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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的呼喊(鮑爾吉·原野)

群星的呼喊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群星的呼喊》中國當代作家鮑爾吉·原野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群星的呼喊

聽蟲鳴可以練聽力。夜的合唱里,蟲的種類會超過一百種,越是細辨,越覺出大自然的豐富無可比擬,蟲世界比人世界還要熱鬧。

作為音樂術語,聽力,指傾聽人對音準和音高的辨別力。唱歌跑調的人不是聲帶出了問題,是聽力有偏差。而更深入的聽力,可以同時聽到樂曲中不同樂器的演奏,比如聽出銅管樂裡面小號和長號的音色,聽到小提琴和豎琴的聲音

莫扎特的晚期作品,喜歡以長笛和豎琴對位演奏,小提琴齊奏上下迎接,與歌劇的詠嘆調相仿。長笛是女高音,豎琴是次女高音,小提琴是合唱隊。當所有的樂器共同演奏時,同一時間聽出不同旋律的不同樂器的演奏,就有相當好的聽力,自然也是好的享受。

以這種態度聽取蟲鳴,感到大自然的音樂神秘渺茫與出人意料。把蟲鳴當樂曲聽,相當於看趙無極的畫。他的畫乍看像騙子畫的,但越看越見出精妙,沒有五十年的苦攻,當不了這樣的騙子。他的畫不具象,就像蟲鳴沒有旋律性。而他畫裡的一與多、線與面、構圖(他好像用不上構圖這個詞,沒構過)合乎星空一般的蕭散自如,做是做不出來的,畫也畫不出來。

大自然的音樂更神秘、渺茫與出人意料

趙無極的畫接近於音樂,音樂裡面實在是「沒有什麼」。假如這個「什麼」是主題、是高潮、是究竟的話,好的音樂一律什麼也沒有。聽巴赫和莫扎特的音樂,似乎連鋪墊也沒有。我常想說巴赫的音樂沒開頭,劈面就是剝開的桔子瓣的脈絡。

但巴赫每首樂曲的開頭,不是開頭又是什麼呢?這麼一問,又把我問住了。但這種開頭不是起承轉合的起,是太極拳一般、雲朵般連綿的意的截面。高級的藝術品首尾相連,像匈奴人崇拜的頭尾相連的團形豹。


蟲鳴也沒有開頭,誰也不知道夜裡是哪只小蟲發出的第一聲鳴唱。它們的鳴唱織體晶瑩,比星星散落得更遠,好像流星們相互呼喊。我覺得流星那麼突然地栽到一個地方,一定會傳來呼救聲,只是聲音要經過億萬光年才傳到我們N輩孫子們的耳邊。那我們為什麼聽不到億萬光年之前流星的尖叫呢?可能人的生命太短,連一聲流星聲還沒聽到就過去了。這樣,剛好可以把蟲鳴當作群星(含流星)的呼喊。

箕坐山野,閉上眼睛聽蟲的鳴唱,感覺蟲鳴如電脈衝在示波儀里長短竄動,如同大地的心電圖,又像草芽從土裡鑽出,還像一張大網把夜罩住,蟲子從網裡往外鑽。睜開眼,四野空曠,平安無事,而三野則是華縱的別稱。夜晚,天像玻璃碗一樣空靈盈餘,大地的絢爛全被黑暗收藏,唯一收不走的是這些晶瑩的蟲鳴。它們讓大地鋪滿了鑽石,天亮時跟露水一起消失。

《星星上的鹽》 鮑爾吉·原野 著

百花文藝出版 2022年8月

他鄉月色

我越來越想念圖瓦,三年前在圖瓦我就想到會想它。

國賓館是一座安靜的三層小樓,靠近大街。大街上白天只有樹——葉子背面灰色的白楊樹,晚上才有人走動。人們到賓館東邊的地下室酒吧喝酒。我坐在賓館的陽台下,看夕陽謝幕。澄澈的天幕下,楊樹被餘暉染成了紅色。你想想,那麼多的葉子在風中翻卷手掌,像玩一個遊戲,這些手掌竟是紅的,我有些震駭。

大自然不知會在什麼時候顯露一些秘密。記得我在陽台放了一杯剛沏好的龍井茶,玻璃杯里的葉子碧綠,升降無由,和翻卷的紅樹葉對映,萬紅叢中一點綠,神秘極了。塞尚可能受過這樣紅與綠的刺激,他的畫離不開紅綠,連他老婆的畫像也是,臉上有紅有綠。

圖瓦的綠色不多,樹少。紅色來自太陽,廣闊無邊的是黃色,土的顏色。有人把它譯為「土瓦」。我年輕時聽過一首曲子,叫《土庫曼的月亮》,越聽越想聽。後來看地圖,這個地方寫為「圖庫曼」,就不怎麼想聽了。土庫曼的月亮和圖庫曼的月亮怎麼會一樣?前者更有生活。象形字有一種氣味,如蒼山、碧海,味道不一樣。徐志摩一輩所譯的外國地名——翡冷翠、楓丹白露,都以字勝。

