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緣(楊震)
作品欣賞
茶緣
那是陽春三月的一個周末的早上,我被窗外婉轉的鳥聲喚醒。看看手機,剛六點半鐘。想再多睡一會,洗去積澱在身上的疲憊,卻見老李的電話打了進來。老李說:「兄弟,哥邀你爬山,不算打擾吧?嘿嘿,聽你還在做好夢呢,起來吧,車就在你家路口。」
一個鯉魚打挺,我躍了起來。老李和我是朋友,經常相約爬山,可今天卻搞了個突然襲擊。匆忙洗把臉走到巷口,見老李從搖開的車窗里,笑眯眯望我:「兄弟,哥帶你去個好地方,保准不虛此行。」剛坐上車,他一腳油門。伴隨着車輪均勻的沙沙聲,他用長着茸毛的肥嘟嘟的雙手,邊旋轉着棕皮套方向盤,邊用打着髮蠟的偏分頭往後一撇:「陪兩位兄弟買茶葉去。」我操!本人對茶葉既沒有研究,也不感興趣,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老李望着我,一臉得意地壞笑:「買茶爬山兩不誤。另許你一包好茶葉。」不容我猶豫,往城外駛去。
我這才注意到,車上還坐着兩人。其中一人,約有五十來歲,白皙的皮膚,瘦長的臉龐,大嘴巴上有一顆鑲嵌的門牙,閃着熠熠的銀光,蓬鬆着的頭髮已經花白。他端着一個精緻的真空玻璃杯,打開蓋子,正撮着嘴嗞嗞地吸着茶水。一股熱氣升起,騰出一股淡淡的清香。老李說:「這是咱縣品茶協會的王會長,對茶道頗有研究,在品茶界有着不可動搖的地位。」說罷,似言猶未盡,又特別強調:「王會長還是廚藝大師。前些年,在市政府招待所,專門為領導服務。凡有大領導來檢查工作,所長都指名讓他下廚。認識好多領導,也給朋友們辦了不少事。回咱縣都是主要領導接待。」
「久聞大名,王會長好!」我拱了拱拳。
他沒說話,笑着點點頭,像對老李的介紹表示認可和滿意。
「那位是張老闆,」老李趁着等紅燈,斜瞟一眼坐在會長旁邊的男子。他短粗身材,端坐在座位上,肚子被擠得凸了出來,灰色的羊毛衫在胸前折出了雜亂的皺褶,又沿着隆起的肚皮,拉出一道流暢的弧線。「開家茶葉公司,經銷全國各地各種品牌的茶葉。在咱縣富豪榜上,那可是數一數二的人物。」
「失敬失敬!」我向他示意,見他一臉油膩,赤紅臉膛,近乎光亮的頭頂上,有一縷長發,像爬山虎一樣,緊貼在上面。周邊圍一圈稀鬆的毛髮。「富豪榜,數一數二?」我想着流行的富豪模樣,眼裡露出疑惑,但隨即便為自己的世俗自責。
「你就吹吧,反正不交稅!」張老闆晃下身子,兩手合抱,對着老李的後腦門,只臉上的表情里,能辨出對我話語的回應。一絲不悅像薄雲般掠過心頭,我不再理會他。倒是王會長的姿態,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正襟危坐,左手輕托着細長白亮的杯子,右手扶扣着黑色膠皮圓蓋,那份瀟灑自如,讓人猛一下聯想到了神話里的托塔天王。茶水呈現出淡淡的鵝黃,像一片動人的春色。一根根毛尖細瘦頎長、小巧玲瓏、飽滿圓潤、根根直立,隨水波起伏跳躍,像一群漂亮的芭蕾少女,在盡情舒展着美妙的青春。我不禁產生了交流的欲望。
「王會長,您喝的啥茶?明前茶?」腦子裡蹦出「明前茶」這個詞,就立刻用上。潛意識裡,想以我僅有的專業知識,贏得他對等的尊重。
「毛尖。」他嘴一咧,似乎不屑說,聲音很輕。然後托高杯子,仰臉欣賞,像酒鬼盯着美酒。半天,自言自語般說:「沒辦法,就好這一口。」擰開蓋子,嘴唇試着撮幾片浮起的葉,吧嗒吧嗒嚼起來,然後仰靠在車座的後背,眯縫着眼。看得出,茶葉的醇香讓他通體舒泰,臉上溢出迷幻般的神彩。「比明前茶次些。」他不無遺憾。
