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夥伴(匡列輝)
作品欣賞
童年的夥伴
昨天回家天色已晚。外面很熱,我蜷縮在開着空調的房子裡無聊地用遙控器不停轉換着電視的屏幕。
屋外沒有一絲風,路邊高大的酸棗樹葉子一動也不動,偶爾有一粒還不太黃的酸棗叭的一聲從濃密的葉間掉了下來,砸在乾枯的水泥地面上,皮便破開了,露出了乳白的肉,褐黃色的皮周圍呈星狀地濺出了一絲絲酸棗汁的濕印,有一群群的螞蟻便出動了,長蛇狀的隊伍從路邊的泥地里不斷向酸棗汁處緩緩的延伸,可是等最前頭的幾隻來到酸棗粒跟前時,那濕的痕跡早已被燥燙的地面給吸乾了,只剩下一點點白色的印,像是蝸牛爬過後的殘痕。酸棗樹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竹林,平常只要來點風,狹長的竹葉就會聞風起舞,發出極細碎的聲響,一點也不像酸棗葉那樣明知有風來了,還要故作矜持忍着不動。可是今晚,連竹葉也沒有一點想動的念頭,任由高高的竹杆挑着靜默地在暮色的暑氣里耷拉着那似乎沒有了光澤的細長黑影。
突然,寂靜的外面熱鬧了起來。
有好幾個人的聲音,都很熟悉。我便打開門。門外的水泥坪里,父母和中叔正在起勁地說着什麼,邊上還有一個胖的婦女,一動也不動地立在那裡,偏着腦袋,出神地聽着他們談着。她的眼睛直盯着中叔,嘴微微張着,似乎有口水從嘴角要流出來了。
中叔站在水泥坪中間,他看見我出來了。便笑起來打個招呼,「列伢子,雙休天又回來看父母啦。」我趕緊喊了他一聲。看着他打着直膊,身上、手臂上的肌肉隆了起來,黝黑的皮膚下面似乎蘊藏着澎湃的力量。
中叔是我打小崇拜的人。儘管只比我大三四歲,但從記事之前起,在我眼中,他就是一個有本事的人。除了學習成績之外,其他的各方面,似乎都只有英雄兩個字才配得上他。小學的時候,有幾次,我們在教室里上課,突然發現窗台上有一個小小的黑腦袋悄悄探了出來。我一扭頭,他衝着我笑着扮了一個鬼臉,然後喉嚨里發出一聲急驟的怪聲尖叫,頭猛地一縮,嘩啦一下,便順着牆壁溜了下來,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上響過,煙一般地跑得無影無蹤。聽講的我們都被這一聲怪叫不由自主地吸引着將眼睛望向了窗外。可是除我以外,其他人什麼也沒有看見。講課的父親,停了停,嘆了口氣。他肯定也看見了他的堂弟,嘴上輕輕地不知說了句什麼,然後厲聲訓斥我們,不要剎野眼。接着,又叫大家翻動書頁講了下去。
父親不准我在回到家了跟着中叔玩,只想我看書讀書,就連星期天也不准。但是,很多次,等父親出門做事,我便偷偷地從後門溜了出來,一聲不響地貓着腰跑到了隔着幾丘田的對面中叔家裡,玩軍棋,制彈弓,跑好遠的路到山裡摘毛栗,用線吊着蚯蚓或是蛆婆到水邊釣魚。水庫邊紅褐色的泥里常常有一種叫地弄婆的小魚附在洞邊,一動也不動的呆着,只是隨着風吹起的波紋隨意起伏。他們是水裡的呆子,蚯蚓一伸到嘴邊,便張嘴咬住,死死的,再也不肯鬆開口。可是,在水裡箭一樣上下遊動着的游暢子就敏捷多了。中叔他們用柔韌的細竹杆挑着線,線的那頭勾子上穿着還在擺動着的蛆蟲,迅速甩下,細的竹杆馬上成了弓的形狀,又迅速往邊上一甩,跳躍着的游暢子在黃昏里金色的陽光下閃着銀樣的光芒不停的顫動。中叔手一抖,魚杆往回一彈,他便將魚取下放進了腰邊的小魚簍里,臉上充滿了得意的神色。我曾央求過他將杆遞給我試過幾次,但是,只看見碧綠的水裡有青色的游魚背脊如梭般穿行,可等我急速將杆收上來時,只有濕的線在風中輕輕飄。夥伴們三五個一起,玩得很開心,我的年紀在中間算小的,獲得的東西也很少,每一次中叔總要勻一點給我。
有時,我們還到水庫涵管下邊的渠道邊偷偷地解開船工們隨意繫着的小船,盪着槳兒,將船搖走。水渠靜靜地朝前流着,水很清,渠底有團團水草朝着水流的方向愜意地舞動着那柔長的綠影。我們便將槳往船舷上一擺,任流水將我們送得好遠好遠。船來到一座山前,便是進了一個很深的洞。洞裡黑乎乎的,夥伴都不知那洞有多長,有的嚇得帶着哭音大叫起來,涵洞裡便響起了一串串哭音的回聲。只有中叔,他鎮定得像個戰場的將軍,他叫我們不要做聲,都伏下身子,免得頭撞上了頂上的石壁。在黑暗裡,大家都安靜下來,只有彼此的呼吸聲和流水與石壁嘩、嘩的輕緩激盪聲在應和着。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眼前一陣光亮,我們的船從洞裡流了出來,來到了一處開闊的水面,大家都歡叫起來。太陽的光儘管有些刺目,但那綠水青草的池塘,那池塘里嬉水的小鴨們,那塘邊隨清風擺動的高柳嫩綠的枝條,讓我們都感覺到了一種驚慌以後快樂的重生。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這種童年的歡樂發生過,只知道和中叔在一起就有着無窮的快樂。甚至這種快樂里有一種說不出的信任和安全感。
