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蘇麗梅)
作品欣賞
落葉
1
夜色籠罩。
吳昂在廚房忙着,從窗外飄來淡淡的桂花香,一陣陣鑽入鼻孔。一陣風颳過,不遠處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幾片落葉脫離樹體的牽絆,搖搖晃晃墜落在草地上。
吳昂下午請假,只為了做一頓飯。從到菜市場採購,到洗、切,吳昂忙得一絲不苟,他精心燒了六樣菜,念想從此時此刻開始,都能六六大順。吳昂準備的菜都是父親愛吃的,紅燒三層肉、醬醋排骨、水煮鯉魚、煸豆乾、辣椒炒青豆、花蛤豆腐湯。
吳昂把菜一盤盤擺上桌時,老婆珍珍回來了。珍珍幫忙擺好碗筷,吳昂請父親上桌,轉身從櫥櫃取下一瓶茅台酒。父親看到吳昂手裡的茅台,一雙渾濁的老眼頓時神采奕奕。
父親喜歡喝酒,[[]年輕]的時候,每天都要喝幾兩白酒。80歲後,一次腦梗,到鬼門關走了一圈,送到醫院搶救,奪回了一條命,醫生叮囑,以後不能再喝酒了。自此後,父親果然不敢再喝。只是,從那以後,父親的魂魄似乎也被白酒奪去了,他精神萎靡,兩眼渾濁,坐下就打瞌睡。吳昂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他知道,酒是父親的靈魂,是父親活下去的動力和精神寄託,沒有了酒,無異於從父親身上抽走了魂魄;沒有了酒,對父親來說,生活已沒了色彩。吳昂擔心戒酒把父親戒蔫了,幾天後,吳昂把一瓶白酒和一個小杯放在父親面前,對父親說,醫生說了,每天喝一杯沒事,但不能多喝,以後每天吃晚飯的時候你可以喝這樣一杯。
聽說可以喝酒,父親又活了過來,或許因為激動,父親臉色透出紅潤。自此,因為有了晚飯的期待,有了一杯白酒的等待,父親的生活有了期盼。每到晚飯時間,趁吳昂沒注意,父親打開酒瓶,倒了杯酒仰頭倒進喉嚨,咂了咂嘴,然後再倒滿一杯,顫巍巍地端到餐桌上,光明正大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吳昂早發現了父親的秘密,考慮父親都這歲數了,能再活幾年呢,多一杯就多一杯吧。
眼下,父親看到茅台酒,走路的姿勢多了一份昂揚,幾步就到了餐桌前。
吳昂往父親杯里倒了一杯酒,端到鼻子前聞了聞,說:「酒香濃烈,果然是好酒。」
「不便宜吧?」父親問。
「大好幾千呢,哥們送的。」吳昂說。
「來,我嘗嘗。」父親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嘴巴吧唧吧唧地品味。
「好酒。」父親說,又喝了一小口,吧唧着嘴巴。
吳昂夾了個豆乾放進嘴裡,跟着喝了一口,說:「老爺子,吳亮亮是你從小帶大的,從小戀着你,今天呢,趁他在同學家過生日,我和你商量件事。」 「啥?」
「你也知道,吳亮亮九月份要上高中了,學校離咱家遠,每天來回奔波很辛苦。現在孩子讀書累,都想拼重點大學。所以呢,為了讓亮亮能安心讀書,考個好大學,我在學校附近租了套房子,這月底就要搬過去。你呢,住過去沒人照顧,你一個人在家我和珍珍不放心,剛好大姐今年退休,家裡就她一個人住,我想呢,把你送到大姐那邊,讓大姐來照顧你。」
「是呀,爸,我們也是沒辦法,才想着把你送到大姐那,不然你說,你和我們生活這麼多年了,我們也習慣了你在身邊,你這一走,我們還挺不習慣的。」珍珍說。吳昂看着老婆,跟着點了點頭,說:「就是。」 「我一起搬過去,你們自個忙去,不用管我。」吳大爺說。
「搬過去後,我們中午都沒回家,你自己在家怎麼行啊!別的不說,吃飯都成問題。」
