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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山(嚴雨龍)

​​老人與山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老人與山》中國當代作家嚴雨龍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老人與山

一眼看到群山連綿,峰巒疊嶂的,那篤定是山里客,不太會是山里人。山里人看山,就像看自家的牆,山牆;或者像看自家的女人,爬山;或者像看自家的菜園,種地。 山里客終於看清,端踞在山臀部的那兩塊石頭,原來是兩個老人。

老人自然是山里人,一個80多歲,一個70多歲,單從褐色的皮膚上看不出兩塊石頭的年齡有什麼差距。山里人與山里客有一點相同,都不大看得出彼此年齡差異。蒼顏皓首,佝僂蹣跚老態龍鍾未必就很老;神采奕奕,昂首闊步,黑髮朱顏難說不是鐘鳴漏盡。但這兩塊石頭還是不難區分老小,小塊石頭是哥,大塊石頭是弟,準確說是堂兄弟。每天也沒有固定時間,差不多太陽要回家時,兩個七老八十,或先後或一起,落座山屁股翹起來的地方。遠遠望去,兩塊石頭,對坐相談,談天說地,縱論古今;抑或對弈爛柯,形容遠古。

其實很簡單,七老八十就像是兩塊石頭,枯坐寂寥,默不作聲,甚至彼此都沒有看對方一眼。他們也沒想什麼心思,也沒什麼心思可想。在山裡客眼裡,這山足實的豐腴蒼翠,而在七老八十看來,這山實在是太老了,老得很荒野,滿山慢坡,苔蘚雜草灌木喬木,層層疊疊,密不透風,身處其中,像是被大海淹沒。所以他們努力游過去,坐在這個突出處,如同抓到兩塊淺顯的暗礁,便鑽出水面端踞其上,看煙波浩渺,驚濤拍岸。感覺是遺世獨立,天老地荒。

或許他們心裡共同的感慨是,這山真就老了,老得常年白髮白鬍子飄然。

大石頭童蒙依稀,小石頭記憶清晰。很久以前這山一直雲霧繚繞,超凡脫俗,宛如高古道人。突然有一天,剃度還俗了。是的,還俗還剃度,剃度便還俗。抖去一身不可思議,青衣藍衫素顏,笑看人間煉鐵烽煙。

當大小石頭青春勃發、血氣方剛之際,山與石頭,兩廂都摔脫了衣服,赤膊上陣,直接兩相肉搏。鑼鼓喧天裡,戰天鬥地,重整河山,日夜相爭,天昏地暗。彼此撕扯得渾身上下,都是一條條猩紅的傷痕。雙方都興奮不已,終於可以憑藉這條條猩紅編織成的天梯,石頭要上天!然而,一夜狂風暴雨,老天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個通宵。早晨,從山頂到山腳,滿天梯都掛着比猩紅還猩紅,比天梯還粗壯的淚跡。石頭們的心裡下了好大一陣雨之後,幡然——淚水是永遠沖不成一條天路的!

就此,天梯上長起了稀稀拉拉的茶葉。泡一杯濃濃山茶,小小心心,呷一口噝一聲,很苦很澀,意味更深長,常叫人失眠到天亮。

且慢,大石頭也有得意的。大石頭從小勤快,表現之一是少年樵夫,每天都挑回家一山一山的柴火。山村無出其右。即便這裡戰天鬥地,一有空他也跑更遠更高的山裡,砍回來堆疊成一垛一垛的柴。也該是他出名,那年冬天,這山里雨雪好大,停停下下,下下歇歇,連綿了一個多月。大雪封山,即使不封,遠近大多也是淚痕斑駁,寸草不生。因此,山村許多人家斷炊了。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然而巧婦更難的是無柴之炊。只要有柴火,哪怕放塊石頭煮煮,也有滋味;抓一碗雪,煮雪烹茶不說,至少禦寒,不至於饑寒交迫吧。因此有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柴」硬硬穩穩的當了頭。當然,沒有經過饑寒交迫歲月的人,是無從體會到這個「柴」,是相當長的歷史裡,人們生活的全部能源。《伊索寓言》里偏偏把樵夫與誠實連結,是否還有着更深的寓意。

然而,我們古老的傳統是「借米不借柴」。無米斷炊去借米,人家哪怕自己所剩無幾,勻也會勻出一點,以解倒懸之急。這是救急救命。但是,柴是鄉村隨處可見的,只要勤快不愁沒有。不借是因為救急不幫懶。

天災陷鄉親於困頓,大石頭家慷慨相助,炊煙又在山村裊裊升起,風雪煙火,醉了山嵐。於是大石頭在鄉親們的嘴裡宛如柴神,不能不成為這方土地上勤勞的典範。勤勞的人總是誠實的,鄉村的哲學就是這麼簡單明了。兩擔硬柴,大石頭就訂下了一門美滿婚姻。

