走端走直了,又怕它把木耬給摔壞了。而且我還沒帶繩子,要是有根繩子牽着,騾子還不至於信馬由韁。我跟在騾子後面,仿佛提着一大瓶香油。看着木耬的鏵尖在土地上刺刺地划過,我猶如聽見玻璃瓶碰到了石頭。我鞭短莫及心急如焚,又不能使着性子亂打。打急了,騾子要是把後蹄揚起來,定會將木耬踢得粉碎。

沒一會兒,我就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騾子也累了,夾板繩都是濕的。我只好停下來,坐在地上歇息。再望望戰場,儘管不是硝煙瀰漫,卻也慘不忍睹。它們就像小孩信手畫在紙上的塗鴉,歪歪扭扭、不成體統。也似先鋒藝術家的作品,天馬行空、信手拈來,既無主題、又無章法和規則。該方的時候不方,該圓的時候不圓。播過的半塊地嘲弄似的看着我,似乎在說「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糜種紅艷艷的,撒得到處都是。我暗自思忖,今天的播種任務怕是完不成了,非得找人拉着牲口調教一番才行。可最近弟妹都不在,家裡只有我和七十歲的母親。

我硬撐着,不給自己鬆勁。我怕一旦泄氣,這塊地說不定就讓我撂荒了。在村里,我一貫被認為是不務正業的書呆子、是眼高手低的「愣頭青」。雖然勤謹,但我的莊稼卻總是被人嘲笑的。如果我把這塊地再給撂荒了,我就更成了他們眼中的典型。其實地也看人下菜呢。家底厚實的,捨得投資,各種肥料上得足,糧食就使勁長;而像我這般家底薄的,因為常常拆東牆補西牆,所以肥料就上得少,糧食便像缺乏營養的孩子,大多會長得黃皮寡廋。

歇了一陣,我非但沒想出辦法,反而憋了一肚子氣。回去吧,又沒別的指望,明天還是我一個人。不回吧,這跟小孩塗鴉似的播種只會惹人恥笑。「一春焦涸旱無雨,麥穗藏頭猶未吐。」麥子已經旱了,今年很難再有什麼指望。現今好不容易落了雨,不趁墒情趕緊把糜子種上,秋後我拿什麼糊口?我不是UFO,只要在這塊地里畫出「麥田怪圈」,就夠世人猜測推敲幾個世紀;我也不是企鵝,僅僅依靠皮下厚厚的脂肪,就能不吃不喝生活三個多月……

矛盾猶疑了半天,我試着拿了一塊饃饃,獻殷勤般餵給騾子。「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我想讓騾子吃了我的乾糧,然後因為心軟或同情配合我的勞動。但是,騾子囫圇吞棗吃了我的饃饃,打了個響鼻,非但沒有良心發現,亂跑的精神似乎更足了。它搖頭晃腦陽奉陰違,儼然找准了我的軟肋,故意在綿綿的春風裡,與我打起了「醉拳」。看着我帶來的涼水也被它一蹄子踢倒灑得乾乾淨淨時,我真是有些氣急敗壞惱羞成怒了。它是個牲口,我不能跟它商量;它不懂言語,我不能蹲下求它。可是,望着悠悠的白雲和起伏的山巒,我不知道究竟要用怎樣的辦法,才能馴服這頭自以為是的牲畜?

太陽愈來愈紅,昨天下過的那點雨很快就去爪哇國了。我像董存瑞遇到了噴着火舌的碉堡,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安放炸藥包的支點。無奈中,我想起了孫子的話:「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此治氣者也。」 反正我不想就此敗下陣來。我要「避其銳氣」,反其道而行之。站起身來,我橫下一條心,任憑騾子在坡地上亂跑,我就是不把木耬提起來。它跑到哪兒我就播到哪兒。當時我想:即使它生出翅膀飛到天上去,我也要拽着它的尾巴不鬆手。不管是橫平還是豎直,不管是重複了還是錯過了,只要它不把我帶到溝里去,我就要緊緊抓着木耬,在這塊旱地里實踐數學家布勞威爾的「不動點定理」:讓一個圓盤裡的所有點做連續運動,總有一個點可以正好回到運動之前的位置。

我歇一陣播一陣,汗也顧不得擦。無論多辛苦,我都要把它播完。我不可能再扛着木耬回去,第二天再往來跑。日已西斜,風大了起來。我聲嘶力竭喊聲震天,自己給自己鼓勁,自己安慰自己。敵疲我打、敵退我進。騾子哼哧哼哧,知道今天遇到了對手。我此刻的目的就是要將這塊地播完,至於「腋下夾根筷子的藝術」等細節,早已無暇顧及。我心底只剩一個信念:不管糟糕到啥程度,我都不會卸了牲口回家!