「那我就住這,哪也不去。」吳大爺說完,趁機又倒了杯茅台,一口氣喝完。
「那更不行。」吳昂說。
「你姐家住五樓,太高了,爬着都累。」吳大爺情緒有點激動,說話帶着點兒喘,似乎真的剛爬了五樓。吳大爺說完,飯也不吃,離開餐桌,進了房間。
吳昂和珍珍四目相對,嘆了口氣。
「要不,讓爸住到大哥家?」珍珍看着吳昂,試探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都是那個女人說了算。他那個軟蛋,之前的事你忘了?老爸被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現在再去找他們,即便他們不敢拒絕,老爺子也沒好日子過。」吳昂說。
「長兄為父,他倒沒一點羞恥之心。」珍珍看着對面那棟樓,氣憤地說。
珍珍視線射出的方向,正是吳昂的大哥吳見家。
2 吳昂和吳見,是兄弟,也是同事,他們同住在單位宿舍樓,吳昂在A棟一樓,吳見在B棟二樓。
當年,技校畢業的吳昂被安排到邵城的某國營機械廠上班,後來,國營機械廠改制為私營企業,廠里擴招,吳昂把賦閒在家的吳見介紹進廠。
吳昂在供銷科,大半時間在外東奔西跑;吳見在廠里上班,朝九晚五,按部就班,上班做事,下班吃飯、睡覺。宿舍在單位旁,吳見中午回家吃飯、午休。
那時候,兩兄弟都還是單身,關係親密,有空時,隨便哪個招呼一聲,兩人就湊一起喝酒。菜無需多,花生、鴨脖、雞爪,都能成為酒料。兩人就着啤酒或白酒,談天說地,不着邊際,暢談快意人生。
吳昂工作的時間長,有點小積蓄。吳見賦閒在家好幾年,時常抓襟見肘。吳昂看不下去,出去買衣服褲子,都會給吳見選一套;買鞋子,不忘給吳見帶一雙;買一條煙,不忘分幾包給吳見。吳見會做菜,經常主動整幾個菜,叫吳昂喝幾杯。
兩兄弟各自成家後,在芝麻蒜皮的生活中,有過幾次意見分歧引起爭執,從那之後,大家關起門來各過各的日子。
吳亮亮出生幾個月後,珍珍要回單位上班,吳亮亮斷奶,吳昂和珍珍把吳亮亮送到武城吳大爺、吳老太身邊,老倆口一把屎一把尿地帶着亮亮,好似自己又重新做了回父母,直至吳亮亮三歲半,才回到父母身邊讀幼兒園。吳大爺、吳老太終於有了清淨的日子。
在流轉的生活中,有一次,吳老太踩椅子上拿東西,沒站穩摔了下來,造成腳關節骨頭粉碎。吳老太做了個手術,手術後身體毛病不斷,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後駕鶴西去。 失去了老伴的吳大爺感覺自己丟失了一隻眼睛,每天摸索着把日子過完。
有一次,半夜時分,周圍沒有了白天的喧囂,偶或聽到遠處貓的叫聲,或嬰兒的啼哭聲。吳大爺睡在床上,昏黃的路燈透過窗戶向屋裡散發一點慘澹的光芒,吳大爺忽然感到頭痛得厲害,胸悶氣短,呼吸困難,他的心裡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他不怕死,可是孩子都不在身邊,這要是死了連孩子都不知道。年輕的時候吃了那麼多苦,好不容易這幾年開始享清福,老太婆沒命享受,早早到閻羅王那邊報到。他想喊,可是身邊沒一個人可以喊,倆兒子在幾百公里的邵城,女兒在幾十里外的地方,他想打電話給女兒,讓女兒過來,考慮女兒白天要上班,那麼辛苦,還是不要打攪。他從床上起來,撫着胸口輕輕往下按,不停地安慰自己:「沒事,不要慌,不要慌,忍到天亮就好辦了」。在安慰自己的同時,他忽然想到,會不會是高血壓引起的?他有高血壓,平時靠藥物控制,血壓還算平穩,從沒出現過這樣的症狀,今天這是怎麼了?算了,管他是不是高血壓引起的,先吃了藥再說,總能起一點作用。