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緣
作品欣賞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是古老中國對生活必需品的概括,茶也是其中之一,雖然是放在最後的一位。
開門能辦七件事,那是中等之家的生活水平。貧苦的人家只有三件事,柴米鹽,那油也是時有時無的。小時候,我家的大灶上有許多坑洞,最上層的是灶老爺,要靠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下層的幾個坑洞裡分別放着油鹽醬醋。中層有一個洞裡是放茶葉罐頭的。那是一種鑌鐵罐,上面有字,「六安瓜片」。祖母告訴我,茶葉要放在坑洞裡,那裡乾燥,可以防霉。
我的祖父原籍是武進人,蘇南的農民都有喝茶的習慣,農村裡的小鎮上都有茶館。到了蘇北,農民相對地比蘇南要窮,茶館很少,間或有一些茶篷,那是為路人解喝的,不像蘇南的茶館,天蒙蒙亮就有許多人坐在那裡,有事沒事地向肚皮里灌茶水。我的祖父在太平天國年間從蘇南到了蘇北,沒法上茶館了,自己獨飲。他自製了一個小泥爐,劈了許多短柴禾,用一把錫水壺燒水。有一次忘記了向壺中加水,干燒,盡然把水壺的底燒穿了,煙火從水壺的嘴子裡竄出來。我看了覺得很奇怪,他罵我為什麼不早說。從此以後他就用馬口鐵的壺燒水了,不用陶壺,陶壺傳熱慢,費柴。
祖父早晚都喝茶,沒事更要喝茶。他不用坑洞裡的「六安瓜片」,那是待客的,平時喝的茶葉也在坑洞裡,用紙包着,是從南貨店裡論斤稱回來的,很便宜。他把茶葉放在白瓷茶壺裡,用滾開的水衝下去,然後就着壺嘴嗤呼嗤呼地喝。他不用茶杯,覺得洗茶杯又是多出來的事。可是,他那茶壺的嘴卻經常被鋤頭鐮刀碰碎,沒嘴的茶壺就被祖母用來放醬油和醋,那坑洞裡都是些沒嘴的壺。
我跟着祖父上街時,常常站在南貨店的櫃檯外面,看着那貨架上巨大的錫罐,茶葉都是裝在大錫罐里,上面寫着雨前、明前、毛尖、瓜片等等。所以說我從小就認識了茶,知道它是開門七件事之一。
可我一直不喝茶,直到開始寫小說之後還是不喝茶。寫作的時候案頭都是放着一杯水,一天要喝兩瓶水。為了節省倒水的時間,還特地去買了一個有蓋的大茶斗,上面有十個字「幸福的生活,愉快的勞動。」倒也是當時心情的寫照。
直到1956年,我到了南京,經常和葉至誠在一起。葉至誠是個茶客,我很少見過像他這樣喝茶的,他用玻璃杯泡茶,泡出來的茶三分之二是茶葉。他見我喝白開水時簡直有點不可思議,一天三次向我的杯子裡放茶葉,大概放了不到一個星期,不行了,一喝白開水就好像少點點什麼東西,從此就不可一日無君了。
我不後悔染上了茶癮,它伴着我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啊!我用不着向別人訴說心中的痛苦,用不着揩抹溢出的眼淚,我喝茶,用茶水和着淚水向肚裡噎。有人說晚上喝茶睡不着覺,我卻是睡不着覺時就喝茶。茶不像酒,它不作任何強烈的反應,不使你哭,不使你笑,不叫你仰天長嘯;不讓你突發豪情,膽大包天!與茶作伴,是君子之交,你似乎不感到它的存在,卻又無往而不在。文界中人有所謂的「三一律」,即一杯茶,一枝煙,一本書。煙,有害;書,有好有壞;唯有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還能同甘共苦。你有錢的時候可以喝好茶,喝名茶,錢少的時候可以喝炒青,再少時可以喝茶末。茶末還有高低之分,喝不起高末可以喝灰末,我喝過十多年的高末,沒有喝過灰末,聽說一斤灰末只相當於一碗陽春麵錢。
粉碎四人幫後我不喝高末了,但也高攀不起,定位於一級炒青。我在蘇州生活了半個世紀,對蘇州的名茶碧螺春當然是有所了解的。五十和六十年代,每逢碧螺春上市時,總要去買二兩,那是一種享受,特別是在生病的時候,一杯好茶下肚,能減輕三分病情。當然,如果病得茶飯不思,那就是病入膏肓了。
我懂得碧螺春,也不止一次地喝過地道的碧螺春。近幾年來,到處都在生產碧螺春,台灣也產碧螺春。前兩年我到台灣訪問時,到了高山區,在一家茶社裡居然發現了台灣產的碧螺春。我想評嘗一杯。可當老闆知道我是來自蘇州之後,連忙搖手,說是你不必喝碧螺春了,還是評嘗我們台灣的凍頂烏龍吧。茶葉和藥材一樣,要講究地道,特定的土壤、氣候、生長的環境,對茶葉的特色有決定性的意義。碧螺春是產在蘇州的東、西山,以產在果園中,果樹下,山坡上的為上品。蘇州的東、西山是花果山,可以說是一年四季都有花開,春梅,桃李還有那山坡上,溝渠邊的野玫瑰,野玫瑰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滿山飄溢。茶葉是一種很敏感的植物,善於吸收各種氣味,山花的清香自然而然地就進入了早春的茶葉里。這不是那種窨花茶的香味,其清淡無比,美妙異常,初飲似乎沒有,細品確實存在。有此種香味的碧螺春,才是地道的碧螺春,是任何地方都不能仿造的。此種珍品如今不可多得了,能多得我也買不起。
我買茶都是在清明的後三五天,一級炒青開始採摘,趕快和茶場的朋友聯繫,要買那晴天採摘的茶,最好是製成後不出三天就到了我家的冰箱裡。綠茶最怕的是含水量高,室溫高。春天的溫濕度很容易使茶葉發酵,綠茶一發酵就變成「紅茶」了,再好也是白搭。
每年的清明節前後我都注視着天氣,不希望有春旱,但是盼望着晴天,天晴茶葉的產量高,質量好,這一年的日子就會過得舒暢點。[1]
作者簡介
陸文夫(1928年3月23日-2005年7月9日)當代作家。江蘇泰興人。從小喜愛文學。1948年畢業於蘇州中學,赴蘇北解放區。翌年隨軍渡江到蘇州,任新華社蘇州支社採訪員、《新蘇州報》記者。1955年開始發表作品。1956年發表成名作、短篇小說《小巷深處》。1957年調江蘇省文聯從事專業創作,因參加籌辦《探索者》同人刊物,被打成「反黨集團」成員,長期下放到工廠、農村勞動。粉碎「四人幫」後平反。1978年返蘇州從事專業創作。後任蘇州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飲譽文壇的《獻身》、《小販世家》、《圍牆》分獲第1、3、6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美食家》獲第3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集《榮譽》、《二遇周泰》、《小巷深處》、《特別法庭》、《小巷人物誌》、《圍牆》、《陸文夫中篇小說選》,長篇小說《人之窩》,文論集《小說門外談》等。陸文夫的小說常寫閭巷中的凡人小事,深蘊着時代和歷史的內涵,清雋秀逸,含蓄幽深,淳樸自然,展現了濃郁的姑蘇地方色彩。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