因為沒有乾糧和水的補給,我口乾舌燥、兩腿發軟,喉嚨與鼻孔里的塵灰都結了塊。但我咬着牙堅持着。我就是不能再讓別人看笑話。就算我是騾子的陪練,只要能把這塊地的糜子種上,我鼻青臉腫也認了。我等於是被蒙上了雙眼,等於是一個人在跟自己戰鬥、在跟眼前的困難和不利因素作鬥爭。

慢慢地,騾子學乖了,它索性慢下來,不再故意走重路或是斜着方向走。我於是馬不停蹄趁熱打鐵,終於趕至下午三四點鐘,將那四畝旱地全部種上了糜子。

我贏了!

卸了木耬,騾子就地打了個滾。我癱軟地躺在坡地上,變態地對着山谷吼了幾聲。騾子看見我這樣,也仰起脖子咴兒咴兒地長嘶起來,似乎有許多委屈要對着天空哭訴……

一個月後,糜子泛青,我的那塊地到底還是成了一個笑話。它東一坨子西一逛子,稠的地方密密麻麻,稀的地方寥寥無幾——那真的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糜子地,很長時間,都被村里人拿它當作笑話講。沒有人知道我在那場戰鬥中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傷,他們不管過程只重結果。就在所有的木耬都變成古董後,就在四條腿的鐵耬已在鄉村的阡陌田園大行其道時,我偶爾還會聽人說:「一年莊稼二年做呢,你們別跟老五(我排行老五)一樣,把莊稼種的就跟鬧着玩一樣。」

二、穀子

剛剛分了家,僅靠原先的一畝水澆地是不行了。看着別人開荒種出的糜子和穀子,我眼熱又無奈。因為當時家裡就一頭老驢,跟鄰居家配對使喚。一旦下雨,兩家都想使喚牲口。其次,也因我下手較晚,許多平整的坡地早都名花有主,要想開荒須要跑更遠的路、費更多的力。好在岳丈家的地頭邊上尚有一些餘地,雖然路途較遠,但還平整。而且不久以後,那頭不起眼的老驢居然下了一頭騾子,我便準備開點荒地。

「大暑小暑,灌死老鼠」,夏日過後,看着窗外密密斜織的雨絲,聽着屋檐下叮噹作響的廊檐水,我滿心歡喜。待天放晴,我便帶了乾糧和水,套了牲口,急匆匆就往岳丈家的那塊荒地走去。上坡下窪,差不多有二十里的路程,我一邊抬頭看頭頂若隱若現的星星,一邊「嘚求嘚求」地趕着牲口。在一條左旋右轉的山路上,我非但沒感覺到害怕,反生出一股創業者的豪邁。

太陽有一杆子高時,我才抵達目的地。地是好地,莎草長得軟閃閃的,牲口一踩一個小坑。放眼望去,黃土梁足有五十畝大,要完全開墾出來,我估計得耕兩個月。要是這麼一塊肥沃的山地我都撒上谷種,將來的結果就不單單是牲口的飼料,而是幾千斤黃澄澄的穀子!

讓牲口在樑上啃草,我先揚撒種子。兩個來回走下來,半個小時已經沒了。真是青蛙猶如跳出了井口,我直驚嘆沒有早發現這塊展呱呱的土地!都只知道在門跟前爭那些薄皮淺崗子,說什麼「遠田不養家」,真是目光短淺、十足的懶漢思想……

「嘚兒——」,我得意地揚起了鞭子。犁鏵瞬間將那些生長了不知多少年的野草翻進了土裡。聽着咯巴巴的泥土的歌聲,看着星星點點的谷種突然隱匿在黃土的縫隙里,我愉快而驕傲。整個山樑上就我一個人,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王者,正踏着鐵騎,在遼闊的大地上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

土地鬆軟,但地頭太長,犁到中午,也才一耱寬。可我並不心急。我就當是找到了革命根據地,一旦駐紮下來,就再也不願離開。看着新鮮的泥土在我的犁鏵下無限延伸,想着秋天幾千斤黃澄澄的穀子,我興奮地吼起了亂彈……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寫文章」,跑了三天,我便筋疲力盡勞累不堪。問題的關鍵並不是耕地有多辛苦,而是路途太過漫長。有時走着走着,我都懷疑自己是去開荒,還是正在長征。

四哥聽說我想打退堂鼓,先笑開了,說他早看出來着呢,我幹活從來沒恆心。這真是哪裡的話?我心裡又難過又着急,嘴上很快起了一串水泡。我一面默念着語錄,一面鼓勵自己堅持開荒:「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到了荒地,我咬緊牙關、閉着眼睛給自己下任務,說今天務必得犁到哪兒到哪兒,否則明天還犁不到那棵野枸杞跟前……「嘚求嘚求」高聲吆喝,馬不停蹄犁不離地,當時我真恨不能一犁就犁一耱寬!