在一個小學讀書里的同學是好幾個村口的,有時放學或是上學路上因口角而發生打鬥的事也常有。我們村的小夥伴受到欺侮時,中叔便有一種義憤填膺、打抱不平的俠氣。放學回家的路上,兩支隊伍走在分叉路口小山的空處就停了下來。走在我們隊伍最前頭的就是中叔,他墩實的個子,黝黑黝黑的,粗壯的手腕處還有一個深褐色的鐵箍。鐵箍是他娘到鐵匠鋪里專門打的,上邊還深深地刻上四個字「阿彌陀佛」。有時,他走在上學或放學的隊伍前頭,看見硬的石頭或是鐵的欄杆,便用鐵箍一路碰上去,留下不停的鐺鐺的清脆響聲。好些夥伴見了,羨慕起來,便也求着大人們打一個戴在手上,但都沒有中叔戴的那樣神氣。我也曾暗暗地想請娘給我打一個,但一看到父親那嚴厲的眼光,幾次的話到了嘴邊就吞了回去。
中叔跨幾步逼進對方的隊伍,將上身的衣服脫了下來用衣袖做帶子緊緊地系在腰間,身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他將手臂往上一揚,褐色的鐵箍便從手腕處滑到了手臂間,緊攥着的拳頭在空中凝固成鐵一般的榔頭。山上的空氣也緊張得肅靜到了極點。對方的隊伍里沒有人做聲,也終於沒有人敢站了出來。
然而,父親只要知道我參與了這些事,哪怕只是放下書包跟着出去玩,回家路上的快樂都會是以遭罵或打一餐收場。可就是這樣,罵過打過,一宿過了,只要一想起和中叔在一起玩的快樂,心裡便又癢了起來。甚至到了我參加工作以後的雙休天裡,那時只要聽見已是司機的他在家發動車的聲音響起,我就會丟下手中的活兒,跑到他家,和他一起開着貨車到百里路外的泥江口給磚廠將一車車的石煤拖回。在那春暖花開的日子裡,等裝煤的間歇間,我們便跑到大山的頂上將滿開着的火一樣的映山紅一大束一大束采了回來,將車頂車門邊都緊緊圍上了紅艷艷的鮮花,回家的路上,不知吸引着多少驚羨的目光。
中叔裸着上身,壯實的肌肉如同以前一般。但我十分驚詫地看到他的手臂上一道藍色的箍,上邊有一行小字。我一見這,心裡閃過一絲疑惑,這不是住院帶的腕箍嗎。未等我開口問,他就大聲告訴了我,前幾天,差一點被菜土裡的野蜂給蟄死了呢。他指着手上還殘有的一個帶着血痂的瘢痕給我講了他這幾天的遭遇。原來,他每天開車回來,總喜歡到門前的菜地回忙活一會兒。那天,傍晚,扯菜地邊的深草時,不知從哪裡飛出來一群蜂子,其中一隻叮着他的手臂咬了一口,一種劇痛過來,他就站不住了,蜂的毒性好大,還未等到他回屋的台階上歇一會兒,眼睛就模糊起來。幸虧隔壁小時的夥伴在他鋤地時站在一旁和他閒聊,見情況不對就馬上開車送到鄉醫那裡,鄉醫很謹慎,趕緊讓他們往街上的大醫院趕。可是送到橋北的人民醫院時,醫院見到他全身紅疹,嘴唇都烏青烏青的,不敢收了。情況十分危急,幸而到益陽市中心醫院來得及時,通過急診,住進醫院打了幾天針,慢慢的紅疹才退了下去。中叔天生有講故事的才華,我轉身看了一下那聽他講的胖女人,還是那個姿勢,偏着頭,可是口水流了出來,她突地一回神,嘴一嗦,晶亮的口水又生生地吞了回去。
中叔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現在好多了,醫院裡的護士叮囑他,今天還得住一晚院,等明天再檢查一下,就出院了。所以等會兒帶幾件換洗的衣服還得回醫院呢。
他看了看我,又笑了笑,「這土蜂好毒,也是大意被咬了兩口。下次,等回來,全副武裝,倒些汽油一把火將這些兇殘的東西全部消滅乾淨。」他揚了揚頭,又舉起了手臂。我仿佛又看到了童年裡那戴着鐵箍衝鋒在前的小夥伴。 [1]
作者簡介
匡列輝,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本科,中國社科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