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有櫃(李雲鵬)
作品欣賞
米有櫃
當米有櫃被槍殺的那一刻,人們看到砸向渭河的兩行老淚。
米有櫃,冀求櫃中有米,窮饉人家的願想而已。櫃倒有一個,野白楊薄木板的,米有櫃老達手制。但多時缺少壓底的米糧。
沒想到,缺米糧也缺女人快奔三十的米有櫃多年空空的土炕,忽一夜添了一個蕎麥皮填充的枕頭。落枕者是米有櫃去來南山後垴馱炭時,不知從路過的哪個僻背莊子上拐來的媳婦。村人對這類事是寬容的:空手拐一個媳媳婦,本事!
但溫馨日子沒過半年,那婦人家的人及幫伙三人尋上門來了。來人立虎虎逼那女人走,那女人正在用飯,米有櫃黑虎着臉,但聲音很低,低而硬腔:「事歸事,吃飯歸吃飯,我這裡,沒有奪人手裡飯碗的習慣。」那幾個人見米有櫃勢單,就有點兒張狂。「我們只認得我們的人,只知道領回我們的人。誰認你的什麼習慣不習慣。」就動手去拉人。米有櫃一聲不吭半聲不喘,順手扯一把草庵周遭森森的老蕁麻倒提在手裡。那幾個山外人立時有所收斂。一個瘦筋八拐、一臉大煙鬼相,頰上長有一顆黑褐色痦子的,聲腔放低了八度,但底氣里埋着一層惱恨:「那就快些日搗着吃!」下巴朝女人手中端的飯碗一掀,「眼看麻陰子下來了,我們還有四十里路呢!」
女人手中的飯碗在手的抖動中漸漸傾斜,幾片面葉兒隨着一溜湯水滴瀝而下,哪還有心情再往口裡刨飯,遂將碗朝地上一放,無奈的目光求救般投向米有櫃:「米哥,給我做主,我不去!」字字哭音。
米有櫃是明曉人,畢竟,這媳婦是你從別個男人門下拐來的。那個臉頰上長有一顆黑褐色痦子的情敵就在眼前。此刻的他,嘴皮子底下只能擠出一個無奈了:「去吧!」「我不去!死也不去!」女人半跪着用手抱住米有櫃的腿,死死不鬆手。那漢子一把推倒婦人,倒提女人雙腿貼地向前拖去,女人發出悽慘的尖叫。米有柜上前一把推開那個拖人的傢伙:「你們可以背上去抱上去抬着去哄着去;這麼着,你幾個也別想從這裡囫全走出去!」回頭勸慰婦人,「去吧!我不會看着你在鬼窩裡受糟磨;我有法兒把你帶到一個鬼找不到的地方。」挑釁的目光刺向山外那伙人,投石般追加一句:「我有法兒!你信了!不出半年。」也是公然對山外來人的挑戰。
那「法兒」沒來得及兌現,女人在被抓回的第二天夜黑,跳井了結了年輕又愁怨的一生。
磨輪不轉水小了,
土炕寬展人少了,
鏵尖沒老牛老了……
愁怨沒過,一樁惡事又追着腳後跟襲來。
米有櫃老達,大老好人一個。處世事事小心,小心到擔驚的地步,就有了個妖號:米擔驚。去縣保安隊交柴草,人家給他打了個收條。老漢顆字不識,心卻細,一塊破布包緊成,藏在茅屋的椽空里。過不多時日,縣上又來了兩個催草的,老漢抖抖着手從椽空里摳出破布包得緊緊的收條:「長官,我繳過了,我這有條子」。催草人脖子往旁邊一擰,看都不看就頂回:「誰給你日弄的條子?你拿出哄誰呢?」老漢一臉堆笑央求:「長官你細看,實實的。」那傢伙只好接過不屑地掃了一眼,嘴角忽露出一抹竊喜,用煙熏黃的兩根手指剁着那收條,遂怒拍身坐的炕沿:「你敢欺騙政府!」老漢嘴皮子抖抖刷刷地咕嚕了一句:「我敢嗎!」識幾顆字的米有櫃探過頭去一看,那片麻紙上歪歪斜斜寫着五顆字:「今收柴0斤」。怒沖腦門:「官家總不能這麼欺哄人啊!」