然而不過一小時,毛驢就吭哧吭哧起來。看着母子倆腿跨下都是汗水,我也於心不忍。便停下來休息,吃點乾糧喝口水。誰想這一歇毛驢就再也不願動了,它低着頭,眼睛瞪得跟死魚似的,任憑我吆五喝六張牙舞爪,它就像沒聽見一般。

我不得不動用了武力。一根拇指粗的楊木鞭杆沒打幾下就折了,便只好用拳頭。毛驢卻像裝滿沙子的沙袋,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再用腳踢時,它也像早準備好似的,立得跟雕塑一樣穩。當時我真疑心這畜生是讓孫悟空給釘住了,要不它決計不會那樣紋絲不動。折騰了有半小時,毛驢非但沒挪動半步,甚至戛然臥地,直接躺在剛剛翻過的軟土裡,將旁邊的騾子也拽得近乎要跌倒。

這是我的「根據地」,不是動物園,沒人會看見我氣得要哭的模樣。再看人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我真的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深山無人,要有攝像頭,我也許會被動物保護協會曝光,可對於一個急於耕地的農夫來說,我要怎樣努力,才能既不得罪牲口又能把荒給開了?

遵照「以退為進」的教導,我又拿了一小塊饃餵進毛驢的嘴裡。看着它大口大口地把饃吞咽下去,我以為這一招終於感化它了。便故作友好地拍了拍它身上的塵土,想扶正犁把子繼續耕地。可就在我的「嘚求」還沒有喊出來時,人家又突然明了似的垂下頭,然後迅速恢復到先前那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狀態。

我只能卸了驢套,踢了幾腳,老傢伙卻飛也似的往回跑,樣子竟像一兩歲的小兒馬——真是個驢轉的東西!

不過一周,那些被雨淋透的荒坡就又恢復了原狀,變得又干又硬,犁鏵插進去的聲音再也不是輕快的小調,而是充滿阻塞的苦音慢板了。太陽在頭頂照着,騾子汗水淋漓氣喘吁吁,我只好先淺淺地在荒坡的四周犁上幾道痕跡,算是占山為個王,等以後有機會再重整兵馬開荒不遲。然後,便極為不甘地卸掉了耕具。

誰想從此以後,我的開荒計劃就一推再推,再也沒有付諸實施的機會。不是我缺乏毅力,而是天時、地利與驢不和。兩個月以後,村裡有人說我的那塊穀子「俊呱了」,也就是說它長勢喜人。經不住人夸,我悄悄帶着婆姨去看了一回。

「白露糜子寒露谷」,正是接近寒露的日子,還沒到跟前,我們遠遠就能看到半塊金黃的迷人顏色。再往近靠,壯碩的穀子齊刷刷的,它們一個個垂首靜立,像是特意要等我檢閱似的。一陣微風吹過,它們歡快地搖曳出颯颯的響聲,似乎在齊聲地歡呼。手撫沉甸甸的谷穗,嗅着谷地里濃烈的糧食味兒,再看婆姨喜不自禁的樣子,我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些荒地穀子儼然神物造就,它們被我隨意地撒在山樑上,不過就用犁鏵把土翻了翻,便忽然就長出了這麼一片神話般的莊稼!在村子裡,我一貫被人認為是不務正業的人,而這塊兀自冒出的荒地,卻歪打正着地替我洗清了「不善耕作」的惡名。

收割季節,我跟婆姨起早貪黑、跟龍王搶糧似的跑了四天。拉運的時候,小妹也過來幫忙,我們的架子車就像風雨中飄搖的小船,在深山懸崖邊顛簸搖晃。在最危險的地段,架子車與陡坡甚至會產生六七十度的角,一旦撐不住車轅,後果便不堪想象!上坡也是技術活兒,牲口在前面拉,小妹在後面推,而我必須雙手死死抓緊車轅,在一個車轍的山道上,不停地隨着路況的彎度掌握車子的重心。搶坡的時候更要潑了命地拉車,牲口要是不賣力,人便沒了退路只有絕路!

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那些擱置在二十里之外的穀子總算被我們運了回來。三天時間,我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總算沒有出什麼意外。打場就輕鬆多了,雇了一輛農用車,半日就大功告成。略有遺憾的是,那些金黃色的的穀粒最後裝在袋子裡,並沒有我們原先期望得多,滿打滿算,也就六百來斤。但不管怎樣,還有一兩千斤穀草可以餵驢,這就等於是額外賺取了的,跟那些有額外收入的人一樣,穀草就算是我們的額外收穫……[1]

作者簡介

彥妮,原名張彥妮,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朔方》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等。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