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梦
作品欣赏
近些年来,梦特别多。没有美梦,没有恶梦,更没有桃色的梦;所有的梦几乎都是些既模糊,又清晰,大都十分遥远的记忆。生活好像是一部漫长的记录片,白天在录制和放映后半部,晚上却在睡梦中从头放起,好像一个摄影师在检查他那即将摄制完成的样片。
在那记录片的开头,在那些清晰而遥远的记忆里,天空是蓝色的,大地是绿色的,一片柔和的绿蓝使生命得以舒展。那大地的油绿是青青的麦苗,是柳树的绿叶,是还青的春草,是抽芽的芦苇……那好像是梦,我曾经躺在那铺满春草的田岸上,看那油绿的麦苗在蓝天下闪光,在微风中起浪,听那云雀在云端里唧唧地歌唱。
麦浪,在缭绕的魂梦中经常出现这种绿色的波浪,这种波浪的翻滚能使人感到平和、安静。麦浪不是海浪,没有拍岸的惊涛,没有隆隆的响声,没有海水的咸腥,只有一种细微的沙沙声,大概是麦叶和麦叶相互碰撞。有阵阵野花的香味,却看不见花在什么地方;听得见云雀的叫声,却看不见云雀的身影,她像箭也似的从麦垄间直插穹窿,飞鸣欢唱过一阵之后,又像箭也似的射入麦浪之间。
人平躺着,眼迷蒙着,和煦的阳光像一条温暖的、无形的被,躺在这绿色的巨床上,是醒着,是睡着,是梦境还是记忆?
那不是梦,那是半个世纪之前。在家乡的田野上几乎看不见村庄,远眺村庄都是些黑压压的林带,十分整齐地排列在绿色的田野上。如果一个村庄上没有树,没有参天的树,而使低矮的房屋裸露在外面,行路的人就会说:“那是一个穷地方。”连叫花子都会不进那个村庄。
农民虽然不知道什么叫生态平衡,却知道林木是财富,是财富的象征。穷人家的屋前屋后都没有树,不是早伐了就是当柴烧掉了,所以农民嫁女几首先要看看男家是否有竹园,是否有大树。小时候,祖母老是要跟我讲一个故事,说我家屋后那棵两个孩子都抱不过来的大叶杨,当年只有孩子的手臂那么粗。那年闹春荒,缺草也缺粮,她拿着斧头去砍那棵小树,砍了两下没有舍得,情愿饿着肚子到芦苇滩里去划草叶。那棵大杨树是我们家的骄傲,是我玩乐的天梯,那树上有无数的知了,有十多个鸟窝,可以捉知了,可以掏鸟窝,可以捡蝉蜕,卖给中药铺。
我们的村庄上家家都有很多树,大多种在门前小河的两岸,有些柳树和桃树长大了以后就斜盖在河面上,两岸的树像一条绿色的天篷,沿着村庄逶迤而去。这天篷下的小河就成了儿童们的乐园,特别是男孩子们的乐园,因为男孩子们大都会游水,会爬树,只要好玩,都无所畏惧。农村里没有幼儿园,都是村庄上的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整天在这种绿色的乐园里转悠,摸虾、捉鱼,采果实,掏鸟窝,放野火,说是烧过的野草明年会长得更好、更绿。
每逢暮色苍茫,你可以听见村庄上时不时有三声两声,那声音尖锐、悠长、焦急、慈祥,那是母亲在呼唤孩子,那拖得很长呼唤声,能把一里路之内的孩子从绿色的天地里召回来,洗脸、吃饭,然后便进入梦乡,那梦当然也是绿色的,能使人没齿难忘。
我家那时没有竹园,这是我祖父的一大憾事,他当年造老家的草房时只想到前程远大,有一个大晒埸;没有想到后步宽宏,种一片竹园。
竹园是个绿色的海洋,而且是不管春夏秋冬都是绿色的,即使严冬积雪,那绿色的枝条也会弹起来,露在皑皑的白雪上面。
我家虽然没有竹园,可我就读的私塾却在大片竹园的旁边,那个村庄上家家户户有竹园,一家一家连成片,绵延二三里。
读私塾是很寂寞的,整天坐在长板凳上摇头晃脑,念书、写字,动弹不得。没有上课下课,没有体育游戏,只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八、九、十来岁的顽童难以做到这一点,便以上茅厕为借口,跑到竹园里去,每次去两三个人,大家轮流,不被老师发现。其实老师也知道,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竹园是小小蒙童的迪斯尼乐园,迪斯尼乐园是大人们造好了给孩子们看,给孩子们玩的。竹园却是大自然给孩子们的恩赐,让孩子们自己动手,自己去寻找游乐的天地。那竹园的地下有蟋蟀,有剌猥,有冬眠的青蛇,有即将出土的蝉蛹。一场春雨之后会有蘑菇出现,只是当春笋出土的时候在竹园里走路得当心点。那竹园的上面有竹叶蜻蜓在枝叶间穿梭飞舞,有拖着长尾巴的大粉蝶,还有那种通身墨黑闪耀着金色花纹的大蝴蝶,那种蝴蝶一个人生平难遇几回。
竹园里的游戏也可以有声有色,可以在里面打仗,可以制造武器。用细竹和野藤制成的弓箭,能把栖歇在高枝上的老鹰射得羽毛乱飞。可以用竹制成机关枪,摇起来照样咯咯地响。还能够制造小手枪,用豌豆作子弹也能射出三四丈。竹园还能变成运动场,可以爬高,可以荡秋千,可以玩单杠,只需砍下几根竹,用野藤横缚在两根粗壮的竹头上。
最有趣的是夏天,教室里闷热,老师也热得受不了,同意学生们把课桌搬到竹园里去学习。十几个蒙童散坐在幽篁里,有的玩耍,有的和老师一起打瞌睡,有的用野藤做吊床。躺在那种悠悠荡荡的吊床上,很快便能熟睡,直到大风吹动竹叶,发出松涛、海涛似的响声,才能把你惊醒,暴风雨来了!
绿色的梦又悄悄地来到枕边,带来了麦叶的响声,带来了野花的香气,似乎还有竹涛的沙沙,还有云雀的唧唧……突然间一阵轰鸣,好像天崩地裂!一辆装着钢筋的大卡车急驰而过,把好梦惊醒,那摹仿虫叫的电子钟正报早晨六点。
这也是一种天地,是城市的天地,在这个天地里长大了的孩子,他们将来的梦可能是灰色的,白色的,五颜六色的,不是绿色的。可在所有的颜色之中,绿色最有生命力。[1]
作者简介
陆文夫(1928年3月23日-2005年7月9日)当代作家。江苏泰兴人。从小喜爱文学。1948年毕业于苏州中学,赴苏北解放区。翌年随军渡江到苏州,任新华社苏州支社采访员、《新苏州报》记者。1955年开始发表作品。1956年发表成名作、短篇小说《小巷深处》。1957年调江苏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因参加筹办《探索者》同人刊物,被打成“反党集团”成员,长期下放到工厂、农村劳动。粉碎“四人帮”后平反。1978年返苏州从事专业创作。后任苏州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饮誉文坛的《献身》、《小贩世家》、《围墙》分获第1、3、6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美食家》获第3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已出版小说集《荣誉》、《二遇周泰》、《小巷深处》、《特别法庭》、《小巷人物志》、《围墙》、《陆文夫中篇小说选》,长篇小说《人之窝》,文论集《小说门外谈》等。陆文夫的小说常写闾巷中的凡人小事,深蕴着时代和历史的内涵,清隽秀逸,含蓄幽深,淳朴自然,展现了浓郁的姑苏地方色彩。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