他站了起來,抖抖索索地倒了杯開水,兌了一點涼開水,把藥塞進嘴裡,然後喝了一口水,仰起頭,「咕嚕」一聲,藥吞進了肚子。他不敢上床睡覺,怕睡下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藥吃完後,過了一會,還是頭痛,他繼續安慰自己,焦灼地等待着窗外的一縷亮光,窗外在他期盼眼神的注視下,給了他回報,先是露出魚肚白,再是路邊環衛工人掃路面「沙沙」的聲音,接着天光大亮了。吳大爺拿過手機,打電話給摩的司機陳小築。吳大爺家離城裡有一定距離,他有時要到城裡買東西,走不了那麼遠的路,就打摩的到城裡,一來二去和摩的司機陳小築熟悉,存了陳小築的電話號碼。
陳小築把吳大爺送到醫院,吳大爺掛了急診,醫生給他量了血壓,說:「大爺,這血壓兩百多了,怎麼到現在才來,太危險了。」為了面子,吳大爺沒說子女不在身邊,哼哼哈哈含混過去,醫生馬上給吳大爺辦理住院,打吊瓶。掛着吊瓶的吳大爺躺病床上給吳昂打電話。吳昂給吳見掛了電話,兩兄弟帶着老婆孩子回家看望吳大爺。
晚上九點多時,吳大爺睡了,吳昂幫吳大爺蓋好被子,走出病房來到外面走廊,吳見及兩個媳婦也跟了出來。吳昂分給吳見一根軟中華,說:「哥,醫生說了,老爹是高血壓引起的,這種情況很危險,容易引起腦梗。我看,不能讓老爹一個人住了。」
吳見吸了一口煙,隨即把煙霧吐了出來,抖了抖手上的煙蒂,說:「嗯。」
吳昂說:「我這邊呢,珍珍中午沒回家,我又經常出差,老爹如果跟我還真不好辦。」
吳見狠狠抽了口煙,說:「這個我知道。老爹就跟我們住吧。」說完,偷偷瞄了一眼邊上的老婆劉吉。
劉吉雖然心裡一百個不願意,可誰叫自己待在家裡沒上班呢,早知道這樣還不如隨便找個事情做,現在也不好意思拒絕,但讓她爽快地答應下來是不可能的,於是乾脆保持沉默,沉默也可以代表默認。坐吳昂身邊的珍珍捕捉到了劉吉臉色的變化。她輕輕碰了下吳昂,用示意的眼神看了看劉吉。
吳昂心領神會,乾脆趁熱打鐵,把話說清楚,他對劉吉說:「嫂子,要拜託你和哥照顧老爹了,他每月三千多的工資就由你們支配。要是老爹生病啥的,我承擔一半。」
劉吉勉強答道:「行吧,就跟我們了。」
就這樣,吳大爺住進了吳見家。
吳大爺到邵城後,感覺自己的生活亂了套,找不到重心。幾天後,吳大爺才慢慢有了生活規律,早上八點起床,刷牙、洗臉,到樓下買油條包子,回家,泡一壺茶,邊喝茶邊吃油條包子,看報,下樓找人下棋、聊天,11:30回家,吃午飯,午休,下樓找人下棋、聊天,回家吃晚飯,看電視,八點上床睡覺。
剛開始,劉吉和吳大爺各忙各的,各自活在自己思想的維度里,誰也惹不到誰,兩人相安無事。
半個月後的某一天,劉吉站在窗戶邊,看着吳大爺遠去的背影,嘀咕道:「還真能睡,每天睡到八點。別家的老人,早早起來送孩子上學、買菜。他什麼都不會,能吃能睡能動,也不幫掃掃地、煮煮飯什麼的,在這吃閒飯。」
吳見聽了,說:「年紀那麼大了,不給我們添麻煩都算好了,你還要求那麼多,少說兩句。」
有一次,多年同學請吳見夫妻吃飯。劉吉高興之餘,嘮叨道:「孩子小的時候,為孩子忙得團團轉,好不容易孩子上大學了,難得過幾天清淨的日子,老的又來添麻煩了。我們去外面吃飯,還要給老的準備吃的,真是命苦不要怪政府。」
吳見懶得聽劉吉念叨,說:「我開車去加油,待會在樓下等你,你弄完就下來。」
劉吉在廚房給吳大爺煮麵條,心裡卻憋着一股火,她把氣撒在鍋碗瓢盆上,廚房裡傳出「砰砰」的聲音。窗外傳來「喵喵」的叫聲,劉吉用力敲了下窗戶,對着貓吼道:「去去,吵什麼,沒得清淨。」
貓受到驚嚇,「撲通」一聲跳下圍牆,夾着尾巴向遠處竄去。
