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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香國里最鮮艷----淺評賈母

《紅樓夢》據說共寫人物九百七十餘人,其中有姓名稱謂的七百三十二人,其間活潑生動且具個性的不下六十餘位。正因為如此,一部《紅樓夢》在賺了讀者多少同情淚的同時,也一併掏走了許多痴情男女的心。長期以來,人們依自己的性情偏好、主觀感覺從中選擇了自己的心儀對象和鍾愛人物,不惜筆墨地褒之、贊之,美之、譽之,即便呆霸王薛蟠、母蝗蟲劉姥姥也不乏追捧者。但唯賈母倍受冷落,稀聞贊言、不絕詈聲,甚或貶斥有加。筆者認為,這是對賈母的最大不公。賈母真是一個專制、迂腐、保守、絕情、奢逸的昏庸老太婆嗎?筆者以為不然。看不見賈母的「非凡」,不是賈母身上沒有「亮點」,實是我們缺少發現,或面對一個垂垂老嫗習慣性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因此,在一片盛讚《紅樓夢》其他人物的蜚聲中,我願借周敦頤《愛蓮說》中的口吻作一表白:《紅樓夢》眾香國里,可愛者甚蕃,自《紅樓夢》問世後,世人盛愛釵黛探晴、湘琴妙鳳,而予獨鍾愛賈母。何焉?我想至少有以下幾點:

目錄

紅樓夢中賈母是個怎麼樣的人

一、幫夫助子興家業,持家守成第一功

賈府一族,自寧、榮二公追從聖上出生入死、建得功業,被封為國公。榮公賈源一脈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了金陵世家史候的小姐(即賈母)為妻。從書中「當日國公爺(指榮公之子)的模樣兒,爺們一輩兒的不用說了,自然沒趕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罷」(第二十九回)來看,賈代善早歿,因而使賈太君寡身攜孤,很早就擔當起治理家政的重任。若以榮國公算起至賈璉輩,榮府已歷經四代,賈母當是第二代「內務管家」。其時,賈母相夫教子,勤里忙外,遂使榮府人丁興旺、家業殷實,從榮公的奠基期走上了前後都不曾有的輝煌期。試想,這「軍功章里」豈能少了她的一半?賈母經管這偌大一個攤子,怎一個「辛苦」了得!難怪兒子賈政也不由贊道:「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第一百零七回)。至於賈家最後破敗,亦如她的後代承認「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鬧壞了」(第一百零七回),實在算不到賈母的賬上。

特別是在賈府遭抄檢、逢厄運、瀕於傾倒之時,賈母臨終還「明大義」、「散余資」(第一百零七回),給行將垂斃的賈族打了一針「強心劑」。賈母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堪稱賈府難有比肩的功臣。

二、心存寬仁每恤下,無分尊卑常懷柔

賈母貴為一品夫人,卻並不倚勢倨傲。相反,她極有一付寬仁、慈悲好心腸。首先,無論對榮府還是寧府的兒輩、孫輩、重孫輩們,她都心存疼愛,呵護有加,或贈穿戴,或送佳肴,或問冷暖,或囑健康。其次,對薛、王、史、甄、李、邢、尤等諸家親戚,都能熱情接納,給予關愛和照應。似若妙玉、劉姥姥這樣的准親戚也概不例外,甚為待見。第三,對待丫環、下人,無論尊卑,倍存體恤,頗懷憐憫。如第二十九回中,賈母率眾到了清虛觀,鳳姐揚手把一個小道士打了個斤頭,賈母聞之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着他!……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憐見兒的。他老子娘豈不疼呢?」一邊安慰孩子「 不用怕」,一邊命賈珍:「帶他去罷,給他幾個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及至自己彌留之際,賈母還囑咐:「我所剩的東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結果我的使用。下剩的都給我的丫頭」(第一百零七回)。賈母如此之包容、海涵、寬仁、慈悲,試問《紅樓夢》各人物中哪一個比得?

