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陸登光)
作品欣賞
老屋
在村里走走,常常會在這裡那裡,看到一些再也無人居住了的老屋。老屋真的很老了,牆灰脫落,屋瓦破碎,一條條桁木也已被蟲兒蛀得百孔千瘡,老屋真的老得不成樣子了。可是這麼多年來,它還是不肯倒下,任你寒來署往,任你風來雨去,它就是不肯倒下。
不肯倒下的老屋,像是在苦苦地等待着什麼。
它究竟在等待着什麼呢?
每每路過老屋,我總不由地停下腳步,看看屋頂上那些啁啾的雀兒,看看庭院裡那些瘋長的野草,看黑色的甲蟲們在草叢中蠕動着笨重的身子,看牆頭上開得很艷的牽牛花。這時候,我就會想起老屋的主人,想象着老屋曾經過去了的一個個日子。
想當初老屋年輕的時候,那日子必定是紅紅火火的。不用說,那時總是兒孫滿堂,六畜興勝;人的歡笑聲,雞鴨的歡叫聲,總時時飄蕩在屋裡屋外。那時老屋一天到晚只覺得渾身舒坦,只想呵呵大笑一場。特別是到了年關,春風滿屋,瑞氣盈堂,噼噼啪啪的鞭炮聲總是響個不斷。門上還貼着大紅大紅的對聯,什麼「玉堂呈畫錦,華屋藹春暉」,什麼「江山聚秀歸屋宇,日月交輝映畫堂」,一個個字體龍飛鳳舞的,又都是一些頌揚老屋的話,老屋愈顯得開心;兒女們到底有孝心,到底沒忘自己呢。
就憑這一些,老屋就沒有理由不竭盡全力盡到自己的責任,庇護好滿堂子孫。何況那時老屋還年輕,它有足夠的勇氣,也有足夠的能力。記得那一年的風雨,可真狂哪,它半夜而來,呼嘯着,暴跳着,一心只想破門而入,只想把老屋整個兒掀翻。老屋哪能買它的賬?它惦記着屋裡的兒女們呢,它想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倒下,若是倒下了,屋裡的兒女們不就全完啦?於是它咬緊牙關硬撐着,管你多大的風雨,管你嚇人的電閃雷鳴,老屋硬是不鬆一口氣,硬是挺着腰杆不肯倒下。惱怒萬分的風雨,暴跳呼喊了整整一夜,終究奈何不了老屋,最後只好夾起尾巴灰溜溜地走了。這就是老屋,這就是年輕時的老屋,它渾身是膽,它一身鐵骨。它對自己的兒女們,一腔忠誠,百般呵護,不容任何東西傷害他們。兒女們在它的懷抱里呱呱落地,在它的屋檐下學會走路。在它的庭院裡咿呀學語,在它的煙火中長大成人。老屋是兒女們的搖籃,是兒女們的樂園,兒女們離不開它,它也離不開兒女們,它與兒女們已融為一體,患難與共,歡樂共享。
不是麼?設若你看到老屋心焦焦的樣子,看到老屋淚漣漣的時候,那一準就是兒女們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兒,或者是兒女們有什麼病痛的時候了。老屋至今還記得,平生最令它傷心不已的事兒,莫過於親手把它建造起來的那個爺輩的人歸去的時候。那個長得黑黑的、高大的爺輩的人,當他的兒女們長大長高時,他老了,就在那個黃昏,他隨着那一輪漸漸沉落的夕陽遠遠地走了,不再回來了。為此幾天來兒女們的哭聲不斷,老屋也悲傷不已。它不能忘記,就是這個爺輩的人,苦熬着日子,勒緊着褲腰,給自己掙足了一磚一瓦,一檐一木。就在新屋落成的喜慶日子裡,老屋親眼看到這個爺輩的人,默默離開歡慶的人群,獨自躲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裡,嚶嚶地哭了。老屋當然知道,這個爺輩的人流的是喜淚,它是高興自己終於有一個叫屋子的窩了。可老屋怎麼也沒想到,這個親手把它建造起來的人,還沒有在屋裡享幾天清福,就撤下它走了,老屋怎能不為此肝腸寸斷?……
也許從那時起,老屋才突然意識到,屋裡的人,無論是年長的年幼的,總有一天會離開它的,不管以任何一種方式,都會先後離開它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精彩的世界時時吸引着兒女們的目光。老屋實在太小了,它再也裝不下兒女們闊大的心。
果不其然,僅僅幾年時光,長大長高的兒女們便一個接一個地走出家門,走到外面那些五光十色的世界裡去了,就像屋檐下的小燕子,長大了,一個個全飛走了。老屋望着空空蕩蕩的院落,起初真有些想不通:原先歡歡喜喜的一家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怎麼就捨得丟下它呢?它可是他們真正的家呵。為此老屋感到很難過。可後來它還是想通了:自己一生庇護的兒女,不就是盼望着他們快快長大,快快成人,將來有個出息嗎?現在兒女們在外面有出息了,這不正好遂了自己的心愿嗎?還有啥想不通的?看看那些路過的人,都指着自己說,這是誰誰的家,在外頭風光得不得了,這不也是自己的一種榮耀嗎?還有村里那個叫陸登光的小子,也常來看自己,房前屋後地轉悠,說自己養育了這麼好的兒女,要給自己立傳呢,自己這還不滿意嗎?……
雖如此這般地說服自己,安慰自己,老屋心裡到底還留有疙瘩——它還是盼望着那遠遠走了的兒女們,有朝一日能回來看它一眼。能回來看它一眼,它也就心滿意足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屋便是在這種期盼中漸漸老掉的。總有一天,它會完全垮掉,化為一地塵土,隨着雨兒風兒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那遠遠走了的兒女們,什麼時候回來呢?
也許,他們再也不回來了。
也許,他們還會回來的。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