鍋里煮麵條,劉吉拿着手機翻朋友圈,鍋里的湯沸騰,溢出,灶台濕了一大片。劉吉聽到「滋滋」的聲音,看到湯溢出來了,趕緊放下手機,把火關小,嘴裡發着牢騷:「氣死了。自己也是有手有腳,煮個麵條都不會,還要人伺候,真把自己當大爺了。」
過了一會,麵條熟了,劉吉把麵條端出來,重重地放在桌上,轉身對正看報紙的吳大爺說:「麵條熟啦,可以吃啦。碗筷在廚房,自己去拿。」吳大爺雖然在看報,廚房傳出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劉吉的話像一把刀子,直刺吳大爺的心坎。吳大爺的心抽一陣、又抽一陣,感覺自己血壓也升高了,頭暈目眩。他張了張嘴,想說幾句,想了想,忍了。
吳見難得出一次差,這次卻碰到了出差。
劉吉做飯時,把米減了又減,煮出來的飯貼着鍋底一層,劉吉給吳大爺裝了一小碗,自己裝了一小碗,鍋底就朝天了。吳大爺吃完一小碗,走過去還想裝飯時,鍋里沒飯了,吳大爺的臉色驟變,手像是得了帕金森似的抖得厲害。他默默放下碗,轉身離開。
劉吉看在眼裡,故意大着嗓門說:「科學家說了,晚上要吃少,特別是老人。吃少有益健康。」
吳大爺在吳見家的那些天,吳昂也出差了。一個星期後,吳昂從外地回來,心想放下行李就到對面去看看老爺子,這時,門鈴聲響了,吳昂打開門,看到父親提着一包行李站在門口,吳昂大為驚訝,從父親手裡接過行李,說:「爸,您這是怎麼了?」
吳大爺緩緩走到沙發,坐了下去,說:「以後我就住你這了,或者你把我送養老院也行。」
吳昂早知道嫂子的為人,只是沒想到會過分到這種程度。老爹性格溫和,很少與人鬧脾氣,今天自己從吳見家出來,不用說,吳昂也知道他在那邊受了多大的委屈,他嘆了口氣,說:「那就住這吧,就是中午家裡沒人,吃午飯比較發愁。」
吳大爺淡淡地說:「你給那個畜生打電話,讓他中午送飯過來。」
這倒是個好辦法。
從此,吳大爺在吳昂家住了下來。
3 現在的孩子缺少玩伴,小時候的吳亮亮同樣如此,無聊的時候,吳亮亮拉着吳昂和珍珍陪他玩,夫妻倆事多,加上缺乏耐心,沒一會就不耐煩,吳亮亮轉身去找吳大爺,纏着吳大爺和他一起玩,五子棋、跳跳棋。人家說,老人孩子相,吳大爺每次被纏,都樂呵呵地答應,耐心地陪吳亮亮下棋,不管時間拉得多長,不管吳亮亮如何無理取鬧,他都不生氣,有時還慢條斯理地給吳亮亮講幾個故事,他經歷的故事,從報紙上聽來的故事,吳亮亮經常聽得入了神。
慢慢的,吳亮亮長大了,功課也越來越緊張了,玩的時間少了,雖然這樣,吳亮亮卻變得懂事了,吳大爺有時叫吳亮亮做事,吳亮亮都很樂意。
吳大爺理解吳昂的難處,吳亮亮這孩子,每天作業寫到十一、二點。吳大爺每天聽到吳昂和珍珍聊的,都是有關教育的問題,誰誰為了孩子贏在起跑線上,把某小區的房子賣了,買了重點學校的學區房;誰家的孩子周末補課從早補到晚,據說幾乎每個孩子都在補課;誰家的孩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全能型……吳大爺聽着聽着,犯暈了。不就讀書嗎?有那麼麻煩?孩子會不會讀書,看個人天分,他不會讀書,給再好的學校,再好的老師又有什麼用?可是他不好插嘴,亮亮是他的孫子不是他的兒子,已經隔代了,人家有父母管着,自己瞎操什麼心。他們走就走吧,大不了我自己住這,身邊沒人就沒人吧,死就死了吧,這把年紀了,遲早總有一死。
以前,吳大爺和其他老頭下棋的時候,故作輕鬆地說起他的這種觀點,幾個老頭都說他有人照顧,站着說話不腰疼,他們這輩辛辛苦苦一輩子,好不容易好日子來了,政府給了退休工資,為什麼不好好享受幾年?如果每個人都不怕死,那些騙子保健公司生意會那麼好嗎?那些老頭老太會捨得成千上萬地買一大堆保健品、保健床回家嗎?不就為了多活幾年嗎?