這個縣雖與信陽接壤,但一條寬闊的淮河,讓氣候出現差異,飲食和生活習慣也明顯不同。儘管如此,卻不影響人們喜愛毛尖的熱情。張老闆的茶葉公司,說是經銷全國各地的茶葉,其實信陽毛尖才是他的主打。王會長不僅深通茶道,還特別擅長鑑別茶葉的品質。老李是縣裡一個部門的小頭目,喜歡和人結交。每年這個時候,他都買些新茶,送給關係戶,一來二去,和王會長、張老闆成了朋友。他們每年清明前夕,都相約到信陽考察,成了名副其實的鐵三角。我看出他們的融洽和默契,自己置身其中,就像一滴油滴進了水裡,有種隔膜的感覺。老李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又特別善解人意,他察覺出我的拘束,就給我講了一個關於信陽毛尖的故事。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信陽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茶樹。山裡的鄉親們很窮,不僅食不飽腹、衣不蔽體,還得了一種怪病,身綿體弱,四肢無力,全身浮腫,無藥可治。死亡的陰影,籠罩着這裡的每一寸土地。
山裡有個姑娘叫春姑,心地善良。她不忍心看見大家就這樣被病魔奪去生命,就四處奔走,尋找治病的良方。一天,在一個雲霧縹緲的山腰,遇見一位須冉皆白的採藥老翁。老翁告訴她,有一種寶樹,能治好鄉親們的疾病。但要找到它,需往西南方向,翻過九十九座大山,趟過九十九條大江,行走九九八十一天。說完,便不見了影子。春姑知是這裡的土地神顯靈,就跪在地上叩拜,然後踏上了尋找寶樹的征程。
話說春姑爬過大山,涉過江河,拖着已染了瘟病的身軀,走到第八十一天,精疲力盡,倒在一條蜿蜒的山溪邊。一片青翠的樹葉飄到身邊,像親吻般啄着她蒼白的臉頰。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這片葉子含到嘴裡,奇蹟出現了:只見姑娘面色紅潤,目光明亮,神智清爽,渾身充滿力量。她沿溪上行,看見山坡上長滿了她要尋找的寶樹。她找到看管寶樹的神農氏老人,向他訴說了鄉親們的遭遇和她尋寶的艱辛,讓老人大受感動。老人幫她採下種子,並告訴她,種子必須在10天之內種下,否則會前功盡棄。可山水阻隔,無法按時趕回家鄉啊,她淚如湧泉。神農氏見此情景,拿起神鞭,對着姑娘的頭頂一聲鞭響。姑娘變成一隻漂亮的畫眉鳥,銜着種子在老人的頭上飛了兩圈,才凌空向家鄉飛去。不久,一株株茶苗從家鄉山岩的縫隙里鑽出,越長越大。一群畫眉鳥啄下一片片翠葉,送到每一位病人口中。病人好了,寶樹出名了,那葉子就是今天的信陽毛尖。
不知不覺,車子到了信陽郊區。老李晃晃手腕,錶針剛過八點。他把車停到獅河岸邊,打開後備箱,掂出兩個裝礦泉水的空桶。「你這是弄啥?家裡還缺水?」我不理解,他是發了哪根神經。「用這裡的水泡茶,味道更純。」他拿空桶捅捅我,讓我幫他一把。
「停下,停下。」王會長正在河邊伸展筋骨,向老李招手。老李愣了一下,回頭看他。
「跟我走!」王會長不解釋,一屁股坐進車裡,不容置疑。大家隨他的指引,來到一處空曠地帶。他跳下車,瞄了一眼河水,肯定地說:「就從這裡取水。」
「為啥?」我一頭霧水,甚至有點懷疑他故弄玄虛。
