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綻放(何先學)
作品欣賞
約定綻放
星稀近無,唯天山上空有二三顆閃爍;月不甚明,意境空濛。我和水芝坐荷塘邊樺樹下,兩人無語,唯蟲在野唧啾,偶有青蛙跳水。是水芝打破靜默的,她說明天我就不能再見你了。
我心一顫,陌生了幾十年的依戀之情從心房綿綿溢出傳遍全身,失聲問道:你去哪?去哪?去義烏還是回竹屏庵?或者還是去湖北浠水種藕?
水芝悲戚道: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那裡,也很美,只是沒有你。你抱我一下好嗎?她這一要求讓我大感意外。我猶豫一下,將右臂攬住她的後腰,她溫順地將頭倚靠在我肩上。她顫抖着說,我必須離開你了,怕害了你。你知道我做過妓女,也出過家,你沒嫌棄我,認識你這兩個月來,你給了我很多安慰和真情,我很知足了。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六神無主,把左臂也伸出來,兩臂用力把她抱實了,我感覺自己抱着的是塊冰,她通身沁骨的涼。她在我耳邊輕聲道:再過十五天,也是夜裡,那壇荷就要開花了,你不要忘了來看——看她,就是看我。語畢,她吻我一下——冰冷的吻——就走了。等我醒過神來去送她,月華里,她早已沒了蹤跡。
算來,我和她認識也有兩個月了,我們就在這裡見的第一面。兩個月來,我們好像約好了,每次都是日落後夜幕降臨在這見面,因此,我始終沒能看清她的模樣。
三年前,市里為打造文化旅遊,擬建一佛寺,名蓮華寺。我市作為天山下古絲綢之路上的一座城市,建一座佛寺是很有意義的。初,佛教便是從此入的中原。
我受命參與佛寺建設。在天山下,在准格爾盆地邊緣,在佛來的路上,我能參與修建佛寺的工作,至少說明我和佛有緣。珍惜一切 緣,是我的本性。我負責寺的文化建設。寺,按傳統固有格局設計的。在大雄寶殿北,東西兩側各有一塊荒地,形如葫蘆。我建議把它修作荷池,兩地間以曲廊相連。我的建議被採納了,也就是說,我可以在准格爾盆地邊緣種我喜愛的荷了!
我愛荷,這不說明我高雅志趣。我的愛荷,多半出於鄉愁——故鄉有池塘有荷,荷花是我童年時喜愛的食物——我一直認為「出淤泥而不染」甚謬——哪種花不是根植泥土中的?又有哪種花從泥土中開出來是頂着污穢的?我信服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真理!花,如此;人也如此,沒有誰可以在無菌的真空中成長。
在戈壁荒漠上種荷,與我故鄉大不相同。內陸,春天直接在荷塘蒔藕就好了。這裡是戈壁地質,建荷塘先做防滲處理,去遠處買來肥土鋪好,再引水蓄了,用時間把水和土調和養好,又放了魚苗,然後才將內陸引來的藕種下。我把種荷的工作交給了市園林局,園林局負責種荷的同志說是為了喜氣,從內陸引種來的全是紅蓮!我想,隨緣吧,紅蓮就紅蓮,只怪自己考慮不周,沒把意圖交待清——我意是全部種成白荷,因為這裡供奉的是觀音菩薩。
五月,嫩荷出水,或圓圓展開,葉脈清晰;或矜持半卷,含羞不放。新葉見有鵝黃淺染新綠,又妝着淡灰;晨,水珠晶瑩於葉心,向着大漠日出說着心思剔透的妙語。莖,的確是婷婷的樣子,散生小刺如少女頸上汗毛,上上下下洋溢出稚嫩的嬌媚,讓塘水把對荷的愛戀寫成紋紋漣漪。
從荷葉出水始,我的每日晨昏都要到荷塘邊靜坐,沐浴梵音中,遠看香煙裊裊於晚霞間,近視腳下池塘新荷……我不思不想,亦非悟道,只是一味體會法音潤物、普渡慈航的莊嚴。
周末,天微明,我吻了還在甜睡的兒子,背上相機出門了。我要在日出前徒步四公里抵達蓮花寺。五點半時光了,天還是那種混沌的明,稀薄的天光是早晨的華美風衣。
這是一個把玫瑰花定為市花的城市,滿街綠化帶種滿玫瑰。正是玫瑰盛開時,早晨的空氣中便全是玫瑰的香甜。稀薄天光中,玫瑰的艷還不能顯見,但手觸摸上去,全是女人柔唇的質感。沿玫瑰花盛開的人行道,我帶一身清香到了荷塘。習慣性地巡視了一圈荷塘,習慣性的坐塘邊那棵白樺樹下等候照到荷塘的第一縷陽光。但這時我看到眼前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罈子,壇里是蔸荷。我感覺奇怪。這裡的荷是一節藕一節藕種到泥里的,怎會有這麼一蔸長在壇里的荷呢?又是誰把她搬了出來?我思量,她既然是荷,又已然在這裡發了芽,便是和這寺和這塘和我有了緣,萬不可棄了。我用了些力氣把她抱起,尋思安放於荷塘的哪裡才好。抬眼卻見了跟前有個空擋——想必,她原便是在那裡的。我赤了腳,抱她入塘把試着它放進去,正好!