記得那次,吳大爺和往常一樣,又來到了棋牌室,他們約好九點到場,結果左等右等,等不到林大爺。大家覺得奇怪,都在猜測林大爺幹啥去了,有的猜測林大爺帶孫子了,有的猜測林大爺家裡有事,有的猜測林大爺生病了……大家等了一個多小時,沒等到林大爺,張大爺急了,掏出手機給林大爺家裡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聲,說林大爺昨晚睡下去就再沒醒來,送到醫院醫生說腦梗,走了……大家聽到這個消息,眼眶紅紅的,默不做聲,更加深刻體會到死亡離自己這麼近。有個大爺平時和林大爺相處不錯,忍耐不住,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就要離開這裡了,還是事先和大家招呼一聲,免得大家到時亂猜測不吉利。吳大爺這樣想着,走出了家門。 吳大爺想起自己剛到這裡的時候,不習慣,畢竟,武城才是他熟悉的地方,那裡有他熟悉的人,有他熟悉的景,走在路上,就是閉着眼睛都可以到他想到的地方。在路上走,幾步就會碰到熟人,雖然吳大爺不是很喜歡聊天,但有這些人在,心裡踏實很多,晚上睡覺都安穩。
而剛到邵城的時候,走出去都是陌生的環境,陌生的臉孔,他的心裡貓抓似的難受,好長一段時間無法入睡。他在內心提醒自己,要隨遇而安,適應環境,這樣才不會給孩子添麻煩。之後,他重新調整生活狀態,才得以安穩入睡。
吳大爺嘗試讓自己融入這邊的生活圈,有一天,他出去外面溜了一圈,看到附近有一個棋牌室,很多老人在這裡下象棋,吳大爺在家的時候也經常和朋友下棋。吳大爺站邊上看他們下,就有人和他打招呼,相互聊了起來。
聊着聊着,大家就相互介紹,自報家門,問之前在哪個單位上班,在什麼部門,跑過什麼地方,退休後領了多少,平時生活習慣等等。剛好有人要退出局,吳大爺就當替補隊員,坐在那人的位置上,氣定神閒,慢條斯理,思考,下棋,隨意聊幾句。大家氣氛融洽,其樂融融。
「散嘍,回家吃飯嘍。」不知道誰喊了一句,大家陸陸續續走了出去,走向不同的方向。每個人都有屬於他自己的歸屬地。人都走完了後,喧鬧的棋牌室頓時沉寂下來。
日子一天天的,你不去想它,它也是一天翻過一天,永不停止。
慢慢的,吳大爺習慣這裡的生活了,每天進進出出,他覺得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有了他的氣息。說起一草一木,吳大爺想到了門前花圃里栽種的植物,月季花、茉莉花、日日春、多肉植物、仙人掌、搖錢樹等等,這些植物平時都是吳大爺伺候着,每個傍晚,吳大爺都要在花圃里駐足,澆水,拔草。
記得那次,吳大爺回武城幾天,回來的時候花兒枯的枯,蔫的蔫,吳大爺好不心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這些植物慢慢煥發生機。現在,自己要離開這裡了,這些花兒怎麼辦?兒子和媳婦整天忙於生計,就不用指望能照顧到它們了。
吳大爺想到這裡,看着這些花兒,嘆了口氣。
吳大爺走出大門,右拐,往前走幾步,看到了太陽傘底下的早餐點。吳大爺在這裡住下後,每天自己買早餐吃,剛開始,吳大爺幾次去得比較遲,早餐賣得差不多了,吳大爺買不到他喜歡吃的三角糕,賣早餐的是個中年婦女,對吳大爺說,如果喜歡吃,以後每天都幫他留一份,中年婦女說到做到,有時吳大爺去得比較遲,中年婦女也是在那邊靜靜地等待。
有一次,吳大爺到醫院抽血體檢,不能吃早餐,吳大爺一大早就空腹到醫院,回家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吳大爺把早餐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他正看着報紙,聽到樓下有人在叫他,吳大爺到陽台上看了下,原來是中年婦女在找他,中年婦女說:「吳大爺,早上您忘記來拿早餐了,我給您送來了。」吳大爺很感動,向中年婦女說明原因並道歉,中年婦女笑呵呵地說:「是這樣啊,那您趕緊趁熱吃吧。」吳大爺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現在,吳大爺就要走了,他要去和中年婦女打個招呼,讓人家以後不用再幫他留早餐了。