三、歷練洞明解家結,是非曲直有心秤

說到「處理家務、解決問題、化解矛盾」的才幹,人們多稱道鳳姐和探春。但我以為和賈母相比,她們還是「嫩手」。賈母也坦言:「當日我像鳳丫頭這麼大的年紀,比她還來得呢」(第三十五回)。這裡,姑且不論賈母年輕時如何「來得」,單看她垂暮之年處理的幾樁棘手事,便可「窺斑見豹」,深感「薑還是老的辣」。(1)賈璉與鮑二家的廝混,被鳳姐撞見,她便使性撒潑。賈璉被逼惱,提劍追至賈母跟前要殺鳳姐。說實話,這一檔子家事,最難處理。但試看在賈母面前,卻如「鼓口吹燈」,處理的幹練、有效。賈母先以喚其老子賈赦為名唬住賈璉,奪了手中劍,進而斥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地挺屍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為這起娼婦打老婆,又打屋裡的人,你還虧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裡有我,你起來(賈璉正跪着),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兒,拉了她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頭」。反過來,又勸鳳姐:「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哪裡保得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麼過」。「你放心,明兒我叫你女婿替你賠不是,你今兒別過去臊着他」。翌日,俟賈璉給鳳姐、平兒賠了不是,賈母便命人:「將她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話,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第四十四回)。至此,一場家庭危機在賈母的調處下化解了。賈母不愧是調處家庭矛盾的高手,她深知:家事無爭訟,互諒便安然。設若似今天有些婆子、泰母遇此,要麼袒兒抑媳,要麼縱女離郎,不難想像,其結果便會使社會上又多幾個單親家庭了。(2)賈赦年老心不老,愛上了賈母的貼心丫環鴛鴦,遣派邢夫人去攛掇此事。鴛鴦堅執不從,卻又無奈。賈母知悉後,待屋裡人散去,留下邢夫人說道:「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的。只是這賢惠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你還由着你老爺的那性子鬧。」「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有了這麼個人,就是媳婦、孫子媳婦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要這個丫頭,不能!留下她伏侍我幾年,就和他日夜伏侍我盡了孝的一樣。你來的也巧,就去說,更妥當了」(第四十七回)。錚錚一席話,擲地有聲,有理有節,方式得當,分寸恰宜,實在令人嘖嘆。(3)賈璉欲娶已定婚許嫁張華的尤二姐為妾,孰料張華逼門討要,賈母聞知,明確表態:「(尤二姐與賈璉)又沒圓房,沒的強占人家有夫之人,名聲也不好,不如送給他去。哪裡尋不出好人來?」(第六十七回)。可見,賈母明辨是非,心存正義,誠謂「呂端大事不糊塗」。

四、才藝俱著性情人,亦莊亦諧大閨秀

賈母謹守婦道,但也不唯是一個純粹的婦道人家。她在勤酬繁冗家務之餘,還有較高品位的精神追求,並確已具備非凡的才情。用今天的話講,是「德藝雙馨」。且看第四十回,賈母游大觀園來至寶釵閨房,看到屋內布置過於簡單、素淨,擔心一來被他人笑話,二則對姑娘不吉,遂提出要親自給寶釵設計、布置,「包管又大方又素淨」。她吩咐鴛鴦:「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照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拿來: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盆景、紗屏、石鼎和字畫,寥寥幾物,已坦見賈太君不同一般的審美情趣和藝術品位了。又有第四十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時,先起令:「左邊是張『天』。」賈母對道:「頭上有青天。」鴛鴦又出令:「當中是個五合六。」賈母接道:「六橋梅花香徹骨。」鴛鴦再出令:「剩了一張六合麼。」賈母給出:「一輪紅日出雲霄。」最後出令:「湊成卻是個『蓬頭鬼』。」賈母應聲:「這鬼抱住鍾馗腿。」眾人皆為此叫好、喝彩。的確,這與劉姥姥所對「大火燒了毛毛蟲」、「一個蘿蔔一頭蒜」相比不啻是「陽春──下里」互見了。另外,第四十五回賈母看完《鳳求鸞》戲,發了一通議論,不僅指出了戲文荒誕與現實不符,還入本三分地剖析了編書者的深層心理,可算是一篇絕佳的書評,堪與黛玉論詩媲美。

