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人(廖春波)
作品欣賞
老實人
為老鄉程學明立傳難,因他太平凡了,病逝三十多年,不少往事已煙消雲散。他只活六十餘歲,就積勞成疾離世。在他生前死後,群眾稱呼老實人,我曾問過綽號來歷。據說,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生產隊交公糧,不慎摻雜秕谷,正當糧站過秤,差點以次充好,他說了老實話,受到領導表揚。十里八村傳開,喊他老實人,他也不反感,乾脆利索答應。漸漸地,老實人專屬於他,真姓名反倒淡忘。
那時,倡導「三老四嚴」,老實人是褒義詞。誠實守信雖蔚然成風,但很少如他老實到家。譬如,參加集體勞動,他早出晚歸,挑糞擔土抬石碾場等,從不拈輕怕重。隊長派工有難處,首先想到的是他。橙黃橘綠,寒氣襲人,夜巡有他;陰雨連綿,莊稼漚水,護田有他;饑荒時節,儲存種子,守衛有他;應急處突,搶險救災,靠前有他。一年夏天,鄰居失火,他聞訊後,趕赴現場,奮不顧身,潑水相助,不幸摔傷,臥床不起。主人過意不去,抱着瓜菜探望,要服侍給補償,他一口回絕,尚未痊癒時,便下地勞作。遇紅白喜事,仍幫忙張羅,汗流浹背的,賓客說他是熱心人,他也只是嘿嘿傻笑。
老實人救過我的命,所用土法不得其解。事發春末傍晚,我尚未讀小學,玩耍自家院壩。突然腹股溝疼痛,愈來愈劇烈,摸得着腫塊,父母說是生氣蛋,卻束手無策,我哭鬧不止。恰逢老實人收工途經,他見狀立即施救,用鋤把頂住鵝蛋似腫塊,又點燃打火機叩擊鋤頭,一邊不斷觸碰,一邊默念咒語。不一會兒,情緒穩定,疼痛減弱,康復如初。從此,我視他為神醫,頗懷感恩之心。
他中等身材,額寬眉濃,眼睛黑亮,耳垂鼻直,鬚髮粗硬,面黃肌瘦,憨態可掬,嘴笨手巧,會編竹器。但家貧如洗,住荒山野嶺,妻子是跛腳,只能幹輕活,煮飯餵豬,掃地抹屋,生養男孩。她是老幺,姐妹七人,沒有弟兄。岳父重男輕女,望子傳宗接代,岳母則連生女嬰,一氣之下,倒提她丟入雪桶,致使殘廢。後來嫁給老實人,夫婦恩愛,想要女孩未遂願,取小名大兒七妹,二兒毛妹,三兒臘妹。唯有四兒,趕在計劃生育前夕受孕,才叫尾巴。為此,老實人響應號召,率先結紮,還動員老伴安環,說雙保險。
別看他寡言少語,關鍵時敢講真話。評工分,分口糧,估產等,路見不平一聲吼,嚇得人直往後退。在一次讀報學習會上,他質疑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說法,駐村的公社武裝部長要抓他遊街批鬥,他臉紅脖子粗說不怕,結果不了了之。可也吃虧,土地承包,大多偏僻窵遠,極少良田沃土。明知徇私舞弊,然而口說無憑,最終無可奈何。後來,他帶領孩子們勤耕細耘,將石骨子坡刨得底朝天,有時降暴風雨,戴斗笠披蓑衣,渾身濕透,也不歇息。
老實人沒享過清福,大半輩子居茅草棚,晚年改建土牆瓦房,依然難以娶兒媳婦。直至臨終,除毛妹讀過高中結了婚有獨生女外,余皆光棍。臘妹與我是初中同學,我倆放學後,一起割牛草,竟為念課文《變色龍》里的普洛訶爾哈哈大笑。這是作家契訶夫的小說人物,我們都覺得俄國人名怪怪的。近年探望,重提趣事,他不記得了,只向我訴苦,討不起婆娘。七妹、尾巴在側,也唉聲嘆氣。他們年逾半百,或外出務工,或留守家園。父母埋舊宅旁邊,竹林環繞,鳥語花香,不遠處是打田溝,松柏蒼翠,橘樹蓊鬱。
鄉村俚語,屋檐水滴舊窩窩;聰明有種,富貴有根。老實人一家子,似乎如此。正如小姐的稱謂變化,不知何時,老實人也淪為貶義詞,因情商低,不受待見,屢遭欺負。不過我想,老實人越來越少,社會愈來愈好麼? [1]
作者簡介
廖春波,重慶仲裁委國際仲裁員,萬州區司法局二級調研員、公職律師,自由譯者,愛好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