吳大爺想着,走向早餐車,中年婦女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大爺,早啊。」吳大爺說:「早啊。」吳大爺喊「早啊」的時候,心裡很不是滋味,以後,就不用再買早餐了,女兒家住五樓,他的膝蓋經常疼痛,不可能天天爬五樓上上下下,以後,女兒會為他準備好早餐,他只要坐那邊靜靜地吃就行了。樓下的人來人往,樓下曾經或正在發生什麼,都和他無關了。
吳大爺和往常一樣,買了一份早餐,在付錢的時候,他對中年婦女說:「過些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了,以後你不用幫我留早餐了。這幾天,我如果還在這裡,會自己來買,沒來買就是已經走了。」
中年婦女邊找錢邊說:「大爺,您要去哪裡呀?不回來了嗎?」
吳大爺說:「孫子要到別處去讀書,兒子媳婦要搬家,他們中午都不着家,擔心我自己在家不放心,讓我去住女兒家。」
中年婦女說:「這樣啊,吳大爺。女兒家也行,有人照顧就好,反正都是
自家的孩子。」
吳大爺聽了,心裡有點生氣,想:「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呢,雖說女兒也是自己的孩子,可嫁出去的女兒終究是別人家的,去住女兒家,會被人說閒話的,再說,我在這裡已經住這麼多年了,你咋不考慮考慮我的感受呢?」
吳大爺心裡這樣想,不好意思說出口,反而自我解脫:我這是怎麼了,人家一直那麼關心我,她這樣說也是為了我好,我有必要和人家一般見識嗎?事情已經定下來了,也不是我這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可以左右的,不如順其自然,該怎樣就怎樣了。
吳大爺和中年婦女打了招呼,轉身走了。他沒把早餐帶回家吃,而是帶到棋牌室和大家邊聊邊吃。住下來的時間不多了,他要珍惜和大夥在一起的時光。
吳大爺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了棋牌室。吳大爺平時到棋牌室是十點,今天九點就到了。棋牌室已經有好幾個在下棋了,看到吳大爺,叫了一聲,說:「老吳,今天這麼早啊。」
吳大爺在一張桌子前坐下,吃着三角糕,喝着豆漿。張大爺看得瞪大了眼睛,問:「老吳,你可從來沒在這裡吃早餐,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吳大爺說:「是啊,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我提前來和大家告別。」
劉大爺邊下棋邊問:「離開這裡?你要去哪裡?一大把年紀了,好好在家待着,不要到處跑啊。」
吳大爺苦笑了笑,說:「我倒希望能好好待着,可是條件不允許啊,孫子要到別處去讀書,兒子媳婦要搬到學校附近去住,他們中午都不着家,擔心我自己在家不安全,讓我去住女兒家。」
韓大爺正站在一邊看下棋,聽吳大爺這樣說,抬頭看了吳大爺一眼,說:「人老了,不中用了,要讓別人來安排。要是我們能跑能動,管他們搬到哪,自己一個人住哪都行。」
吳大爺一聽,心想,我可不能在人前服軟,好歹要為孩子撐撐門面,就說:「你這說的什麼話,每個人都有老的時候嘛。我們作為長輩,也要為子女考慮,不能過於自私。現在的年輕人,壓力大着呢。好在我幾個孩子都很孝順,女兒一聽說,馬上就說要接我去住她家了,我不好拒絕呢。」
韓大爺對吳大爺的家底了解得一清二楚,聽到後「哼」了一聲,說:「孝順?要是每個孩子都那麼孝順,吳見家就可以住了,還需要去女兒家?」