「《茶經》上說,'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獅河水流自山上,匯入江河,也算是水中上品。但取水倒很有獎究。'其山水,揀乳泉石地慢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頸疾。又多別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潛龍畜毒於其間,飲者可決之以流其惡,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遠者。井取汲多者。』」王會長搖頭晃腦,說話像炒豆子一般,把大家說得傻在那裡。
「老王,你說什麼鳥語?說點人話中不?」張老闆的胖手,拍在會長肩膀上,弄得他的一隻肩膀,像塌陷似地沉了下去,好不容易才浮了上來。
「簡單說,」他摸了摸那隻不舒服的肩膀:「同一條河裡的水,水流湍急的地方不取,不流動的地方不取,離城市近的地方不取。不然,久飲會對身體有害的。」
「我操!不就是渴了喝口水嗎,哪有那麼多彎彎道道!什麼人呀,淨是吃飽了撐的!」張老闆摸了摸腦門上可憐的頭髮,很有點不以為然。在他的認知里,只知道賣茶葉掙錢。什麼春姑、山水,他一點不感興趣。
在我的感覺中,所謂的王會長,也就是一介草莽,一些不學無術、酒囊飯袋、沽名釣譽、渾渾噩噩之類的詞語,應該是他的標配。沒想到還是個人物,讓我這個以知識自詡、自負的自尊心,受到傷害。神龍見首不見尾。狂妄變成了一地雞毛。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焉。內心翻騰一陣,對知識的崇拜,戰勝了可笑的狹隘。再看他時,和藹、高大起來——陽光照在臉上,映出明亮的光輝;灰白的頭髮,泛起一層朦朧的光暈。
昨夜剛下了一場細雨,地面有些潮濕。獅河的上空,有幾隻雲雀攀升到藍色的天幕,投下清麗、婉轉的鳴唱。寬闊的河面籠罩着淡淡的霧氣,幾株桃花在河岸上盛開着,濕潤潤的,有的花瓣上還亮着晶瑩的露珠。一隻白鷺蹲在水邊的草地上,像一尊雕塑,金色的長喙像披上了一層蠟,鋥亮醒目。歡快的野鴨,凌波展翅,在水面拉出一個個幾何圖案。這些圖案相互交叉,重疊在一起,又慢慢散開,變成細小的波紋,把水裡的花朵揉成一片胭脂般的紅暈。河面波光粼粼。有一處像是被撒下無數顆珍珠,閃爍着星星般的光芒。河水溫柔、嫻靜,無聲地流淌着,像一位善解人意、嬌媚多情的姑娘,讓人一見頓生愛慕之心,想久久凝望,印在心上。
據說,信陽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茶葉市場。我們要去的黑龍潭市場,位於獅河區一隅。市場很大,但道路有些狹窄,兩邊排列着各種裝修風格的茶葉店。不同顏色、造型的器皿里,盛着品質不等的茶葉,擁擠在正廳的櫃檯上,以挑剔的目光打量着每一個過客,似乎也在尋覓真正的知音、期盼時機的來臨,隨時做好獻身的準備。
剛進入市場,一股濃郁的茶香,順着街道飄了過來。抬頭看,在一家店鋪的門口,支着一口大鐵鍋,一個黑胖的中年男子正現場加工新茶。只見他腰扎舊藍布圍裙,彎着短粗的身軀,肚子時不時貼上了鍋灶。頭伸向熱騰騰的鍋中,臉被烤得烏紅,有一處還呈醬紫色,鼻尖上掛着汗珠,眼睛裡飄着幾縷血絲。兩隻熊掌般的大手,在鍋中不停地揉搓。
茶葉青翠碧綠,水靈靈的,濃縮着青春的美好。"噗"的一下,置於這熱浪翻滾的器皿上,一時無所適從,似乎亂了方寸,昏頭昏腦,跟着那雙被染成靛黑的大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痛苦地發出嘶嘶的聲響,叫人聯想到鳳凰涅槃的悲壯。蒸騰中,葉片變得輕盈、苗條、堅挺、俏麗,開始歡塊跳躍,悅耳的沙沙聲,撩得人嗓子眼奇癢難耐。
