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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落英》中國當代作家吳瑕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落英

「你知道嗎,你桂英表奶去世了……」母親一見面就愛嘮叨村裡的家長里短,誰過世了,誰家添人進口了。

「哦——」

「你落英姑姑也從南方回來了。從進醫院就一直陪着,費用都是她出,還送了她媽的老。「

「落英姑姑?……「

「真是個孝順的姑娘呢——她媽多虧了有她!一年到頭貼補娘家,一般人就是有錢,也不見得有她大方。你桂英表奶有福氣啊……「

我聽了有點不自在——分明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大方了。再說,桂英表奶死了兩個兒子了,怎麼會有福氣?——僅僅因為有落英這個有錢又大方的女兒?

村里人是健忘的。原來他們不這樣看落英姑姑的。

落英家正對着一方池塘。

那是一個長方形的池塘,有人家的一面栽了一叢叢的竹子,塘埂邊有一排大柳樹,還有一棵木子樹。春天,竹筍穿上綠衣,遍地枯黃的落葉中,一根根竹筍冒了尖。不久筍芽脫去褐色的外衣,換上淡綠色的春裝。柳樹吐出鳥舌那樣尖尖的嫩芽。柳枝輕軟地碰觸水面,引逗得魚兒噘着小嘴啄食。

我們端着一盆搓好的衣服到池塘清洗,盆子上橫着棒槌。每次都經過落英姑姑的家。在我的印象里,她是村子裡長得很好看的姑娘之一。十八九歲,高挑個,白皙的圓臉,濃黑的眉毛下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睫毛很長,一眨一眨的,像蝴蝶扇動翅膀。嘴大,上嘴唇微微翹起,很俏皮地合在豐滿的下唇上。據母親說,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喝米湯。她說落英沒有福相。我最羨慕的是落英有一頭緞子一樣光滑閃亮的長髮。她不像村里其他女孩編兩根大辮子,蛇一樣蜿蜒在前胸後背,她喜歡披散着,頭上綁一條紅色的髮帶。這樣從前面能看到她光潔飽滿的額頭,從後面看到烏油油一道瀑布。

落英姑姑走路,不像山里姑娘那樣邁開大步,好像心急火燎的樣子——她總是很從容,很窈窕,是那種小碎步,輕輕巧巧的,幾乎沒有聲響。她的背挺得很直,一頭長髮隨着步子很有節奏地一甩一甩。

每次從她家走過,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往院子裡瞅一眼。落英姑姑不是安靜地坐在廊檐上織毛衣,就是彎腰洗頭髮。她幾乎兩天洗一次頭髮——不像我們,一個星期才洗一次,夏天頭髮汗濕了,發出餿臭味,還長了滿頭虱子。

有時落英姑姑從我面前經過,有一股好聞的香皂味。我跟在後面,扇動鼻孔,像條狗似的使勁嗅,想把那香氣全吸進腔子裡。

姐姐跟落英姑姑年齡相仿,她倆經常頭碰頭說什麼悄悄話。我一走近,兩人立刻散開了,彼此交換一下眼神。後來姐姐也有了那種紅色的髮帶,從頭頂繞下去,在後腦勺用暗扣扣住。我也學着披散頭髮,偷着戴上姐姐的紅髮帶,神氣活現地在塘埂上走過。回來一照鏡子,糟了,髮帶不知何時滑落了。我的心情一落千丈,急得哭出了聲。

我沿着走過的路去找,連一隻螞蟻都沒放過,但紅髮帶丟失了。

「二子,你找啥?」落英姑姑走出門,親切地問我。

「髮帶,俺姐的紅髮帶……不見了……「我絕望地哽咽道。

「是這樣的麼?」落英手裡舉着一條髮帶,跟我丟失的那條一模一樣。

「你拿去吧——」她把髮帶塞進我手裡,轉身進去了。我呆呆地盯着手裡的髮帶,又看看落英那窈窕的後影,巨大的幸福感把我淹沒了……

夏天,池塘成了村里人乘涼休閒的好去處。柳樹由淺綠,到嫩綠,再到深綠。泡柳垂下一串串的莢果,像綠色的鞭炮,它結得太厚實了,壓彎了枝條,形成一道道綠色的拱門。那棵高大的木子樹,枝繁葉茂,卵圓形的葉片在陽光照射下泛着油光,難怪母親說太陽最肥了。它開出黃綠色的小花,像一條條毛毛蟲,風一吹,千萬條毛毛蟲顫動起來,我們一蹦一蹦地用手去捋。

透過竹林,我看到落英家門口種了很多指甲花,枚紅色的小喇叭吹得正起勁。還有金黃色的美人蕉,跟雞冠子一樣扁平的肉乎乎紅通通的雞冠花。屋山牆長了很多大尾巴蒿,狗尾巴草,綠森森的一片。