吳大爺被嗆得一口氣憋着,心裡頓感不痛快。手裡的早餐剛好吃完,他趁機說:「五個手指都不一樣長呢。」邊說邊往回走。
吳大爺的心情受到影響,一路上悶悶不樂,心裡在怪吳見,這個沒良心的東西,老子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現在好了,嫌棄老子了,讓我在人前丟臉。吳見出生時,鄰居老楊夫妻不會生育,喜歡得不得了,一直說吳見要給他們撫養,早知道這個畜生沒一點良心,早就要送出去了。
傍晚,吳大爺在門口澆花時,吳亮亮背着書包回來了。
「爺爺,我回來了。」吳亮亮看到吳大爺,甜甜地叫了一聲。
「欸,放學啦。」吳大爺邊澆花,邊回話。
吳亮亮站邊上看吳大爺澆花,問:「爺爺,你怎麼會喜歡種花呢。」
「爺爺沒事做,種點花淨化空氣,看着也舒服。怎麼,你不喜歡爺爺種花嗎?」吳大爺問。
「喜歡。」吳亮亮清脆地答道。
「爺爺,我去寫作業了。」吳亮亮說。
「去吧。」吳大爺說。吳大爺轉念一想,叫住了吳亮亮,說:「亮亮啊,爺爺交待你一件事。爺爺不在的時候,你要幫爺爺澆花,別讓花口渴了,知道麼。」
「知道了。爺爺,你要去哪啊?」吳亮亮問。
「你爸媽沒跟你說嗎?下學期,你要上高中了,咱家離學校遠,為了不讓你起早貪黑地趕車,你爸媽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你上學就方便了。」
「爺爺,你可以一起住過去啊。」吳亮亮說。
「你在學校吃飯,你爸媽中午也沒回家,爺爺自己做不來飯,需要人照顧,所以啊,爺爺要去住姑媽家了,唉,爺爺老了,不中用了。」
「姑媽家住五樓,你爬得動嗎?」
「爺爺是沒力氣爬了,爬不動就少出門了。」
「那怎麼行?爺爺,你每天都要出去外面走走路,活絡活絡筋骨,身體才會好。」
「爺爺老了,無所謂了。」吳大爺感慨道,忽然感到心裡堵得慌。他慢慢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呼出去,把心裡的一股悶氣吐了出去。
「爺爺,我不要你離開這裡。」吳亮亮說完,嘟着嘴走進屋,「嘭」一聲關上門。
4
離開學只有一個星期了,這天,吳昂把吳大爺的行李放進後備箱,扶着吳大爺坐進副駕駛室。珍珍坐在後排座位上。
一切準備停當,吳昂坐在駕駛室,隨時準備啟動。
大家等着吳亮亮上車。
十幾分鐘過去了,不見吳亮亮的身影。
吳昂對珍珍說:「亮亮這孩子跑哪去了,給他打個電話。」
珍珍拿過手機,撥通了吳亮亮的手機。手機鈴聲循環地唱着歌,沒有人接電話。
歌聲停止,珍珍又重新撥號碼,還是沒人接聽。
「咦,這孩子跑哪去了?」珍珍奇怪道。
「你沒和他說要去大姐家嗎?」吳昂問道。
「說了呀。哦,我想起來了,我話沒說完呢,他就進房間把門關了。」珍珍回憶道。
「這孩子,不喜歡去他姑媽家嗎?」吳昂問道。
「以前不是很喜歡去嗎?對了,前幾天他問了老爹去大姐家的事,說老爹要和我們在一起,我說沒人照顧老爹,大姐家有人照顧,他就不說話了。」
「這孩子,鬧的哪門子脾氣嘛,這還不是為了他。你去附近找找。」吳昂的嗓門大了起來。 「我再打個電話試試。」珍珍焦急地說。
電話接通了,對方靜靜的,沒一點聲音。
「亮亮,你在哪?車要走了,你怎麼還不過來?」珍珍着急地說。
「媽,我討厭你們把爺爺送到姑媽家。你們都不為爺爺考慮,姑媽家住五樓,爺爺年紀那麼大了,根本就爬不了樓梯,爺爺和我們住這麼多年了,現在你們才要讓爺爺搬走,你們好狠心。之前,我試着和你商量讓爺爺留下來,可是你根本不聽我說話。媽,你告訴爸爸,我不去姑媽家,我也不[[讀書]了……」
「亮亮,你這傻孩子,怎麼這樣。你可不要做傻事,趕緊回來,我們有事好商量……」珍珍說着,都要哭出來了。
車窗外,一陣涼風颳過,樹上「簌簌」落下幾片黃葉,在風中凌亂地飄蕩……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