賈母亦莊亦諧,不愧名門出身,大家閨秀。她有時似一位嚴君,有時詼諧風趣,給大觀園不時帶來歡笑。如第五十四回賈母講了一個笑話:說有十個妯娌,其中一個嘴巴乖巧,婆婆甚寵。其他九個夯嘴笨舌,不受待見。問孫行者何故?孫行者言:嘴巧者乃喝了我的「猴兒尿」所致。以此巧妙地把能說會道的鳳姐戲謔了一番。再者,賈母的機敏善應亦值一提。第七十五回中,賈赦因賈母素來偏袒次子藉機講一笑話以相譏泄忿,說:有一家,母親心火過大生病,兒子請一醫婆扎針灸,卻擔心醫婆扎心會死。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遠着呢,怎麼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做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賈母立即聽出弦外之音,便應道:「我也得這婆子針一針就好了。」遂使賈赦從主動出擊陷入被動尷尬之地。筆者有時想,以賈母如此之聰慧、機敏,若派往華盛頓白宮前的綠草坪上與美國總統作一番口辯舌戰,恐也不會成輸家吧?

五、家旺業興知身退,閒情逸緻度壽長

賈母進這門子,連頭帶尾五十餘年。從《紅樓夢》開始說事起,就已是鳳姐理家持政了。加上其間還有王夫人一段,可推算賈母大約在不到六十歲(或許更早)就「移權」、「交班」了。這充分折映出賈母的自知之明,她許在那時就悟到:「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因此,要培養年青人,讓他們早歷練、早擔綱,家、國才有希望(惜乎後輩們不爭氣,也是賈母的一個缺憾)。賈母所為,比之那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才撒手權柄的晚清慈禧太后,實屬難得的明智太君。

賈母拿得起、放得下,看得開、想得透。「交班」之後,她持有一付極為平常心,把注意力和精力主要放在了逸情養性、強體延年上,並創造了自己一幅光彩多色、有張有弛的老年生活畫卷。她注意節食、起居有規,擇時參加遊園、賞雪、觀燈、野餐等戶外活動,依趣投身猜謎、行令、抹牌、聽戲、品茶、嘮嗑等休閒之樂,適情怡性,享受生活,安度晚年,可謂深得老莊三味。倘若今天的老人們能以彼為效,我敢斷言,他們的壽命一定會在賈母八十三壽限的基礎上再增加十歲。

六、縱有「全金折木」嫌,原也不違天理情

或許對賈母最有損毀的是指責她與鳳姐等策劃、導演了「全金玉、毀木石」的悲劇,認為:此舉賈母罪莫大焉。但這種認定對賈母着實有枉,是局外人的一種妄議,是「躺着說話不腰痛」。如以局內人或當事人來看,賈母的這種選擇順乎天情,實無可指謫。縱無情,也是理性的「無情」,是有情的「無情」。試想,黛玉儘管才高貌妍,但身上也有不少毛病,如猜忌、尖刻、小心眼等。尤其是一副病體(據考黛玉患得是癆病,在那時屬不治之症),命難久長。賈母深知這一切(第九十回)。故無論從延續香火,還是免讓愛孫寶玉遭際早年喪妻的打擊來講,賈母作出這種選擇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我們無須為一種超然的浪漫和理想來對她苛責,期欲她改變選擇而把我們的完滿、快意構建在一個八十歲老太婆的痛苦之上。再看,賈母既便這樣選擇後,在她臨終之時,還拿出自己五百兩的體己銀子,讓璉兒將林丫頭的棺材送回南去,以讓他們合家陰曹相聚。可見,賈母對黛玉從來都一往情深,寄愛不淺。那種選擇真真是無奈的選擇。

總之,縱觀《紅樓夢》眾香國里,賈母畢生都在致力於構建賈府的「和諧社會」,她不失是一位最完美、最健全(生理和心理)、最有福、最有壽之人。就快樂人生而言,她笑得最久,笑到了最後。

賈母──眾香國里最鮮艷。[1]

曹雪芹

曹雪芹(約1715年5月28日—約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作者,祖籍存在爭議(遼寧遼陽、河北豐潤或遼寧鐵嶺),出生於江寧(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內務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曹顒之子(一說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於過度的憂傷和悲痛,臥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貧病無醫而逝。關於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1764年2月1日)、甲申(1764年)初春之說。[2]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