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窺揚州(陳新榮)
作品欣賞
管窺揚州
很偶然,完全在意料之外,我到了揚州。
關於揚州最深刻的印象莫過於「二十四橋」、「孤帆遠影」,「落紅如錦」......,卻也還有清軍攻陷揚州屠城致「堆屍貯積,手足相枕」的「揚州十日」。不過,現在記得揚州十日的人不多了。時間是粗糲的磨石,累累白骨在它經年累月不間斷的磨礪下,全都化為齏粉輕颺到時空亂流中,找不出些微的痕跡!
揚州之行,時間極短,只能穿行城市一隅,蜻蜓點水般接觸少許風物、少許人,故曰「管窺」。有些許遺憾,但以五柳先生「好讀書,不求甚解」安慰自己!
東關老街位於揚州古京杭大運河東關古渡附近。整體以古樸的青灰為主色調,典型的明清建築,真老!至少看起來如此。街面主道中間長條石,兩側青磚墁地。鱗次櫛比的房屋不高大,坡形屋頂,褐瓦,檐口瓦當覆蓋(我們那不常見)。傳統拐子紋門窗、護欄......無不彰顯着古老和豐裕的氣息。不要試圖去考證是真是假,是哪朝哪代。那是考古學的範疇,是老學究們的事。你只要記得這裡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房子,有了人,有了裊裊炊煙,無論房屋街道新立舊有,悠遠深邃的氣息輕易都不會消散,即使有些縹緲!我們只要憑着感覺,細細品味空氣中流動的古風就行了。如果非要較真,就去東城門外吧,雖然城門樓是復建的,但城門洞以及前面橋邊的鋼化玻璃下,沉睡着真正的自唐至宋的城牆城門遺蹟,渺遠的容顏與你近在咫尺,有不真實感。雖斷垣殘壁,蒼苔點點,卻依然透着孤絕、透着悲壯、透着滄桑!
古老的東西最易引人遐思,尤其是在「壯麗壓長淮,形勝絕東南」的揚州。因為它內里承載了太多遙遠的信息,也許還有某種未知的宿命。
街道不寬,時值旅遊淡季,人流也不多。我在其間緩步遊蕩,尋找令人心動的印痕,想把自己雕刻進揚州蒼蒼茫茫的歷史大川!
冬榮園,原來是晚清供職於兩淮鹽運司的陸靜溪的房產,現在卻因為其女陸英是沈從文的丈母娘而出名。牆上的標識牌,題首曰:「冬榮園——故事的開始」,猜測應該是與從文先生夫婦有關,也是,沒有陸英,就沒有張氏四姐妹,當然就沒有從文先生什麼事了,而中國文壇大約就少了那一段傳頌至今的佳話!
園子很寬敞,其實舊景大多不再,已不能感受到曾經家庭的溫馨和血脈相連的獨有溫情。現在看到的是茶具茶葉的經營場所。無法揣度這種變化經歷了什麼!似乎也不能去揣度!不過與茶沾上了邊,仿佛屋子裡就有了輕盈靈動的氣息,有了禪味!前來參觀或購物的人們也出奇的安靜,安靜地欣賞、安靜地感悟、安靜地交易。是對過往時光的緘默追憶,更是對沉澱着的歷史故舊的尊崇!
距冬榮園不遠,左側巷道口上方一塊木牌,上書「半畝荷田」。順着狹窄的巷道走進去,是一家民宿。巷道兩側靠牆倚着幾張木條釘成的歪歪扭扭的長條椅,右側條椅上方及兩側是酒架,擺着各種酒水,中間一塊小木板,畫着兩枝荷花,一枝盛開,一枝花蕾,邊上隨着一段話:「一畝秋稻,半畝荷田,老街伴西巷,怎少得了好友三杯閒」。心中忽就一動!似一滴朝露滴落空曠靜謐輕霧瀰漫的湖面,剎那間小小波紋漸次漾開。可在這攘攘鬧市,營營世塵!到哪裡去尋這屬於內心的半畝荷田?院子裡不聞人聲,難道真是昨夜獨守田園,知音來訪,聞稻香,聽蛙鳴,在田田蓮葉之畔舉杯邀月,開懷豪飲,而宿醉未消?
街南書屋又稱小玲瓏山館,是揚州鹽商馬氏兄弟的別墅,以其十二景著稱於世,建成於1732年,2011年修復。遑論其間樓台亭亭、修竹猗猗、古藤蒼蒼,梅花高潔靈秀、芍藥灼灼其華、太湖石玲瓏剔透......,我感興趣的是馬氏兄弟的藏書,在那個時代居然多達10餘萬卷。乾隆修《四庫全書》時,馬氏兄弟獻書776種,為當時全國之冠。站在臨東關街的大門前,看着那對石獅子,頗有感慨。他們也是商人,並且是成功的大商人,但他們成功後,卻把興趣愛好集中體現在文化的鑄就和傳承上,且馬氏兄弟本身也是名稱當時的詩人,屬於典型的「儒商」,這與我們現在認識上固有的商人形象不太一樣。是什麼原因呢?我想,除了他們本身所具備的儒家文化洇染出的心境和由此自然流露出的情操外,還與揚州當時的富庶、歷史積澱以及當地人們尊崇文化知識的氛圍有着莫大關係。正是這種氛圍造就了一批「儒商」,「儒商」又不斷反哺揚州文化的發展,成為一種良性循環。
與目前國內大多數景點一樣,東關老街商業氛圍很濃,商品琳琅滿目。但老街人有一樣不同,他們不叫買,不喧嚷,安安靜靜地,有顧客上門,介紹產品也較為客觀,不浮誇,不做作。恰似老街,沉靜內斂,帶着一份亘古而來的自信和從容!現代的、過去的,本土的、舶來的,滄桑和童真、厚重和輕靈,都在這裡交匯融合,儼然一體!
