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父亲窦兴云(窦传真)
作品欣赏
纪念我的父亲窦兴云
我祖籍山东省高青县。祖上几代为自由职业,书香门第,家业殷实。父亲窦兴云,1919年出生,自幼酷爱读书,什么书都看,如饥似渴,读起来往往进入忘我境界,还经常闹出笑话,有一次竟直掉进井里。还有一次正在读书,内急了居然尿到盛吃食的家什里而浑然不知。
1936年,父亲考入山东齐鲁大学,因参加纪念“一二.九”运动一周年的学生运动而被校方开除。后,他投奔宋哲元部队,三个月后考入黄埔军校西安分校,毕业后入高树勋部新八军任见习迫击炮排长,三个月后升任连长。他文化功底深厚,军事理论扎实,不怕吃苦,指挥有方,得到高树勋的关注和赏识,把他调到身边,戎马倥偬,转战于抗日战场。从随从参谋、副官直至中校副官。高对他十分敬重,以先生相称,遇事诚意倾听意见。
内战暴发后,高部由焦作调往石家庄作战。高是爱国将领,反对内战,并与共产党方面有一定接触。在调往石家庄途中,父亲出于大义,大胆向高建议调转枪口,起义投诚。高终于下定决心,于1945年10月30日在邯郸市马头镇通电全国,宣布起义。刘伯承、邓小平及党中央、毛主席高度赞扬,给起义部队番号为“民主建国军”,任命高树勋为平汉线总指挥,并批准高为中共党员。
1946年10月,父亲与高部其他几位高级干部被派往延安军政大学学习。10月30日,延安召开邯郸起义一周年大会,会后举行宴会,父亲被安排在毛主席身边就座,并受到刘少奇、朱德等人接见。周恩来亲自找父亲谈话,父亲详细汇报了自己的经历,并提出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请求。周指示延安交际处处长金诚做父亲入党的介绍人,并让父亲学习结束后留延安解放军总参工作。但学习还未结束,胡宗南部于1947年3月即大举进攻延安。中共中央机关撤离前,周又亲自安排,父亲暂回高身边工作。不久晋察冀地方炮制了所谓“6.14民建军暴动案”,扣押军官审查,目的是要搞倒高树勋。父亲成了重点审查对象,他向高写了一封长信,书信转到中央调查组,但此案直至1982年才彻底平反。受此影响,父亲于1948年2月被调到华北军大任炮兵教官。期间,他多次找薄一波反映自己的组织问题和“民建军”善后问题,均无果。后来父亲调到山西省军区第二干校任教员,1956年转业到晋南专区水利局任局长。但还未离开部队,他又被诬陷为特务,投入监狱接受审查,结果没查出任何问题,但被降为干部最低一级,于1957年下放垣曲县水利局。当时,水利局没有一个技术人员,连个会看水平仪的人也没有,父亲自荐充任技术员,他一边看书,一边到左家湾、赵寨、绛道沟、后河、圢坂及沇东沇西灌区等各个水利工地实地考察,完成了工程测量等任务。随着政治形势越来越紧张,1959年他又被下放到左家湾看守水库,1962年再次被下放到同善公社观坡大队劳动。
我母亲于1960年到县百货公司托儿所工作,受父亲牵连,在1962年“六二压”中遣送到观坡。我于1960年10月到县人民医院工作,也在母亲之后“回”到观坡。
父亲坐监狱时得了肺结核,因未能得到及时治疗,肺部留有空洞及肺气肿。他也从未做过农活,一切从头开始。刚到垣曲那几年,他在工作之余,把县图书馆和一中二中图书馆翻了个遍,所有藏书都看过了,与县图书馆的馆长成了很好的朋友。落户以后,他又成了同善中学图书馆的常客。他利用学到的知识,经常帮助指导附近各村修剪果树。
为了维持生计,他经常到地里捡遗弃了的棉桃,抠出棉絮卖给收购站补贴家用。在河滩挖出一窝土一行地,种上豆子,对小孩们说:一苗豆五个夹,一个夹五颗豆,五五二十五颗豆。
他的行为被村里的一些人说成是“资本主义尾巴”。一次,有人当面说他是富农思想。他说:“当富农有什么不好?我希望全国六亿农民都成为富农!”父亲买了一个竹箥箩供大家使用,有人说他是腐蚀贫下中农。父亲为我取名传真,弟弟名传理,意为传播真理,而别人说他要传播的是“反革命真理”!原想在这深山僻壤可以清静一些,现在才知道这里同样火药味很浓,到处都有警惕的眼光,到处都是阶级斗争的战场。
对于日益谎诞的形势,父亲越来越不能理解,他很痛苦,也为国家的前途命运而担忧。他把疑虑和思考诉诸笔端,陆续写了30余篇文章,以他自己的认知提出了一系列问题与建议。文革开始后,这些文章被诬为反革命言论而受到无休无止的批判。这期间,他从同善中学借到一本书,书名忘了,只记得是讲太阳系银河系什么的,不知是书中讲的他理解不了,还是他从中看到了地球人类的渺小与短暂,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这期间,他精神失常了。一天,在一棵石榴树下,他对人说:这石榴就是太阳,石榴籽这么多,就是星河。这又让造反派抓了现行:只有毛主席可以比作红太阳,他把石榴比成太阳,就是对伟大领袖的污辱、大不敬!