可是,之後的接連幾天,我都看到這壇荷總是被人搬出來棄於塘邊,有時是正放着,有時歪倒着,而今天我看到荷壇被倒扣着。扶起看了,荷總共兩三片新葉,一片已現蔫萎,一片被撕裂;一條莖也折了,幸未斷。我剝開身邊白樺的表皮,撕剝下一縷柔軟的內皮,將荷莖順理仔細縛纏好,再將壇扶起,又下塘里撈肥泥準備放壇里。我的雙手才插進泥里,便有冰涼的痛感從左手食指電傳到大腦,心也為此一抽。我吸口涼氣,把手從泥里抽出看了,見殷紅的液體已滲過指上污泥,流過掌心,滴落入水——手指被玻璃渣劃破!兒時在農村幹活,被柴刀或鐮刀刈破,用蛛網或樹皮屑甚至直接用干土止了血接着做事,是常有的。我的現在也是一樣的不嬌氣,依舊弓腰撅腚一捧一捧往壇里撈泥,壇里的塘泥便摻有了我的血。
塘泥裝夠,我掬水淨荷,又把她植入,依舊把壇放歸原處。一切妥了,我給園林局負責這裡的主任打電話,就這壇荷的事問了緣故。原來,他們認為齊齊的一池荷,獨這是一壇擠挨進來,不好看。我告訴他,但凡進了寺,便是該有的;這壇荷應該是信眾送養在這的,是一顆向佛的心,不能再對她造次。
下午落日前,我不放心,又去荷塘看了。她像一個還沒從傷痛中恢復的小女子,有些疲憊,有些憔悴。暮風輕撫滿塘荷葉,到了她這,風更柔了,怕她已經撕裂了的葉片會疼似的。我下到塘里,用受傷的食指,模仿暮風的樣子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纏縛着白樺皮的傷莖,然後坐在樺樹下看她擠在群荷中安靜地披着夕輝等待換裝夜的衣裳。
夜,在十點半後緩緩而來,月光把我和身邊的世界一起朦朧且婆娑了。這時一聲佛號在我身後響起,我回頭驚望——不知何時,我身後白樺樹幹上倚靠着一個女子。
暮色中,我看不清她的顏色,但她剛才那聲佛號是水一樣的清淡。她說你沒見過我吧?我想真是沒見過的。她又說,可是,我在這認識你一個禮拜了。我想,怎麼會呢?不過,也許吧!工作之餘,我每次來這裡,耳畔只有佛號,眼裡唯看荷看水,此外是不注意其他的。但不能不讓別人看到我呀。她告訴我她叫水芝,還說她認真地讀了我在山門題的聯。怕我不信,她背了起來:雪峰有缺護禪影,瀚海無痕傳梵音。水芝解讀道:你的這副聯,恰好地把這座寺和它所處的天山下戈壁中的特點,很妙地體現了出來。接着,她又把我題的山門副聯也背了:白雲回望合, 功德圓滿報佛恩;青靄入看無, 真心清靜集善緣.又說了她對於這聯的理解:上下聯首句集王維《終南山》而成。「白雲回望合」一句,「回望」與下句「入看」對偶,王維寫入終南山而「回望」,望的是剛走過的路。詩人身在終南山中,朝前看,白雲瀰漫,不見路,也不見其他景物,仿佛再走幾步,就可以浮游於白雲的海洋;然而繼續前進,白雲卻繼續分向兩邊,可望而不可即;回頭看,分向兩邊的白雲又合攏來,匯成茫茫雲海。「青靄入看無」一句,與上句「白雲回合」互文。詩人走出茫茫雲海,前面又是蒙蒙青靄,仿佛繼續前進,就可以摸着那青靄了;然而走了進去,卻不但摸不着,而且看不見;回過頭去,那青靄又合攏來,蒙蒙漫漫,可望而不可及。可見你心有深遠佛意啊!