孩子們在塘邊的石條上玩水,有時感覺腳丫子痒痒的,酥酥的,是小魚啄的,一下,又一下。女人們搖着蒲扇聊天。

「你家紅妮子初中畢業了吧?」桂英表奶問我母親。

「是的。上到十八歲了,也沒上成個啥。該回家幹活了……」

「真快……落英都畢業兩年了,吵着要出外呢——兒大不由爺……」

「那是沒吃着苦!我不讓孩子出外,屋裡一攤子活還沒人做呢……怎麼能由着孩子呢?人生地不熟的,我可不放心……」

「孩子大了,也得去闖闖了,老關在家裡,也不是長法……」

「我讓她賣豆腐——她爸在家裡磨,她拉到城裡賣。她爸身體不好,游鄉賣,走不動了……」

我暗自為姐姐不平。村里下學的姑娘都出外打工了,大鳳,二鳳,梅子,琴子,聽說都去了深圳,進玩具廠、服裝廠、皮包廠。臨走時土得掉渣,過年回來都變洋氣了:燙得卷卷的頭髮,抹得白白的臉,搽得紅紅的嘴唇,還有西服褂子,大喇叭褲,一走一甩,神氣極了!可是姐姐被母親判了死刑,她只能困在陰暗潮濕的豆腐店裡了,或者拉着架子車進城賣豆腐,比鏈子鎖得還緊!

我忍不住朝池塘對岸看去,隔着竹園,隱隱看到落英進進出出,披着一頭烏黑髮亮的長髮。我感覺落英的步子更輕盈歡快了,腳底像踩了彈簧……

日子跟流水一樣滑過去了。

木子樹結果實了。一攢攢的小綠球,挨挨擠擠,風一吹錚錚地響。等到外殼裂開了,露出白色的木子,男孩子就摘下來當子彈,用皮繃子射出去,打麻雀,打狗,打貓,比賽打樹葉子,有時也當武器打叫花子。

我仍舊上學放學,姐姐每天拉着架子車進城賣豆腐。我去大塘捶衣服時,仍然經過落英姑姑的家,但那個苗條輕盈的背影是再也看不到了。聽說她在廣東一個廠子打工,每月工資很高,經常寄錢回來。桂英表奶逢人就夸女兒能幹。落英姑姑的父親——我們叫陶表爺——在她十歲時就得病去世了,她有三個弟弟,都在上學,一家人都指靠她呢。

池塘水綠油油的,像一塊深綠色的綢緞。竹林啦,樹啦,花啦,都倒映在水中,把水染得更綠了。

我蹲在石條上搓洗衣服,水在太陽的熏蒸下熱乎乎的,油膩膩的。

塘埂上一群女人在納涼。她們坐在自家的小板凳上,搖着蒲扇,說着閒話。鄰居王芳嬸子咳了一聲,望着桂英表奶遠去的背影,忽然壓低聲音對幾個女人說:「你們知道麼,落英在外面是做那事的——不然工資那麼高?一個棒勞力一個月累死累活也掙不了那麼多嘛……」

幾個腦袋同時湊上來,形成一個漩渦,王嬸子是漩渦的中心。

「真的麼?你聽誰說的?」一個興奮的聲音急切地問道。

「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在那邊打工的人都知道,這事瞞不了人……」

「我就說那小妮子不正經呢——成天披頭散髮的,悶聲不響的,越是這樣的人心越大……」一個人從鼻子裡哧地冷笑幾聲。

「不知她媽知道麼——你們瞧桂英那個張狂勁,還以為她女兒在外面撿錢呢……」蔡二大娘豎起第二根手指,朝塘埂對面指指,故意壓低聲音。我看到她掉了牙的癟嘴更乾癟了。

我感到好奇的是,「做那事」是個什麼事,為啥表嬸二大娘都這麼神秘兮兮的?但我絕不敢問,這不是女孩子應該問的。母親從小就教育我們,「不准多嘴多舌,少說話多幹活」。有一次大舅幫忙趕我家的老母豬去「配豬」,我一直追問「怎麼配啊?」母親狠狠瞪我一眼,罵道,「爛嘴巴的死妮子,這也該你問的?嘴怎麼不長疔?」我臉羞得跟豬肝似的,嚇得連屁都不敢放了。

但我憑直覺,「那事」絕不是好事。表嬸二大娘含沙射影的,使我想起母親經常說的一句話:不好好做人,讓人家戳破你的脊梁骨!