终于,父亲在1966年11月17日被捕,关押于垣曲监狱。在狱中,父亲拒不认罪,还不断写申诉材料,他将“垣曲县”写成“冤屈县”,将自己的名子“窦兴云”写成“窦我冤”。1970年3月,父亲被法院判为现行反革命罪。4月,判死刑,本要立即执行,并已通知我们家属,因父亲不服,并用席签写下12万字的上诉书,执行死刑推迟到1970年5月6日,并于头天再次通知家属。当天,县里要先召开公开宣判大会后再枪毙。在拉出监狱时,他高喊“拥护毛主席!”“拥护共产党!”他只喊拥护不喊万岁,他一贯认为没有谁可以万岁。狱警残忍地用老虎钳敲掉他的牙齿,用毛巾勒住他的嘴,又用铁丝把毛巾拧紧固定在脖子上。宣判大会上,他满口的鲜血染红了毛巾,不能说话,他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呜呜声。狱警用手按他的头,要他低下头颅,他不,决不低头,决不弯腰!宣判大会没能开到底,就拉到刑场上了。
宣判大会会场在现在的县城中心广场,执行枪决的刑场在今垣曲中学南坡底朝阳村。
父亲被枪毙的前一个月,县里就通知我们家属,要我们届时去领尸。没人愿意帮我,也没人敢帮我。我找到村里60多岁的吴可敬大伯,他经事多,胆也正,答应帮我。那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往县城步行。我拉着平车,同行的除吴伯外,还有两个12岁的孩子,一个是妻舅家的,一个是村里的一个孤儿。
那天的宣判大会,县里通知各公社干部和群众代表参加。我们走到华峰时,遇上同善公社去参加大会的几辆大车,其中一辆车上还有几个座位。他们都知道我是要去为父收尸,有个公社干部说让他们坐上吧,有人不同意,最后是吴伯一个人坐上走了。
赶到现场时,已近午后一点钟,旁边还有人在围观。吴伯用一页烂席将父亲头部以下裹住,帮我抬到平车上,然后就到县城他孩子家里去了,我和两个孩子拉着父亲的尸体返回。
走到华峰与陈村中间的沟里时,天已黑定。那时,这个沟很深,两边的坡又陡又远。我心里越来越怕,当时这一带常闹狼灾。让俩娃在前面拉车吧,他们拉不动,让在后而推吧,真怕突然窜出狼来叼了他们。现在都忘了,是怎么一路摸黑走回去的。
回到村里已是半夜十二点了,我们直接将父亲拉到坟头,第二天草草埋了。
父亲去了,我们的日子更难过了。我的周围,经常有人指指戳戳,说这就是被枪毙了的反革命分子窦兴云的儿子!我现在成了名人,同善很多我不认识的人都认识我。我感到深深的屈辱和痛苦。我怕见人,出门戴个破草帽遮脸,后来在生产队放了几年羊,只为少见人。别人放羊每天记工12分,但只给我记8分,年底还要无端砍掉一部分。我这个被镇压了的反革命分子的子弟,也是一个特定的身分,和队里的几个“四类分子”一起,经常参加义务劳动,村里的一个残疾孤儿死了,也是由我们几个埋葬的。一次召开全大队社员大会,有人让我站到碾盘上接受批斗,省派驻队干部徐文达(著名书法家)、赵梅英看我还那么年轻,就说不要站了,最后开了一个不点名的批判会。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我像很多人一样感到悲痛,臂带黑纱以示悼念。几天后的9月13日我母亲去世,我更加的哀痛。一天,村里的那个人一把扯下我戴的黑纱,说你这是为反革命老婆吊孝。
我的生活像被压在大山之下,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妻子也日夜担惊受怕,时时遭人白眼,受人欺辱。我不忍心她跟我受这样的罪,甚至跟她提出过离婚,让她得以解脱。
文革终于结束了。辽宁日报刊登了张志新烈士一案,全国范围内的平反冤假错案陆续开始。而我当时根本不敢想为父亲平反的事。在村里工作组的一个成员叫杨宽森,是县一中的教师。他对我说,你应该向上反映你父亲的事。我不敢,悄悄去问了我当年在医院的老领导师星明,他鼓励我,说你大胆找,他们不给菜还能把篮子也挡下?他的话坚定了我的决心。回来后,白天怕人看见,晚上就着煤油灯写申诉材料。我只有小学文化,写这些材料让我感到笔是那样沉重,对往事的回忆又让我涕泪横流。写好的材料我不敢从垣曲发,而是过了黄河从河南南村寄出去。村里的几个人耳闻后,到县法院和几个部门反映,说我这个反革命子弟要替父翻案,说还要批斗我。我听说后对妻子说,如果我被抓了,你就改嫁,他们就是杀头我也要上访!