許是受此鼓舞,許是天生愛好。大石頭從此砍柴砍得越發其樂陶陶,樂此不疲,不遺餘力,見縫插針。只是後來再也沒有遇上那樣的柴荒之災,即使偶然有過,那鄉親也不愁了,因為煤電氣不斷普及,一應俱全,包括大石頭自己家。但這仍然絲毫沒有影響大石頭砍柴的興致。起初還有人覺得大石頭家過於節儉了,捨不得用煤氣。可大石頭說,柴火燒的飯菜特香。尤其冬天裡燒柴,還有滿滿的火爐。這炭火哪是取暖器之類的可比麼?炭爐小火泥,溫敦醇厚,電暖卻如水勾兌的酒,薄、辣、沖。再後來就沒人計較,甚至注意大石頭砍沒砍柴。砍柴便是大石頭天生的印記,哪個晴好天裡,看見大石頭空甩着手,大搖大擺,反而要好生奇怪了。

再說小塊石頭。小石頭很小就讀書讀出去了,把自己讀到了很遠的外地工作。到了退休那天,不及退休光榮證拿到手,就帶了老伴急急地回到山村。似乎他一生只為這一天。到家就扛了鋤頭,直奔這個山屁股上,開墾出一畦一畦菜地。吳帶當風,公孫娘舞劍,小石頭那鋤頭使得順溜。他只是小時候耍過鋤頭農具,他娘儘管死得早,但他還是記着娘說的:三分菜園半倉谷。只是那些年工作,無用武之地。這下退休勞作,仿佛就是舞給娘看。

天天就沉迷在這個山坡。

兒女都很出息,自己和老伴都有退休工資,那肯定不在乎什么半倉谷。起初家人鄉人以為老石頭,無非退了休,無所事事,悶得慌,如此算是玩玩吧。沒想到這老石頭,心無旁騖,山屁股臀被耕耘得風生水起。高粱紅了,玉米熟了,南瓜絲瓜番薯-----每天下山肩挑手提了收穫,路上遇見誰就硬是送人幾個蘿蔔幾把青菜什麼的。

這樣石頭哥倆在山屁股臀相遇了,他們不能不每天在此相遇。因為,這山到處灌木叢生,所有山路早就湮滅,別的地方根本就上不了山,唯有這條他倆經年累月踩踏出的,忽明忽暗彎彎曲曲的小徑。

本來山腳也長有很好的灌木喬木,隨手砍砍也可以。但是大石頭覺得就在山腳砍柴,那簡直是兒戲,有辱其砍柴世家門道。本來山溝溪邊,甚至別人家好好的田,也有很多荒蕪着,完全可以開墾起來種。但小石頭認為那樣挖種着不正經。

所以只能在山的臀部,土厚地肥,更主要是山的腰臀,無論砍還是挖,那都是給山姑撓痒痒一樣。還有真正撲在山的懷裡體驗。處身山懷就像依偎在娘的懷裡,這個別人不懂。

每天相遇,兩塊石頭從來沒有相談什麼。也就差不多不約而同在那個山屁股翹起來的地方默默地坐一會兒,把自己坐成兩塊石頭。然後各自下山回家。那天已是70多歲的小石頭,山坡上侍弄着瓜果,不小心堪上跌下去了。大石頭跑過去,看他嘰嘰咕咕的說可能自己的脖子跌斷了。大石頭也沒說什麼,只是默默拉他起來,他也不要大石頭背、扶回家,相伴送他回家也不要。他只是自己的一隻手抱了後腦勺,一隻手託了下巴,自己抱着自己的頭回家去。然後風輕雲淡叫老伴電話子女,子女急奔回來,送到市里醫院,醫生說真脖子斷呢。於是用秤錘一樣的東西,牽引了他的頭,一動不動躺了一個星期。好了,轉轉腦袋,跟先前差不多靈活,就又跑山屁股臀來了。

看見大石頭也只是說了一句:幸好沒讓你扶回家,否則他們肯定認為這上面有多危險呢。大石頭無聲的裂裂嘴,算是笑了笑。

一個砍柴,一個挖地,直至七老八十,20幾年呢,都這麼靜悄悄地在山坡地上忙活着。

這天兩塊石頭比往常要坐得略微久了一些,末了,小石頭站起來,看看菜地,看看農具,再看看飄蕩着一縷縷白白鬚髮的山峰,對大石頭說:我是不是出生得太早了?老不過這山呢。然後自顧自下山了。大石頭目送着。

再一天大石頭獨自坐在這個翹屁股上,望向對面山坡,密密麻麻的碑林里是多了一塊。他知道那是小石頭,坐對面去了呢,還在向他這邊張望-------山里客看清了老人,須、眉、發皆白,似乎也是一座雲霧繚繞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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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嚴雨龍,浙江衢州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