圖瓦而不是土瓦的月亮半夜升了上來,我在陽台上看到它的時候,酒吧里的年輕人從酒吧鑽出來散落到大街上,在每一棵楊樹下面唱歌。小伙子唱,姑娘倚着樹身聽,音量很弱。真正的情歌可以在枕邊唱,而不是像帕瓦羅蒂那般鼓腹而鳴,拎一角白帕。我數唱歌的人,一對、兩對……十五對,每一棵樹邊上都有一個小伙子對姑娘唱歌。小伙子手裡拿着750毫升的鋁製啤酒罐。俄聯邦法律規定,餐館酒吧在22︰30之後禁止出售酒類。而這兒,還有烏蘭烏德、阿巴干,年輕人拿一瓶啤酒於大街上站而不飲乃為時尚,像中國款爺頸箍金鍊一樣。

圖瓦而不是土瓦的月亮半夜升了上來

圖瓦之月——我稱為瓦月——像八成熟的雞蛋黃那樣發紅,不孤僻不憂鬱,像干卿底事,關照這些人。它在總統府上方不高的地方。我的意思說,總統府三層樓,瓦月正當六層的位置。所以見出總統府不往高里蓋的道理。

書說,人在異鄉見月,最易起思鄉心。剛到瀋陽的時候,我想我媽。見月之高、之遠不可及更加催生歸心。而月亮之黃,讓人生頹廢情緒,越發想家。我從瀋陽出發到外地,想老婆孩子。而到了圖瓦,一個俄聯邦的自治共和國,我覺得我之思念不在我媽和老婆孩子身上,她們顯得太小。所想者是全體中國人民。我知道這樣說有人笑話,我也有些難為情,但心裡真是這樣子。雖說中國人民中,我所相識者區區不過幾百人,其絕大多數我永世認識不到,怎麼能說「想念廣大中國人民」呢?而我想的確實就這麼多。


比如說,在北京站出口看到的黑壓壓的那些人(不知他們現在去了哪裡),還比如,小學開運動會見到的人、看露天電影看到的人、操場上的士兵、超市推金屬購物車的人。我想他們,是離開了他們。在圖瓦見不到那麼多的人,也顯出人的珍貴。早上,大街盡頭走來一個人,你盼望着,等待着這個人走近,看他是什麼人。但他並不因此快走,仍然很慢。到跟前,他一臉純樸的微笑。

在圖瓦,驗證了人有前生一說,至少驗證了我有前生。大街上,迎面遇到隨便什麼人,你得到的都是真誠質樸的笑容,像早(前生)就認識你、熟悉你,你不就是誰嘛。圖瓦人迎面走來,全睛看你,突厥式的大臉盤子盛滿笑意,每一條皺紋里都不藏奸詐。

我像一個沒吃飽飯的人吃撐着了,想:他們憑什麼跟我微笑呢?笑在中國,特別在陌生人之間是稀缺品,沒人向別人笑。而向你笑的人(熟人)的笑裡面,有一半是假笑,和假煙假酒假奶粉一樣。笑雖不花錢,卻也有人不願對你真笑。跟我社會地位低也有關。從美術美容觀點看,假笑是最難看的表情,如醜化自我。純樸的笑有真金白銀。笑,實為一種美德。

我沒想明白圖瓦人為什麼對人真誠微笑。而他們的生活當中,沒有不誠實以及各種各樣迷惑人的花招。中國人到這裡一下子適應不了,像高原的人到低海拔地區醉氧了。這裡沒有坑繃拐騙,人的話語簡單,什麼事就是什麼事,這樣子就是這樣子。這讓來自花招之地的人目瞪口呆,有勁使不上。圖瓦人的笑容,展露的實為他們的心地。

總統府上空的月亮像帶着笑意,俯視列寧廣場。廣場上一定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發生。我下樓去廣場,看月亮笑什麼。

列寧廣場在克孜勒市中心。塑像立北面,身後山麓有白石砌就的六字真言,字大,從城市哪個角度都看得清。廣場西面歌劇院。東面總統府。該府連衛士都沒有,農牧民和獵人隨便出入。總統常常背着手在百貨公司遛達。廣場中立中國廟宇風格的彩亭,描金畫紅。裡面是一座巨大的轉經筒,從印度運來,裡面裝五種糧食,一千多斤重。這些景色到了夜裡跟白天不一樣,所有的東西披上一層白紗,邊角變得柔和,夜空越顯其深邃,而瓦月距總統府上空其實很遠,在山的後方。

廣場上有兩三個轉經筒的人,有人坐在長椅上,有人緩緩地散步。他們在和我相遇的時候雖露笑容,但更莊重。他們的人民到夜裡變得莊重了。我們的人民晚上似更活潑。我想到,圖瓦人雖把純樸的笑容送給你,像滿抱的鮮花,他們其實是莊重的。面對天空、大地、河流、糧食和宗教,他們生活得小心翼翼,似乎什麼都不去碰。農民除了種地時碰土地,剩下的什麼都不碰,包括地上的落葉也不去掃。人在這裡安分守己並十分滿足。

