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马进思)
作品欣赏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晚饭后,在楼下散步。在旁边的休闲椅上坐着一位老人。头发花白,在额头的侧边上,留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像是爬着条虫子,影响了周正的五官。
老人坐着,身子笔直,一身浅灰色的衣服再配上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人虽然看上去有些削瘦,可给人的感觉是矍铄。
在老人的侧旁,放着一台半导体,正在播放着“…….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鲜得使人不忍离去…….”看样子,老人听得很入迷,他略微颤抖的手指还轻轻地打着节拍。
这位老人我以前没有见过,看见他还是最近几天的事。印象最深的是前天,楼门口不知谁家的狗拉了屎,但没有擦去。进进出出的人,谁出门看见,都得怼几句:这谁家狗拉的,真够缺德的,什么素质啊!
我也看见了,正想怼两句。只见过来一位老人,手里拿着铲子,把粪便铲起,并慢慢蹲下身子,从兜里掏出一卷手纸,把遗漏的粪迹擦干净了。然后,老人并没有把铲的粪便倒进不远处的垃圾筒里,而是放在一棵树下,铲了些土给埋了起来。在这个的过程中,老人动作略有些迟钝,笨拙,而且一只手还不停地颤抖。但老人表情的很专注,也很沉稳,根本不理会周围人的指指点点。
正在这时,只见一位身着漂亮红衣的女孩儿,拽着条金毛毛狗走了过来,看几个人都在说老人,就挺不好意思地上前说,粪便是自己家的狗拉的,她没带铲子和纸,想着等溜完狗了再去收拾。 人有时很奇怪,如果看见是一位衣着邋遢的人,稍有一点儿不文明的举止,小区老爱打牌的几个老太太就表现得义愤填膺,大声斥责。今儿看到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时,却装作没看见。女孩儿夜莺般甜润的声音,使边上凑热闹的几个人很知趣地走了。还有一留长发的一小伙子竟在女孩儿面前夸赞起金毛狗的好处。
这时老人拿铲子走了过来,神情很和善地对女孩儿说:“姑娘,再以后出来溜狗,得带着铲子,拿着纸。狗拉了,把它收拾干净了。要不,不但影响卫生,而且还让邻里相互猜疑,容易起矛盾。这铲子是那边物业的,我的腿有些疼,你给他们送过去。”说完,老人递过铲子,女孩儿正想接住,一小伙子却抢前一步接过:“大爷,我给他们送去。”说完,小伙子甩了下额前的一绺长发,样子显得很潇洒。
老人再什么话都没说,就笑笑,转身朝楼前的那个小亭子里走去。
《花儿为什么这么红》是著名音乐家雷振邦为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作的插曲,他是根据塔吉克民歌改编的。“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的动听歌声,不知道拨动了多少男女的爱情琴弦。电影中阿米尔和古兰丹姆的相见的镜头,让凡是看过这部电影的人,印象至深,久久挥之不去。
自己也喜欢听这首歌,十多年前,自己在新疆支教时,曾去过电影中提到的那些特别熟悉的地名,帕米尔高原、噶什葛尔、塔什库尔干、慕士塔格和红旗拉甫,塔吉克民族的热情好客和对鹰文化的崇拜,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特别当我看到,在山峦叠嶂,绝壁千仞,暗滩急流和雪崩山洪中修建的喀喇昆仑公路,无不让人肃然起敬!因为那是在上世纪物资和机械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成百上千的军人用“青春的血液来浇灌”的公路,也是世界上公认的奇迹。
每听到这首歌时,这些地方就如画卷一样,在我眼前闪过。老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我在凝神细听,竟向我招了招手。我以为老人要问我什么事,忙走上前去,谁知老人把手放在嘴前,有些神秘地问我:“你去过新疆吗?”我笑着点了点头。老人又问:“你是旅游去的吗?”我摇了摇头说:“几年前,我支教去过,在那里待过两年时间。”老人打量着我说:“你支教在什么地方?”当我说出学校的名称时,老人竟有些激动起来:“我知道,就在玉龙喀什河的旁边,是一所新建的双语学校。”我郑重点了点头。老人竟指着休闲椅说:“你来坐下,跟我聊会天。”我坐了下来,而这时,老人将半导体关了。老人问:“你去过四十七团吗?”我又点了点头。老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迟疑着问,“你们是去参观?”我说,“那年五一在和田团结广场举行完升旗仪式后,我们几个援友相约去四十七团的敬老院,看望几位一辈子没有结婚的老兵。”老人原本有些发亮的眼睛,瞬间却变得黯淡了。轻声地说一句,“他们都走了!”我忽然觉得心像被什么抓了一下,感觉很难受。