「來來,剛炒的,新茶,嘗一嘗,嘗一嘗!」兩個姑娘戴着白色的手套,用朱紅色的長方形烤瓷盤,托起盛着新茶、酒盅般大小的玻璃杯,正滿面春風地迎客。縴手擎起,白手套上,顯出關節的皺褶和戒指的印痕。
王會長走在最前邊。他接過杯子,舉起來,微微轉動,像欣賞一件藝術品。然後,輕放嘴邊呡一口,咂巴下嘴唇,做沉吟狀,像在為感性的味覺找出對應的結論。我嫌他太過遲緩,一仰脖,喉嚨里咕咚一聲,一杯茶倒了進去。「好茶!再來一杯!」我亮起杯,裝出飲酒的豪放姿態,把姑娘們逗得抿着嘴笑。「你這哪叫品茶,叫牛飲!」王會長嘴裡的銀牙笑得閃閃發亮。
張老闆像條游魚,只顧在店裡暢遊。他的眼睛發亮,像瞅地貓似的,盯着櫃裡的樣品。胖乎乎的手,不時伸向案上排列着的口袋,查辨葉子的形態。等大家趕來,老闆正掀開冰櫃,一股冷香裹挾在白霧中撲面而來。「剛上市的新茶,」他挑出一袋:「這是精品,買不買沒關係,品品。」
幾個人在茶案上坐下。老闆端坐茶台,一觸按扭,隨着輕微的嗡嗡聲,水流進入葫蘆狀的玻璃壺中,從裡面豎着的細柱上,像天女散花般落下。又一觸,壺水嘶嘶連連,沿壁吐出零星珍珠般的水泡。幾分鐘後,壺水發出嗡嗡聲響,水泡從中間升起,越來越密,漸漸翻騰起白蓮般的水花。壺蓋撲撲響動,一股熱汽從流線型的壺嘴冒出。他一手執壺,一手拿着夾子,熟練沖洗着茶具。雪白的瓷器變得更加溫潤、細膩,光亮簇新。 大家正欣賞他表演一般的嫻熟,他卻轉身抱起一個朱紅色陶罐,輕輕擰開,是半罐掛着白亮絨毛的茶葉。那茶葉一下子暴露在空氣中,羞答答地蠕動着,散發出醉人的乳香,叫人想起初生的嬰兒。
「這是新茶?」我好奇地湊在罐口。
他白了我一眼,只禮貌笑笑。用細長的木勺舀出茶葉,放入一個黑色膠木柄的鼓腹玻璃壺中。開水注入,輕搖慢晃,茶葉歡騰雀躍。一番沐浴後,葉片舒展,滿眼碧綠緩緩沉入壺底,茶湯清新,香遠悠長,讓人產生暇想。
「香味高雅,味道鮮爽,好茶!」王會長眼睛發亮,眼角的魚尾紋一下舒展了許多。
「嗯。」老闆點點頭,像遇到了知音,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望着我:「都是新茶,可怎樣喝,也有講究。剛炒出來的,味道雖好,但喝多了上火,還容易傷胃。一般來說,要放一段時間再喝。」
張老闆對喝茶不感興趣,他一袋一袋翻看,還彎下腰,像獵狗一樣貼近茶葉,跐着鼻子嗅,最後總算選着一袋。「找幾個杯子。」他撮着茶葉,看着老闆。
大家知道張老闆動了心,紛紛改杯換茶,細細品味。我怎麼品,都覺得苦苦的,舌尖發麻。不敢品頭論足,偷偷請教王會長。他笑了:「弟弟,苦盡甜來。你泡得濃,喝幾次,甜味就出來了。那感覺,就像是三伏天裡吃冰棍,得勁!」
茶店老闆有釣魚老手一樣的本領,知道有魚點浮,眼光只一亮便悄然散去,帶着笑,仍是一臉的誠懇,白皙的手指不停地在案上來回遊動。張老闆緩緩轉着杯,呡了又呡,輕輕咂巴着嘴唇,臉上不動聲色,漫不經心地問:「啥價?」
「啥價,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買起的。」
「咋,你看我們老闆像一般人?」老李不滿意了。
老闆淡定從容,微微一笑:「我就說嗎,看你們幾位的氣質,哪能會是一般人!一般人哪能會消費這種檔次的茶葉!」他繞口令般繞了一圈。「至少這個價!」他伸出手指頭,盯着張老闆的胖臉。