看圖瓦人的表情,他們像想着遙遠的事情,譬如來生。又像什麼都沒想,臉上因此而寧靜。這種表情仿佛從孩童時代起就沒變化過(他們小孩就這表情),更未因為衣服、地位、年齡和GDP而變化,只是成年人成年了,老人老了,表情都像孩子。再看月亮,我剛才在國賓館看到的月亮像它的側面,在廣場看到的還是它側面,這是下弦月。看它正面除非上火星看去。

腳踩廣場的月色上,沒發出特殊的聲音,月色也沒因此減少(沾鞋底上)。月色入深,廣場像一個奶油色的盒子。人都回家了,只有一人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慢慢走,這是我和我的影子。

銀河的手臂

從小到大,看周圍,沒改變的只有天上的星星。

它們沒少也沒多,這是我的猜想。我小時候不只一次數星星,但沒有一次成功。星星像倒扣的扎滿了窟隆的水桶,射入桶外的光亮。星星像深藍海灘晾曬的珍珠,風乾後發出貝殼的石灰質的淡光。星星是天外不知疲倦的守夜人,記錄着地球的轉速。星星假如少了——比我出生的時候少了兩顆——也沒人發現,更沒人痛心、追查或在網上搜索。所以我無須什麼證據就可以說星星沒變化,星星一顆都沒有少,沒被拆遷以及列入GDP。星星像夜的森林中的無數野貓的眼睛睽視人間。

我看到星星會想到童年。我覺得童年的星星大而亮,離人間比較近,我甚至想說出那時的星星也處於童年。為了不讓人笑話,這話還是不說的好。我童年的地方有兩山、一河,三層的樓房有三座,最繁華的莫過於滿天星斗。

那時有人逗我,說天下只有赤峰有星星,其它地方的夜如鐵鍋一般沉悶。這人還說那些下火車、下汽車的人,就是從外地來看星星的人。我聽了真是自豪,以為星星是赤峰夜空結出的果實,像杏樹結香白杏、桃樹結水蜜桃一樣。

我從赤峰七小放學經過長途汽車站,見下站的人——他們東張西望,靈魂像被售票員收走了;牧區的人冬天穿着沉重的皮襖,腳蹬氈靴;有人拄着拐棍。我見到他們心領神會:唔,又是來看星星的。夜晚看星星的時候,我在心裡分享外地人特別是牧區人看星星的喜悅。

群星疏朗,它們身後的銀河如一隻寬長的手臂,保護它們免於墜入無盡的虛空

小時候,我家絡繹不絕地經過各路親戚,他們到我家,然後去北京或呼和浩特,還有人奇怪地前往集寧;或者從北京、呼和浩特、集寧到我家休息一段兒,回他們自個家。一次,我大着膽子問一位親戚:你上這兒來是看星星的嗎?他竟想了很長時間,說是的。我又問,那你去呼和浩特看什麼呢?他說看病。

天沒亮,我和我爸我媽乘火車去甘旗卡,馬路上所有的路燈都照着我們三個人。我爸的咳嗽像是問候路燈——它們在寒冷的夜裡沒結霜花,空氣中帶着冬天才有的鐵鏽味。星星擠在南山的背後,說它們潛伏在山後也沒什麼大毛病。南山戴雪,黑的溝壑如馬的肋條。在新立屯我們吃了馬肉餃子,我爸知道後很生氣,我覺得味酸。

星星從克什克騰、巴林左旗和右旗那邊飄進英金河的水面上,我趴在南岸,從草葉的縫隙往河裡看——星星在洗澡、在悠遊、在串門,而一顆空中落下的鳥糞嚇跑了河裡所有的星星

我今天仰望星空的時候,關於星辰的知識一點兒沒增加,而星星既沒多也沒少。觀星使人感覺自己是近視眼,看不清它們,而它們又確鑿地存在着。星星沒有老,是人老了。星星沒被氧化,它們身上沒有自由基,不會脫髮與腎虧,更不會得結腸炎或酒精肝。

說到底,誰也不知道星星是什麼,約略聽說它們是發光的飄浮在太空的石頭,這只是聽說。人到老,對星星的了解也就是這些。印裔物理學家錢德拉塞卡比我們知道得多一些,說星星也會變瘦、變矮。

當我們聽說我們眼裡的星光是千萬年前射過來的之後,不知道應該興奮還是沮喪,能看到千萬年的星星算一種幸運吧?而星星今天射出的光,千萬年後的人類——假如還有人類的話——蠑螈、銀杏、三葉草或蕨類才會看到。如此說,等待星光竟是一件最漫長的事情。

群星疏朗,它們身後的銀河如一隻寬長的手臂,保護它們免於墜入無盡的虛空。[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