对于那几位老兵,我印象至深。在一间会议室里,当看到几位古稀之年的老兵,穿着褪色的军装,颤抖着手给我们敬礼时,我的眼泪不由夺眶而出。
其实他们才是最需要我们致敬的人。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一位老家在山东的老兵说,他叫刘大个子,他是第一个扛着轻机枪,徒步从阿克苏的沙雅出发,经过18天的艰苦跋涉,穿越"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第一个到达和解放和田的人。
刘大个子说,正好那年,老家给自己说了个媳妇,就等他复员了回家结婚。他也已经写了复员申请,交给了班长,每天期待着上级批准,好早点儿回家。况且这里白花花的盐碱地和时常搅得天昏地暗的沙尘暴,比他家乡烟台差远了。家乡是真正的山青水秀,点点白帆渔船 ,蓝垠无边的海洋,还有那烟雨朦胧,含着新鲜鱼腥味的湿润空气,自己时常在梦里闻到。
有天他跟班长去营部领军装,无意中听说部队已接到了通知,准备调往北京,担任首都的卫戍任务。在那里,他们不仅能看到天安门、故宫、天坛,也许还能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于是,他连夜写了血书,申请不复员,他要跟随部队保卫首都,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那几天,他洗净了军装,打好了背包,还特意理了发,随时准备跟队伍开拔,早点儿到达他心神驰往的北京。已定下的媳妇也很快捎来了口信,说如果他能到北京,多少年她都等他。这让他欣喜,在那天晚上,竟还梦见了从未见面的媳妇。在梦里,指导员在主持他们的婚礼,在夫妻对拜的过程中,排里的几个战士起哄让他们俩亲嘴,他一伸嘴,媳妇笑着躲开了。有个战士去拽他媳妇,自己 一急,竟醒了。这个梦让他回味了好多年,有时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曾在以后的很多夜晚憧憬着能重温旧梦,可再也没有出现。有次学习,他翻阅词典,无意中发现一个成语:黄粱一梦。他觉得,说的好像就是他。
时间过去了两个月,那天中午他们接到通知,说是第二天师部来车接他们。让他们打扫好营房,整理好行装。那天晚上炊事员特意炖了两大锅羊肉,他们一个个吃得嘴角流油。有的甚至还偷偷喝了几口酒,在营房里大声地唱着,跳着。那晚的月亮像一个特大的银盘挂在头顶,月光如奶汁似的涂抹在他们的身上,凉爽而夹杂着沙土味的风,让他觉得从来没有遇上这么美好的夜晚。只可惜要离开它们了,一种不舍的滋味涌满心头。
第二天天还没亮,随着嘹亮的军号声,大家都默默地整理着行装,有的拿起扫帚,把原本干净的营房又清扫了一遍。在遥远的昆仑山隐隐出现时,他们都听到了汽车的轰鸣,一辆接着一辆的敞篷汽车,带起飞扬的尘土,宛如一条巨龙蜿蜒而来。每个人都提前编好了要坐的车号,等车停下时,他们按要求依次登车。大个子刘把行装已放到了车厢,自己正要登车。却听到了紧急集合的号音。大家都很诧异,但长期养成的习惯使他们迅速地列队集合。这时,一辆吉普车急驶而来,还没等车停稳,很久没露面的团政委手里拿着份电报从车上跳了下来。站在队伍前稍高的一台阶上,大声地说:“王司令接到毛主席的紧急电报,我们部队不回北京了,我们已接受了新的任务:就地转业,屯垦戍边,保家卫国,建设边疆。”
大个子刘从来没有想到,很多同他一样有着美好梦想的战士,会随着一份电报,就留在这里,从那以后,除少数人外,他们再也没有走出塔克拉玛干沙漠。自那以后,自己订下的媳妇也杳无音信,寄回去的信,发回去的电报,犹如石沉大海。
大个子刘就留在了这个农场,在这千年孤寂,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像坚强的骆驼刺和梭梭草一样,倔强而执着地建设着自己梦中的家园。
在流失的岁月中,大个子刘和他的战友让这里变成了高楼林立,阡陌纵横,杨柳成荫,麦浪起伏,棉田若云,瓜果飘香的繁华之地。岁月也让他们变成了形单影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身体佝偻,腿脚笨拙的老人。唯一没变的,是每当嘹亮的军号声响起时,就会不自觉的挺直腰板,微眯的眼睛里闪现出的凌厉的目光。
在养老院里生活的老人,和刘大个子加起来总共九个人,他们都是当年徒步穿越“死亡之海”的战友,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走出“死亡之海。”后来也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各自也没有成家。 岁月让他们从英气蓬勃的青年,变成了耄耋老人。但当看到几个年轻的支教人以微薄之力去慰问他们时,对着眼前这些孙子辈的年轻人,他们竟颤抖着手,庄重地以军人最高的礼节表示感谢!其实,他们每个人不仅仅是我们所有人最敬重的人,也是我们共和国最敬重的人!