田園風光——渭源五竹鎮鹿鳴村 (攝影:丁壽亭)
「罵官府?你膽子大着敢牽城隍爺的馬呢!你給本爺跪下!」激出米有櫃一個冷笑:「本爺沒長下跪的膝蓋!」惡人發威:「捆了!一繩子就叫你嘴硬呢!」米有櫃:「慢着!老天在上:是我們欺騙官府,還是你們欺壓良善?」米擔驚稀見地發了一回威,順手提起立在牆根的扁擔,就朝兒子屁股上橫甩過去:「混賬東西!你不張嘴,沒人說你是啞巴。」扁擔挨了,米有櫃還是被捆綁了起來。
米老漢連着作揖下話,使喚有櫃媽出借,繳了「鬆綁錢」,又繳了「鞋腳錢」,還有「緩乏」的兩包「哈德門」。那兩個龜慫子還要捏弄一番:「等會兒松。讓他知道怎麼樣學得乖爽一點兒。」有櫃媽更從鄰居家借得油和白面,龜慫子們又吃喝起來。
趁那伙人狼吞虎咽,米有櫃悄悄掙脫了綁繩。跳出門檻時,刀剁一般丟給那伙人一句狠話:「恨我沒有一桿槍!」霎時人影不見。
沒出半年,一桿槍卻意外地飛進米有櫃手裡。
一支不知敗於那一場爭鬥、來自什麼地方的亂兵,百十餘人,像一群被老掃帚搗散了蜂巢的狂怒的馬蜂,向這個偏僻的鄉縣撲來。敗兵惡於匪,盡情發泄他們的瘋狂。所到之處,把百姓糟害得一片悽惶。百姓出言有罵:「那些驢日出的,沒幾個是人肚子裡懷下的。」
縣城南門外渭河分流的磨渠上有一盤水磨,老有年成,已略有傾斜。厚道至誠的米有櫃老達為磨主信賴,好多年留着看磨。米家也因此每月進有幾升二面、麥麩什麼的補貼生計了。
一個倒背槍、衣冠不整的兵匪,不意闖入米有櫃老達看磨的老磨坊,就生出一樁險事。本來是進磨坊刮取幾袋面造飯的;那瘦子兵一雙鼓突的金魚眼骨碌碌一轉,就將磨坊掃了個遍:除了一個佝僂着腰背的足有六十多歲的看磨老頭兒,惟有跪在磨盤邊持帚掃面的一方黑頭帕遮住半個臉的婦女,磨戶。
兵匪大喜:「嘿!餓着肚子刨苦菜根,沒想刨出來個熱洋芋。」
女人就是狼狽敗逃的兵匪的另一種饑渴。瘦子將步槍朝門後一立,一步跳上磨板,一把撕下女人頭上的黑帕,抬手托起女人的下巴:色迷迷旋着眼珠掃幾遍女人的臉,「這盤子亮豁着呢。」就狠狠扭了一把女人的臉蛋。女人呼疼地低低叫出一聲。兵匪一把將女人扳倒。女人死命掙扎着。看磨老人抖抖刷刷跑過來,就求:「老總,不能啊!……這媳婦,她,有身子了!」兵匪:「滾出門!磨渠沿上看你的水打磨輪去。」
抵死抗拒的女人,大襟衣服被撕破了,一對因懷孕而鼓脹的大奶子怒沖沖閃了出來,更增了兵匪的淫慾。看磨老人憤怒了:「誰沒有姐妹老娘的!大天白日的,還是人嗎?」鄉傳有名的米擔驚不顧死活順手操起手邊一把笤帚,撲了過去:「你給我放手!」氣急敗壞的瘦子一把奪過笤帚:「你個掃毛蟲!不看你老,我把你四個蹄蹄兒提起撇到磨渠里去!」笤帚就朝老人頭上砸去。幾乎精疲力竭的女人見狀,將手邊木搓搓里的麵粉使勁朝瘦子頭臉潑去。
「嚯!」磨坊門口忽然轟來一聲重濁的男聲,「唱白臉小丑,這就不用化妝了。」剛才磨盤上廝鬥的三個人,一齊把眼睛投向來人:矬矬的身個,立在那裡,如半截松樹樁,下垂的兩臂和緊握的雙拳活似兩柄倒懸的鐵錘,半眯縫的眼睛,蓄有炸雷欲爆的影像。米有櫃!