我不禁為她的理解感到吃驚,因為她道出了我題寫這兩副對聯的覺悟。我問:你也是同修?卻不見她回應,寂靜的夜色中,只有一兩聲蛙鳴,長了又短,高了又低。我想,一個能從佛意角度理解《終南山》的女人,一個能從文字里讀出我心的女人,應該就是這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我在略感遺憾之餘,心裡有了一份與她再見的期盼。
我與她再次見面——應該是相遇,因為還是沒能在夜色中看清她的眉眼——是在三天後的夜裡。
我依舊是黃昏時來到荷塘,下到水裡把那壇荷仔細看一遍,見那折了的莖似乎硬朗挺直了,怕樺樹皮束縛了她的成長,便小心解開。夜色下我洗了腳上的泥,跣足靠樺樹坐了,於佛音中閉眼放空身心時,從茫茫宇宙帷幕樣緩緩披蓋下來的。這時身後傳來一句:謝謝你前天救我,這幾天我在家養了養,脖子不痛了,今天來感謝你!聲音還是水一樣清淡,是我一直記着的。我迴轉身看去,雖不清楚語者顏色,卻知是她來了。我對於她的謝謝甚為不解——我哪裡救過她?但她並不給我釋疑,又問我:你信佛嗎?
我告訴她,我向來敬佛不信佛——敬佛,是因為佛的普世價值。而且我認為世界四大宗教,唯佛主不是虛幻的神,是有血有肉,也有過情慾、飲食人間煙火的真身修成,這就開示世間普眾萬物都是佛,或都可以成佛;佛,也只有佛,才具有其它以排他為主要特徵的宗教所沒有的包容性——放得下屠刀,便可成佛。但我不迷信佛,因為佛作為文化,他不能救世而只能引導紅塵眾生在修心修性過程中,得到覺悟和智慧。我之所以拜佛不求佛,因為如果佛真能賜予的話,那我現在所擁有的所經歷的,佛已經給過了,感恩便是,不貪求多餘——哪怕是一粒塵!語畢,我再次問她是不是信眾?她低聲道:我本來出了家的,一年後,被逐出山門。我問緣故,卻沒了她的聲息,甚至連她細緩近無的呼吸聲我也沒再聽見,便於說濃不濃說淡不淡的夜色里尋她——她又不見了。
我是在後來的幾次和她見面,才知了她的身世。水芝,本市人,大專畢業後在市帆布廠工作,不久,嫁給一個賣滷雞爪的。越明年,因不能生育離婚。之後,聽說義烏好掙錢,遂不顧家人反對去了。在義烏的際遇很俗套:一市場管理員欲收她做小,她沒願意。管理員便施盡手段將她驅逐出去。無奈,她去了髮廊做事。在一次皮肉生意中,她被「釣魚」抓了。將出賣肉體的一部分錢掏出後,她從婦教所出來了。無奈離開義烏,又沒面子回家,正好遇見做小商品生意時認識的一個客戶。這個所謂的客戶其實是人販子,這在那條街上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誰也不說破——大家都只有一個信條:掙錢是目的,手段無所謂。水芝在落魄之際,人販子盯上了她。人販子還沒來得及用上十八般武藝,水芝就答應跟他走。這樣,她隨一個人販子去了四川。水芝是讀過書的,又有了一些經歷,哪裡會由着別人出賣?之所以跟他去四川,不過是為了省路費換個地方討生活。
到了四川,她輕易逃離了人販子,隻身去了德陽,並在那裡找到一個尼姑庵進去了。
還不到一年時間,水芝尚不能剃度,每日只是背誦五堂功課、學習沙彌律儀,那人販子就找到了她。人販子直接求見主持,把水芝的一切說了個明白,主持便找了個理由將她逐下山去。水芝擺脫人販子,流落到湖北一個叫做浠水的地方給別人打工種藕。她說:種藕,是我喜歡的工作。我的名字水芝就是荷呀,我自小就喜歡荷……我雖然自始至終沒能清楚看見她的面容,只於薄月中影影綽綽度量過她的身影——婷婷如樺,綽約如荷。
知道她的曾身陷淤泥的那天,其實我心裡對她有種虛偽的鄙視。直到再次見面,她談到對荷的理解,我才發現自己是那樣的淺薄。那天,她和我一起靠近壇看荷,她說:人人都心有滋味而難以言說,即使說出,也無人會意。我知道,打淤泥里潔淨出落的荷,也是有很多心事的,不然,她深埋淤泥的莖怎會有那麼多封閉的眼?不然,她的蓮心怎會有那麼的苦?不然,她的每日清晨,都會有一滴晶瑩淚?
