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房子(馬君成)
作品欣賞
紙房子
在醫院的病床上,妹妹拿給我看一幅畫,是他兒子畫的,用稚拙的字題名為「幸福的家」。畫面上,房子又高又大,位於正中心,綠的窗,貼磁磚的牆,旁邊有紅的花,圓滿的月亮,倚着門框微笑的母親,迎面跑來的孩子……
血,順着妹妹的鼻孔冒出來,頃刻間接了半盆子,地上一灘干澡如麵粉的黃土很快被妹妹的血和成了泥。就像斷流的河水一樣,妹妹的血快將要流盡。叔叔一大早就到外面去借錢,還沒有回來。村莊裡最多的黃土和山溝,最缺的就是錢。叔叔出去借錢,毫無把握,幾乎是在碰運氣。正午的太陽毒辣辣地照着院子,山里沒有一絲風,靜得只聽到妹妹的鼻血一滴一滴跌在泥土裡的聲音。
妹妹在流血的時候,我們都在流淚。血液就是生命,妹妹的生命就如她身上的鮮血一樣一點一點地流走。透過殷紅的鮮血和朦朧的淚眼,我想一個人的命苦了真是頭伸進蜜罐里也不得甜。妹妹住了多少次醫院,在鬼門關上闖了多少回,誰都記不清楚了。醫院是個無底洞,農人的血汗錢根本填不滿。有好多次,妹妹的血流得面色如紙,奄奄一息,叔叔一家都放棄了治療,後來都奇蹟般地活了過來。
妹妹活過來了,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姑姑一直有心讓妹妹成為自己的兒媳婦,近親讓人心生忌憚,表弟心裡還擔心妹妹小時候的病會復發。
等到表弟娶了媳婦。新婚燕爾來叔家,表弟媳婦一眼就看上了妹妹:身材秀雅,體態端莊,溫柔賢淑,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如秋水一樣清澈。一來二往,表弟媳要把妹妹介紹給自己的弟弟。
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三個月後,妹妹出嫁了。成家後,妹妹的氣色很好,臉色紅潤,單薄的身子也漸漸圓潤起來了。
我們都打心眼裡為妹妹祝福。
最初聽到來自妹妹婆家的許多溢美之辭。妹妹的公公逢人就誇海口:他們說的那叫媳婦子嗎?看看我家的媳婦子,真是把凰給拔了,花兒一樣的模樣。
公公誇耀兒媳婦的話剛剛從村東頭傳到村西頭,傳到全鎮人的耳朵里的時候就變了風向,昔日的誇耀全成了貶損:「我們瞎了眼睛了,叫人家把我們騙了。人家的媳婦樣樣農活能幹,能踢能跳,我家的媳婦剛是個面面子貨,只是個惹人眼睛花的塑料花。」
妹妹天生不足,體態嬌弱,一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姿態。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可惜妹夫家不是可以坐享清福的溫柔富貴之家,妹夫不是賈寶玉,這我第一眼就看出來了,他的頭也沒有長在自己脖子上。
我多麼希望妹妹為人妻之後,她的病永不復發啊。叔叔一家人一直隱瞞了妹妹不能幹重活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就像火包不住紙一樣遲早會公開的。當時我就覺得叔叔一家人隱瞞病情是不道德的,他們難道真能為妹妹找到好的歸宿嗎?