「你……」這突襲,使滿臉撲粉的兵匪,最初的氣音里透出一絲慌怯。但仍打出硬腔:「麻雀子撞槍口,你知不知死活?你哪條牆縫子裡憋出的,你原回哪條牆縫裡去。」一記巴掌冷不丁貼上瘦子被淫慾扭曲的長臉。出手的是氣得渾身發抖的看磨老人。
「達!好手!」米有櫃的三字贊剛剛落音,看磨老人已被瘦子一腳踢翻在磨板上,額上便有一縷血滲出。米有櫃本想在門後找出頂門槓,卻意外發現立在門後的那杆步槍。他幾乎是漫不經意地緩緩提起那槍,嘴角挑起一絲捉摸不定的冷笑。曾偶為土槍獵手的米有櫃,頗為老到地將槍平平端起,指向那張狂無忌的兵匪。伏在地上的看磨老人慌忙伸出一掌:「有櫃!別胡來!」
太白山風光 ——渭源(攝影:丁壽亭)
「老子的獵槍是打過豹子、黑熊的。」右手食指遂搭在扳機上虛閃了幾閃。「老子今天借你的子彈給你動個小手術,」米有櫃嘴角的冷笑更其詭秘,「把你那兩顆騷脬蛋炸出來,免得再糟害人。」那槍口就低了少許,射線直抵那兵的腿縫。那兵油子腿子一軟就跪倒在地板,頭觸地連連磕着響頭:「好爺!我叫你爺呢!你信我,我這狗能改了吃屎。」
一串「呵呵」大笑之後,米有櫃收槍提在手中:「好!我就信一回狗能改了吃屎。不過嘛,」手便拍了拍槍,「這槍,歸我了。」說罷,手提槍跨出磨坊門,逆河沿大步走去。瘦子愣怔一剎,忽然躍起,殺豬般叫出一聲:「蒼天神!這把我活殺咧!」就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健步如飛的米有櫃,腳下時緊時慢,專揀險道走,過河,獨木橋;走山,細路險崖。米有櫃身輕氣勻;瘦子則喘成一個漏氣的破輪胎,最後踏散腳跌落萬剮石崖下,一命嗚呼。
米有櫃就擁有了那支槍。那支槍此後參與了「民國三十二年」一場慘烈的起事:甘南民變。但那起反抗暴政,震動十多個州縣的農民大暴動,征戰未過半年,失敗於一場血腥的鎮壓。
被農軍舉為團長的米有櫃,為保農軍幾位頭兒脫身,與二十多位光膀子弟兄血戰於一圍頹圮的土堡,彈盡糧絕,負傷的米有櫃把手中那支空膛的快槍狠狠摔向一塊大石頭,斷為兩節,遂被清剿的官兵捕獲。殘忍的兵們用刺刀尖在米有櫃們的裸背,橫斜劃出幾道血痕。米有櫃展一個慘烈的苦笑:「只要膛里還有最後一顆子彈,你就休想……」大兵甩來的一槍托,將米有櫃擊暈過去。
不幾天,五花大綁光着上身,被押往握橋頭離那座傾斜的老磨坊不足百米的刑場時,米有櫃背部幾條長長的刀傷還向外滲着血珠。這漢子聲色淡定,目光不時匆匆投向圍觀的人群,似乎在搜索熟悉的面孔。他的目光在一個偶然路過的索索發抖的六七歲的小男孩身上的一暼極為慈和的停留,激出那孩子嘴皮兒底下哭溜溜一聲:「是米家爸!」哥哥的手緊緊捂住了他的小嘴(歷史的真實:那孩子就是「村巷夜譚」的筆者)。緊接着是一聲嚇人的斷喝:「跪下!」執刑者的槍口平平端起……
令滿場人大感驚詫的是,米有櫃沒有長跪地的膝蓋!卻高呼一聲「達達!」直向近處的老磨坊跑去。他已清晰瞭見,老父探出在磨房後窗口那張淒楚的面孔。槍響了!打中了他的一條胳膊,也打斷了綁繩。米有櫃甩動着那條斷臂跌跌撞撞前奔,「達達!」……槍又響了!時年三十七歲的米有櫃,重重地仆倒在磨渠沿旁一眼小泉滲出的小水溝里,鮮血染紅了那條無聲的細流……
米有櫃被槍殺的那一刻,人們看到,自那座傾斜老磨坊的後窗口,有砸向渭河的兩行石頭般沉重的老淚。
米有櫃到死依舊是櫃中少米。米有櫃們留給世間的,惟起事晚期的這樣一曲蒼涼的嘆唱——
可憐可憐實可喲憐,
拾了個煙鍋沒火喲鐮。
可憐可憐實可喲憐,
奪了匹瘦馬沒背喲鞍。
可憐可憐實可喲憐,
背了杆鋼槍沒子喲彈……
這失敗漢子們的嘆唱,之後不很合轍地融入了當年那個六歲小男孩和他的小夥伴們的童謠,稚嫩的嗓子也能唱出悠遠的蒼涼……
2018.9.20渭河畔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