离开养老院时,我用相机给几位老人拍了相片,并在市区的一家照相馆里洗出来,放大,用镜框装起来。然后叫家在农场的一学生带回去,交给在农场当领导的他爸,转交给那几位老人。 学生周末捎回的信说,那几位老人特别喜欢我照的像,还相互逗趣着,谁比谁好看。有人还给他爸说,如果自己去世了,就用这像片做遗像。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悄悄转过身去,觉得眼睛已经湿润。
从那以后,除去有一年的大阅兵上,我从电视上看到其中的一位老人外,我再没见过那些老兵,谁知仅仅是几年时间,他们竟一一而去。
老人说“你们慰问的那些老人我都认识,我是9岁那年被我父亲接去的。那时候我在北京上小学,但妈妈为了跟爸爸在一起,就带着我去了和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来过北京。我爸妈后来送我去墨玉和喀什上学,后来我当了兵,又回到了父亲的所在部队。驻军附近就是47团农场,我跟他们每个人都熟悉,我也常去慰问他们。”
老人似乎把我当成了熟人,根本不需多问,就像打开了的话匣子一样,“我老家也是北京人,但父母和自己及老伴却永远留在了和田。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都是边防军人,现在在和田下边的叶城边防站工作。我这次来北京,主要是给姥姥和姥爷扫墓,另外看一下在北京上大学,并住在她表姐家的孙女,过几天我就回和田去。”
老人见我不时地看他的额头,笑着说:“你是很奇怪我额头边上的疤痕吧!这可是暴恐分子留给我的记号,也是我的军功章啊。”说着老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疤痕,给我讲起了原委。“有年冬天,自己穿着便衣,正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巴扎上买东西。忽然发现四个穿着黑衣,头上套着头套的人,从怀里抽出砍刀和匕首扑向离自已不远的两名武警战士。长期在南疆的生活和对暴恐活动的警觉,使自己感觉到这四名黑衣人就是传说的暴恐分子。自己一边向那两位低头买东西的武警大喊,一边顺手操起摊前的一把坎土镘追了过去。两位武警听到他的喊声,反应很是敏捷,迅速转过身来,各自操起摊前的一把扫帚,喝斥着迎面而来的黑衣人。两位武警的神勇使两名凶恶的暴恐分子一时不能得逞。其中两人竟挥刀砍向摊主和一女孩儿。摊主和女孩儿吓傻了,还没反应过来,已各自挨了一刀。自已用坎土镘扫到一名暴恐分子,正要狠狠地杵一下时,只见一暴恐分子又对另一小女孩儿挥起了刀,自己急忙挥起坎土镘,砸向持刀的暴恐分子,因用劲太大,在把那个暴恐分子砸倒时,自己也摔倒在地,而且离刚才扫倒的暴恐分子不远。还没等自已反应过来,只见眼前寒光一闪,感到额头一阵钻心地疼。但自己已顾不上了,顺势一滚,侧腿踹出。正好踢中暴恐分子的手腕,他握的匕首掉了,自已就顺势扑了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这时附近的摊主各自操起顺手的家什向四个暴恐分子围了过来。不知啥时出现了两名警察紧握手枪,大声呵斥着向暴恐分子瞄准。也许暴恐分子从来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年轻人竟破坏了他们蓄谋已久的行动,也没想到两位武警的反应之快和搏斗神勇。更没有想到,警察会来得这么快,男女老少对他们这么恨。两名暴恐分子稍一分神,就被两位武警打掉砍刀,击倒在地,并顺手接过有人递来的绳子,把暴恐分子捆了个结实。跟自己扭打在一起的暴恐分子也想逃走却脱不开身,乘他慌乱之机,一脚踹向他的下身,他惨叫着瘫在地上。那个被自己砸懵的暴恐分子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几个摊主乱打一气,疼得跪在地上求饶。这时巴扎上无论男女老少,群情激愤,纷纷大声叱责他们。有的甚至上前用脚狠狠踢踹他们。有人撕开头套,发现除一名是巴扎上偷东西被早已开除的保安外,剩下的三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很快,赶来的防暴警察把四名暴恐分子带走了。这时巴扎上响起了如潮水般的掌声。两名武警和一领导见自己头部受伤,则急忙扶着自己上了一辆警车,拉响急促的警报赶向医院。虽然手术很成功,但在自已额头,却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疤痕。”说着,老人的手又忍不住地摸向疤痕。一场血雨腥风的战斗,竟让老人说得风轻云淡。
我那时支教时,感觉到南疆的社会治安很稳定,也许这些稳定,正是如老人这样的一代一代军人、警察和无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努力保卫和呵护的结果!
正在这时,我住的楼边上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女孩儿冲着我们这边大声地叫着:“爷爷,爷爷,快回来吃饭!”
看来是老人的孙女,老人应答着,站起来习惯性地拍了下屁股,朝我扬了扬手,走时还不忘打开半导体,谁知飘来的还是那首深情的歌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