張老闆一笑。他耷拉下眼皮,像幕布一樣,遮着了任何窺探隱秘的企圖。片刻,杯子輕輕一放,他站了起來。
「真想要,給你個優惠價。」老闆不失時機,又伸出了指頭。
張老闆看看他,走了出去。
「沒關係,歡迎再來!」老闆目送着大家,眼卻盯着張老闆的背影。
我和王會長走在後面。他碰到我這樣好問的學生,很是得意,滔滔不絕:「茶葉市場魚龍混雜,就看你的眼力。這裡面……」手一指,「雖都叫毛尖,但有信陽本地的毛尖,還有一批冒牌的。即便是正宗信陽毛尖,還有新茶老茶之說、品質高下之別。就說新茶老茶吧,上好的新茶芽尖呈紫色,葉片翠綠,有絨毛,湯色淡綠中泛出黃調,喝着香清溢遠,嚼着醇厚鮮爽。剛才喝的那些都很地道。那些——」他往貨架上甩了一下手,劃了個很大的範圍,「看,枯灰色,氣味低悶混濁,嚼着發淡發澀,比較易於鑑別。還有一點,我說出來你也不一定相信,茶樹生長的地理位置,與茶葉的品質有很大的關係呢。」
「說白了,茶樹就是樹的一種,長在哪裡不是長,哪有那麼金貴?」我不理解。
他嘿嘿一笑,寬容了我的孤陋寡聞:「講究可多呢。你聽說過還大山子茶和小山子茶沒有?」他看我一頭霧水,接着說:「這是以山的海拔來說的。海拔高,溫差就大,再加上煙霧繚繞,空氣就濕潤,又沒有任何污染,產出的茶葉自然品質就好。小山子茶不具備這些條件,當然品質就差多了。 就是同一座山,茶樹生長的土壤,與品質關係甚大,'就其地,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另外,還有陽崖、陰林之說。」
我正要接着發問,見張老闆調轉了頭,一副有心事的樣子:「走,咱回去再侃侃。」
茶店老闆笑呵呵站起來,神情中含着自信。他重新泡了壺茶,像見了親人一樣,滿面春風。
一番討價還價,張老闆下定了決心。滿意的質量,滿意的價格,他腦子在飛快計算售出的利潤,鈔票像無數長了翅膀的蜜蜂嗡嗡飛來,讓他異常興奮,臉上漲出薄薄的紅潮。「哪一年,經我手賣出去的茶葉,沒有三兩萬斤?」他滿身輕鬆,端起了茶杯。
我的眼光無意瞟到一個場景:一個店員掂着半袋茶葉,從裡間迅速走出,和張老闆要買的那袋,袋子完全一樣。他趁大家放鬆,悄悄來了個掉包。我用腳在下面踢了一下張老闆,向他使了個眼色。
「咋,咋回事?」他趕過去,滿臉布滿疑雲,憤怒的情緒像炊煙飄起。
「你不是要買十斤嗎,那袋才八斤半,這袋多,和那袋是一樣的。不信你看。」店員把口袋打開。
他半信半疑。仔細辨別,非常相似,但又隱隱覺得差異,只是說不出什麼地方。王會長把兩種茶葉取出,沏上開水,像中醫把脈一樣,嘴唇咂巴了半天,還招呼讓大家品味。一時間,咂巴聲像鳥鳴般迴旋在狹小的空間裡。
連續品茶,舌尖早已麻木。看到他們拿不定主意,我急了:「啥多點少點!張老闆,你看中哪就要哪!何必在這勞力費神!」
一句話提醒了大家。張老闆咧嘴一笑,腦門上的那綹長發被震掉了下來,在眼前晃蕩。
「老弟,下一個節目,爬山。」老李一邊開車,一邊介紹說,他和山上的這個茶友已認識多年。這人實在得很,信得過,可交。每年買茶大都是買他的。有時買多了,錢不夠,直接就提走,回去再把錢打過來。
「既然決定到他那裡去,為啥還跑市場轉?」我有點不解。
老李說:「貨比三家不吃虧嘛!」
給朋友打了電話,老李車一拐,進了山溝。兩邊山腳,杜娟花開得正盛,粉紅的花朵,頻頻搖動着,像在歡迎我們。上邊是密密的綠林,間或露出一片褐色的岩體,像巨人般兀立。農舍在道路兩側,青瓦白牆小樓。一叢叢清秀的竹子,恰到好處點綴在房前屋後,格外讓人動心。一側的山溝,卵石歷歷,溪水奔涌,濺起一簇簇浪花,唱出愉快的歌兒。