聞聽至此,我幡然覺悟,她的心靈比我乾淨!
和她最後一面後,我還是每天到這裡來,我多多少少帶着再見到她的幻想。但幻想終歸是幻想,那麼多個夜晚,無論我如何在夜色中尋覓,只是不見她的到來。我只能朝着她最後一次離開我走去的方向合掌——並且有淚流出。合掌亦即合十法界於一心三界無有別,唯是一心作。我給她的一心就是願她此後無恙!
數着數着,她說的壇里那蔸荷開花的日子就到了。我在她走後的第十五天,從早上就守着這蔸荷。這蔸荷的花箭是在她走後的第二天抽出來的,那時,滿塘荷花早已是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了。獨這壇荷抽箭十餘日了依然含苞不放。我守候了一整個白天,也不見她綻放。
夜,來了。她披着軟綢的黑色風衣,孤獨又冷傲地君臨我面前。我坐在樺樹下,盯着那壇荷並不打算離開。
和夜色一起到來的,是由遠及近傳來窸窣聲。我知道發出這窸窣聲的來者不是水芝——她每次的到來,從不會讓我聽到世俗的躁動的聲響,總是如風如影。
來人在塘邊停下,放下手中的什麼物件,又在地上鋪開紙或布之類的,又從放在地上的器皿中一一擺出碗碟——瓷器相碰發出的聲響告訴了我。接着,來人面向那壇荷念叨:妹,姐姐看你來了,今天是你的周年啊,你在那邊過得好嗎?你知道姐姐還有父母天天想你嗎?姐姐把你兜里的蓮子帶了回來,種在這裡了。在姐姐心裡,妹啊,這荷就是你呀!種你在這裡,讓你天天在佛音中安息,你能理解姐姐嗎?
我無法再安靜下去,在來人向着荷鞠躬的時候,我也站起來隨她向荷鞠躬。來人發現了我,也不吃驚。她說:你就是我妹妹昨晚夢裡說的那個護荷的?
我很是迷惑,問她:水芝是你妹妹?她才離開我十五天呀,她怎麼了?
來人說,我是她姐姐,水芝是去年在浠水一處荷塘淹死的——在荷塘勞作時……低血糖……落水,跟前沒人。我去給她料理後事時,在她遺物中發現了一顆蓮子。我妹妹叫水芝,水芝就是荷的另一個名字。我知道她從來就喜歡荷,就把蓮子帶了回來。今年聽說蓮華寺要種荷,我就買了一口和安葬妹妹骨灰盒相似的一個罈子拿來種這顆蓮,想着這就是我妹妹了……今天是她的周年,我來看看她,想不到昨晚夢裡妹妹說到的你,也在這。謝謝你!
我啥也說不出來,只是定定地看着那荷——這時,荷開了!儘管月色中我不能看清,想必這應該是一朵白蓮,她有着潔白的花瓣…… 守候到早上,我果然看到在滿塘的紅荷中,只她是高冷而柔軟的潔白。我依靠着白樺樹,用心讀着這朵白荷。我知道:樺,會在時光中一點一點成長;荷,經過月的陰柔和陽光的熱情,終會在約定的日子逐瓣開放,也會在約定的日子萎謝。但即使花謝了,還會有蓮蓬,有蓮子。蓮子落入水土中,明年或傳說中的五百年後還會發芽。而我,只能在月出日落間一點一點老去,到得命運約定那天死了,再不能發芽,甚至不能在太虛中留存一絲我的氣息。因為作為這一世俗人的我,實在太卑微——卑微不如一粒塵!
我決定等這壇荷與秋天約定結蓮蓬的日子,收藏好那一顆顆光潔的蓮子。[1]
作者簡介
何先學,1964年生於湖南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