1979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至今记得。梦里,我的父亲只有身子没有脑袋,笔直地站着,背后犹如一个大屏幕,屏幕上写着两行金色的大字,我认不得,但知道那是朝鲜字。父亲只跟我说了一句话:“枪声一响,我就到了东边的崖上。”我一直以为,那个刑场边的土崖在南边,后来又去看看,问了别人,他们说那是东崖。我想,父亲他灵魂不散,他没有瞑目,我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1979年夏天某日,我揣着从妻舅家借的60元钱出发了,要进京上访。到了礼元,在等火车的时候犹豫了。我自小没出过门,这一去路上会有什么凶险?那种心情真是难以名状。然而,返回去吗?就这样一辈子抬不起头吗?最后一狠心,还是登车走了。在北京,我闯进最高法院,值班的副院长接待了我,她很和霭,问我有啥事上访。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京官,又是法官,一肚子的委屈辛酸全涌上心头,嚎啕大哭说不出话来。她安慰我,问我带了材料没有,我将材料呈上,她看后给永定门接待站开了个介绍信。到了接待站,天已黑了,我在附近一家建筑工地的板架上睡下过夜。后半夜有点冷,就起来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天安门,再走到了人民大会堂,又往前走到新华门,发现有很多人,坐在地下,黑压压一大片。一问,都是上访的,我也坐了下来。我与旁边的一位交谈,他说他姓罗,竟然是青海省委书记处的一名书记,也是来上访的。他问我要上访什么,我讲给他听了,他鼓励我说,你这事准能平反!我问为什么?他说你父亲的事完全是政治问题,不涉及经济问题,平反应该不难。这时,走过一辆黑色轿车,车窗拉着帘子,车上发出一句浓重的四川口音:“还要继续落实政策!”简短而有力。就这一句,车未停下,径直开走了。罗书记说,说话的是邓小平!他说的很肯定,我却被吓了一跳,同时也更有底气了。
在接待站,我还向全国人大提交了一份材料。又过了几天,接到通知,让山西的上访人员统一乘车返晋。我们坐了满满的一个火车厢回到太原。在省委接待站,我通过父亲的狱友、垣曲店头人刘学周,找到省政协副主席、父亲的原部队政委王定南,他写信介绍我去见省高法孟启明院长。不久,全国人大彭真委员长的秘书石勇,带一个工作组到晋南处理彭在文革中的一些事情,顺带了解处理我的上访问题。在运城地委开会汇报时,垣曲县主要领导称,垣曲县政策落实好,无人上访。石勇组长问:垣曲窦传真上访你们不知道吗?!
就这样,在中央工作组的直接过问下,县里终于开始复查我父亲的案子。但是,当年的案件经办人还在台上,阻力重重,一些人的作为真叫人心寒齿冷。后来县委副书记张作民亲自审阅了全部卷宗,并予过问督促。县法院的尚仰生、鲁戎,顶着压力,冲破重重阻碍,仗义执言,伸张正义,为我父亲的平反做了大量工作。县法院于1980年3月撤销原判,宣告无罪,予以平反!1981年元月1日,县委又以81年1号文件为我父亲彻底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我祖母和母亲在世时期以干部遗属对待,每月补发6元生活补贴。我本人也恢复公职,工龄连计,回原单位工作。而当时卫生局负责人在复职文件背后写道:“非技术人员,不予接收!”无奈,我又找到张作民书记,这才回到医院工作。
父亲狱中口供的最后一句话是:总有一天,组织会为我平反的!至此,他终于可以暝目了。
有一位县领导,去省里开会时向省落实起义投诚人员政策办公室汇报,说窦兴云的案子不能平反。对方说这是中央交办的案子,你要再翻案找中央汇报去!碰了钉子,灰溜溜地回来了。以前他见我,横鼻子竖眼,像是我欠了他多大的债,又像与我有深仇大恨似的,这以后见了我,也会说会笑了,也不提要再翻案的话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