轉過山彎,車開始上坡,發動機的引擎發出出力的轟鳴聲。這邊山坡,全是剪得齊整的茶樹,一眼望去,像一道凝固的綠色瀑布,從山頭一直延伸到山腳。
「真美呀!」我不住發出驚嘆。
道路變得狹窄陡峭,沿着山體不停地折着彎兒。一邊是讓人頭暈目眩的深谷,輕紗繚繞,罩着一層令人恐怖的神秘;一邊是突兀而來的山岩,峰迴路轉,不斷讓人心驚肉跳,捏着一把汗。大家靜默無語,兩眼緊張地盯着老李的雙手。
只見老李表情淡定,兩手轉着方向盤,靈巧自如。我忽然想起,老艄公搖動着起起伏伏的船槳,鋼琴家撥弄着黑白分明的琴鍵,行雲流水,物我兩忘,人車一體,畫面和語言,交替在腦海里閃現,忘記了時間,沖淡了緊張的情緒。
光澤。兩隻花斑蝶,就在腳下的葉尖上翻飛,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有一隻菜粉蝶,竟立在芽尖上,像雕塑一般。採茶女像星星般散布在綠海中,時隱時現,背上的竹簍是她們的標配。一陣美妙的音樂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多麼熟悉!我努力回憶着,終於想起了這是《採茶女》的弦律。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幅熟悉的畫面:一群水靈靈的紅衣姑娘,肩負背簍,腰束圍裙,縴手如玉,像小雞啄米一樣在葉尖上飛舞。偶爾抬頭,便看到姑娘像星星般多情的眼睛。
正在遐想中飛馳,老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原來是他的朋友迎了上來。他繫着藍色的圍裙,儘管瘦長的臉上顯出憔悴,但見到我們,仍掩飾不住地興奮。一陣寒暄後,我知道他也姓楊,就跟着叫楊老闆。他把我們領到家中,拿出個古色古香,一面陰刻出牡丹花圖案的方匣:「來來,都換上我的新茶。」
一股濃郁的芬芳,一下子竄進鼻孔,進入我的肺腑,像溪流一樣緩緩蠕動。香氣刺激着神經,不斷擴展着感覺的內容:清新、舒緩、溫馨、悠長、曼妙、通泰、興奮、怡然……我接了一勺,走到窗前,在明亮的光線下細辨:所有的芽尖,均勻整齊,小巧精緻,青中泛黃,黃中透青。白毫細密、柔順,閃着清涼的光芒。開水注入杯子,一陣歡騰後,那根根銀毫,竟排列整齊,安靜地垂在杯底。
「黃湯,純正,看着舒服!」王會長舉起杯子,像鑒寶一樣盯着。
我搖動後,發現有絮狀的物質。老李說,這是掉落的白毛,越多質量越好。我放了心,嘴裡滋溜不停。連喝三杯,口舌生津,頭清目明,身體微汗,氣爽神怡。
楊老闆邊忙活,邊倒着苦水:「收茶、加工、跑市場,還有工人一日三餐,忙得沒吃過一頓安心飯。」
「現在工人好找嗎?」我想起了老家有個親戚,每年都要到這裡採茶三個月,據說可帶回家幾千塊錢呢。
「可難着呢。」他看着我:「外地來的管吃管住,還報銷來回車費,一天一結算。本地的更麻煩,她們每天晚上都要回家。我都得派車接送。今年的工錢又長了。瞧,她們回來了。」
外面有說話的聲音。我走出來,看到一群婦女正排着隊,等待驗茶稱重。「一群美女呀!」我主動搭訕。
「美女?美女她娘!」人群中有人說。
她們轉臉望着我,讓我大吃一驚:都是一張曬得黝黑的臉,密布着核桃皮般的溝壑;乾枯花白的頭髮,一縷縷貼在頭頂;混濁的眼神,寫滿了生活的艱辛和無奈。整個是一組飽經人世滄桑的群雕!