老街可看可賞的景致太多,私家園林如「個園」、「壺園」;百年老店如「三和四美」、「謝馥春」、「富春茶社」等,前人記述頗繁,故不再贅述。
揚州在宋代有三城,即宋大城、宋寶祐城和宋夾城。宋夾城在宋大城和寶佑城之間,已在歷次兵燹中毀損,但遺址尚存。現在,當地政府在遺址基礎上重建宋夾城,修復了東南西北四個城門和城牆,名宋夾城體育休閒公園,是揚州市民休閒遊玩鍛煉的場所。
我們跨護城河從南門進入,在公園中稍作瀏覽即過北門而出,北門外有夾城北門遺址的一塊標識牌和宋三城平面示意圖,真正的遺址沒見到,也許那些歷史的痕跡已經湮沒在時光的塵埃中了吧。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有些東西是應該銘刻在心底的!坐在標識牌下方的花台一角,突然記起姜夔的那首《揚州慢.淮左名都》:「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耳邊隱有金戈鐵馬的銳響,隱有老弱婦孺的哀鳴!曠古的悲愴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空城的淒清也並沒有隨着巍巍高樓的崛起而泯然!我想,但凡到過這裡的人,都會有深深的感觸在心吧。
順着環城游步道向西,一路伴水而行,十二月的風還微帶薄寒,然輝麗的陽光下,柳絲毿毿,水波輕漾,春的氣息似乎已悄然而至,「落紅如錦草如茵」的景象已不再遙遠。
信步走到西門瓮城附近,見護城河中大片殘荷,綿延鋪展,直向遠方。由近及遠,由疏漸密,顏色自灰白而焦黃。莖稈散亂,卻不改一致向天之勢,剛硬如戟,瀰漫着森然凜冽的氣息。殘葉蜷縮垂首,在風中倔強着,是對大地致敬?是對陽關雨露致敬?是對一個季節致敬?當驟雨來襲,是否會激起萬馬踏地般恢弘的律動?雖然,它們沒有了夏日清涼翠碧的色澤,少了那份濃重的生的活力,但生命至此僅是暫時的停頓,不是終結,是為了再一次勃發而蓄積最本源的力量!我恍然明白了為何有那麼多畫家喜歡以殘荷入畫了。
運河是揚州城的血脈,正是運河水才成就了揚州城的輝煌。
有運河當然就有碼頭,而東關古渡就是其中重要的一處,其歷史可以追溯到唐敬宗時代。
站在東關街東頭就可以看到街道對面的「東關古渡」牌坊,三間四柱式,歇山頂,飛檐翹角,整體呈褐色,古色古香。正中間是運河作為世界遺產的標誌牌。上方「東關古渡」四個字用篆體,有古風。
從牌坊側面沿石階向下,就到運河邊。河面開闊,水體略顯渾濁。對面沿河植有柳樹,密密匝匝,枝條紛披,遠眺如綠霧蔚然。也許是我們到的時間不對,河面上不見遊船,水波不興,陽光下樹木倒映,一河綠意流淌。幾位老人在河邊的條椅上攏着手,談天說地,怡然自得!這哪裡是我想象中的古渡呢!怎會這般靜謐,甚至有幾分蕭然!那種帆檣如林、商賈雲集、人聲喧嚷、浪濤激揚的景象似薤上之露,晨曦初現時即已不見絲毫痕跡!一切似乎都定格在牌坊下方那塊「大運千秋」的浮雕上。然而小小一塊浮雕又能夠承載多少運河蘊含的滄桑?馬可.波羅離家萬里,雖處富庶之地,居揚州路總管府總管,然夜深人靜時,其思鄉之情,可以承載嗎?杜十娘情寄李甲,以為終遇良緣,誰曾想所託非人,其中絕望,可以承載嗎?鄭板橋鬻畫為生,然瀟瀟竹鳴之際,其心憂民間疾苦之情,可以承載嗎?河工劬勞不休,只為父母妻兒安穩溫飽度日,其間辛酸,可以承載嗎?讀書人十載寒窗,焚膏繼晷,皓首窮經,一朝成名,其若狂欣喜,可以承載嗎?
古渡口,多少離愁別緒、多少意氣風發、多少欣悅歡喜、多少沉鬱頹唐,都在這澹澹運河裡浮沉飄搖,從古至今!雖默然無語,卻從未消亡!
作者簡介
陳新榮,湖北恩施人,普通上班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