妹妹得的是鼻孔內毛細血管破裂,這輩子重體力活是不能幹的,因為一用力就會引發大出血。當婆家的沉重農事落在她的肩頭的時候,妹妹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就到來了。妹妹到了婆家三年時間就把人家辛辛苦苦幾十年的家業全送進了醫院。我和父親去看望住院歸來在家休養的妹妹。妹妹的公公說了許多難聽的話,說得眉毛擰成疙瘩,鬍鬚飛舞如風中柳絲、嘴角咬牙切齒地冒着白沫:「我們家在莊戶里原來都是光陰最好的大戶人家,沒想到所有的家產都敗在了你妹妹手上。這幾年,給你妹妹看病花了我們至少十多萬……有這些錢,我給我兒子娶三個媳婦都富富有餘。」
我憤怒了,跳下炕就走。
話雖難聽,但花錢的事是事實。妹夫一家人是公公掌握着財政大權,妹夫連一百塊錢的主都做不了。時間久了,妹妹有時犯了病,妹夫逃避在外,公婆謾罵羞辱,想以病氣交加,逼妹妹走向黃泉,好讓開道路,讓人家兒子梅開二度。她那碎嘴公公屋裡院裡走出走進,非但不送危在旦夕的妹妹去醫院,還在辱罵:「我們一家真是虧了啥人了,娶了這麼個廢品藥罐子。我們輩輩是好人,沒欠過你馬家的情。你跌絆着咋呢?我把你個死不下的!你咋不死?死了乾淨,我給我兒子再娶好的……」
妹妹被病痛折磨得早已麻木了,況且公公罵她的時候,她大多處於昏迷或半昏迷狀態,罵什麼難聽的話都讓人罵去吧,誰讓自己不爭氣地患上了這玩固病症呢?況且活過了今天,尚不知有沒有明天。只有流血流淚而已。
妹妹在不省人事的時候才被送進醫院,婆家打來電話,要叔叔趕快把錢送來,如果不能及時送來,他們就會把人拉到叔家扔下,吃過飯後,若無其事地回家。有一次,妹妹又是重感冒加上鼻出血,妹夫就近把妹妹拉到我家,很多親人都守着,眼看就要氣絕聲亡。我說總不能這樣眼瞅着讓人咽氣吧,送醫院哪怕掛瓶消炎藥也沒有這麼殘酷吧?結果送到鄉衛生院緊急吊了瓶葡萄糖,臉色竟漸漸好過來了。妹夫卻對我說:「哥,人恐怕不行了!我們往回拉扯吧。」我火冒三丈。發脾氣道:「病要看,這只是感冒引起的併發症,一個毛細血管破裂的病,你們就認為沒救了。給你如花一樣的兒子生下了。你們不疼人,卻疼你那二毛錢。就這個病,也花了你們不少錢。但你們只是在固原範圍內看,連銀川附院都沒去過,更不用說西安、北京。我妹妹這些年,確實把你拖累了。你看,如果你們兩個同意,你們辦理離婚手續!你年紀輕輕的,別耽誤了你的前程。」妹夫千盼萬盼就是娘家有人說這句話,他好象抓住了救命稻草,趁熱打鐵,很快,辦理了離婚手續。
妹夫得到赦令,立即閃婚,不久又離婚。後又第三次娶妻生子。
被解放了的妹妹,在叔叔的帶領下,找到一位隱於城市的老中醫。那位醫生聽說了妹妹的遭遇後流下了同情的淚水。也許蒼天註定,要她單獨過一生。經過長達一年的治療,妹妹的病竟完全好了。
妹妹病好之後,念念不忘留在前夫家的兒子。她想兒子,又不想見前夫家人的臉刀,只好守候在兒子上學的小學附近。母子相見後,抱頭痛哭。兒子擦乾眼淚說:「媽媽,我不想上學了。自從我爸爸又娶了我的那個後媽,生了個小弟弟以後,對我脾氣越來越大了,常常打我、罵我,半夜裡擰着我的耳朵讓我給弟弟餵奶粉。要是弟弟哭了,他們就不給我飯吃。你把我領走賣了吧,賣得的錢給你看病。等我長大了我會跑到你身邊的……」
不遠處,響起了一個曾經非常熟悉的聲音喊孩子。
孩子有些慌亂。他急忙從書包里掏出一張彩筆畫,題名為「幸福的家」。畫面上,房子又高又大,位於正中心,綠的窗,貼磁磚的牆,旁邊有紅的花,圓滿的月亮,倚着門框微笑的母親,迎面跑來的孩子……
作者簡介
馬君成,回族。寧夏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