「怎麼,沒有一個年輕人?」我有點不甘心,目光從她們臉上掠過。
「年輕的誰幹這苦活累活?早進城市享福去了!」一個矮個子女人不冷不熱地說。她的腰間,繫着紅絨布褂,掛着一個黑色的音樂盒。
我熟悉她的口音,一問,竟是老鄉。我有點欣喜,想套近乎,沒想到她卻見怪不怪:「這有啥稀罕的,多了。」
自己沒趣。轉過來觀看主人的房舍,倚山而建,兩層平房,五間頭寬。大門陳舊,油漆脫落,門邊輕微腐朽,銅製輔首銜環,色彩黯淡,綠銹像菌一樣從邊角沁出。與之相對,二樓的門窗全是新裝的鋁合金。
正在聯想小品里某個滑稽的畫面,看見老李在門口招手。他領我進了餐室。女主人已在鋪着白色桌布的圓桌上,擺滿盤盤罐罐,都是地道的信陽菜。繚繞上升的香氣,一下子喚醒了飢餓的感覺,像打開潘多拉盒子,迅速蔓延到每一個毛孔。一陣風掃殘雲之後,奠定了物質基礎,才自然生出精神的交流。
「這裡屬於商城縣西河生態旅遊區,山美水美,山里主產茶葉。過去道路不通,老百姓出山一趟,就得帶兩天的乾糧。靠兩條腿,把山裡的東西背出去,再把外面的生活用品背進來,苦得很那!這些年,國家扶貧,把路修到山裡的角角落落,山裡的東西都變成寶了!」男主人開始有點靦腆,說着說着進入了狀態。
「這裡姓楊的多嗎?你們這一支是從哪裡遷來的?」
「不少,光西河就有幾百口呢。據說多少代以前,老輩人從新蔡遷到息縣的小茴,再遷到息縣縣城,最後到這裡定居下來。」
「咱們是宗親呀!」我眼睛一亮,「據我們那邊的家譜記載,康熙年間,六世祖的後代,有一支遷到這裡。」
「見到家裡人了!」他興奮起來:「我們這裡的老族譜丟失了。前些年,為了續家譜,有位長輩懷揣大餅,三下新蔡,尋根探源。現在,每年清明節,我們都要前去祭祖,和你們縣的幾位宗親都很熟呢。建峰,你認識不?」
「豈止是認識!是我老弟呀。」我嗓門一下子提了起來。
「真沒想到,真沒想到!」他站起身,在屋內轉了兩圈,忽然從孩子的作業本上撕了一頁:「留下聯繫方式吧。」
老李他們,這一次又是各取所需,滿載而歸。我禁不住誘惑,也買了兩斤。宗親又給我們每人送一盒精品,二兩包裝。老李說:「朋友給咱的價格你知道不?比去年還優惠!這都是沾了你的光!宗親,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哈哈!」
清明節前一天,這位宗親領着人親赴新蔡祭祖。大家共聚祠堂,在青煙繚繞中,一起追思先人,懷念先輩們當年創業的艱辛。在飯桌上,有了說不完的話語和止不住的興奮。感情到位了,那助興的酒越發喝得激情澎湃,氣吞山河。
不久,我買了一套紫砂茶具,開始學着品茶,並和王會長、張老闆成了茶友。同時,還關注與茶有關的文化。每年的春天,我都會收到這位宗親的茶葉,漂亮的包裝盒上,開始出現了以他的名字「前程」命名的茶葉公司的名字。[1]
作者簡介
楊震,男,河南新蔡人,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駐馬店作家協會理事,新蔡縣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