大舅家的二表姐打工回來了。她也變洋氣了,圓胖的黑臉白了不少,個頭矮小的她忽然長高了——原來穿上了半尺高的高跟鞋。鞋跟打着鐵掌,走起路來「嘚嘚」地響,沙地上踩出一行行鞋跟印子。她走路一搖三擺,扎得高高的馬尾在後背上晃來晃去,像大掃帚。她說話尖着嗓子,使勁擠巴眼睛。

「你也到南方去了?是跟落英姑姑在一塊嗎?」我饒有興趣地盯着她紅艷艷的嘴唇,問道。

「誰跟她一塊——早就分開了!」表姐翹起的嘴唇使勁一撇,不屑地哼了一聲。她這麼一撇,下唇伸長了,上唇往上扯,露出粉紅色的牙齦,使她的臉有點扭曲。

「落英怎麼啦——她在廣東做啥工作?」

「我跟你說,你可別說出去,」表姐湊近我的耳朵,我聞到一股濃郁的髮油的香氣,「她在髮廊里做小姐,現在當老闆了……」

我似懂非懂地張大嘴巴,像一頭傻傻的張着嘴巴的豬。二表姐瞪了我一眼,很瞧不起我的樣子,「就是當雞啦——現在當雞婆……」

我的臉騰地紅了,跟烙鐵燙得一樣。

我沒敢聽下去,拔腿就跑。

回來時經過落英的家。她家山牆邊長滿了大尾巴蒿,還有開得正旺的枚紅色的指甲花,像雞冠一樣肉乎乎的紫紅的雞冠花。竹園裡新生的竹筍像豆蔻少女,脫掉灰白的外衣,露出青翠健美的肌膚,在夏天的艷陽下亭亭玉立。竹園下面的池塘,不知何時鋪滿胡漂草,綠油油的,像一塊綠絨毯。這種滑溜溜的浮游植物有着驚人的繁殖能力,它們能在一天一夜之間印滿整片池塘。幾個人正在用網子打撈,一群鴨子浮在水面上貪婪地吞食着。

塘埂上坐着幾個女人,攢成一串,像根糖葫蘆;時而頭碰頭,像水流的漩渦。她們豎起第二根手指,時而戳戳對方的額頭,時而指指落英家的院子。我聽到耳邊嗡嗡嚶嚶,像一群綠頭蒼蠅亂飛。

「要下雨了。」我嘀咕着。

日子流水一般過去了。立秋一過,大地就顯出衰敗的氣象。茅葉草變成灰白色,玉米杆子焦炸炸的,大葉楊的心形葉子上了斑,泡柳結的錢串子也不再脆生生的了,而是上了黃銹,死氣沉沉地掛着。塘埂上那棵木子樹葉子開始泛黃,有幾片葉子飄落下來,像黃綠的蝴蝶。

中秋節要到了。

「葉大姐,你知道麼,落英回來了。我們去看看吧……」王芳嬸子邀母親去串門。

「我哪有時間?成天忙得跟砍頭一樣……」母親進進出出,腳不點地。她成天轉得像個陀螺。

「二妮子,你去不去?」王芳嬸子意味深長地看着我。她的短髮油膩膩地貼在頭皮上,一雙小眼睛總是透着狡黠和詼諧。她食指和中指間夾一根煙,吸一口,慢慢吐出好看的煙圈。

「我去——」我簡直有點歡呼雀躍了。但看着母親緊繃的臉,又膽怯地低了頭。

落英變成什麼樣子了呢?應該更洋氣了吧,也是高跟鞋喇叭褲,抹得雪白的臉和塗得紅艷艷的嘴唇嗎?

落英家門口聚了一大群人,有大人有孩子,跟逢會似的。我的心跳得咚咚直響,臉火辣辣的直發燒,好像馬上要見一個外星人。

我一眼就看到落英了。

她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很安靜地微笑着。她變多了。主要是太瘦,瘦得跟細柳條一樣。頭髮紮成高高的馬尾,頭上戴着紅色的髮夾,額頭奔出,顯得分外寬闊。臉色蒼白,一雙烏黑的眼珠大而空洞。翹起的上唇微微張着,露出潔白的牙齒。她上身穿着白毛衣,很寬鬆很隨意地套在身上,跟她瘦小的身軀相比,毛衣仍顯得太大太肥。牛仔褲,細高跟鞋。

「落英姑——」我羞澀地喊一聲,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二子來啦——你姐呢?」落英親切地問我,站起身。她太瘦了,完全是個衣架子,整個人塞在衣服里,虛飄飄的。我注意到她笑的時候,兩腮彎成一個大括號,眼角有幾絲細細的皺紋。

「她賣豆腐還沒回呢……」

落英伸手抓一把糖給我,我扭扭捏捏地接了。我觸到她的手,乾瘦,冰涼,跟觸到水蛇一樣。我本能地縮回手。

「學習怎麼樣?——得好好學啊,上學真好……真後悔那時沒好好學習……出門才知道有文化的好處。我每次寫信回家都囑咐落軍好好念書……」

「落軍學習很好——比我好呢……」我趕緊說。落軍是落英的小弟,我們一起升入初中,但不在一個班。他是一個矮小敦實、面色紅潤、脾氣暴躁的男生。他看人總是斜着眼睛,很兇的樣子,我有點怕他。

一群女人圍住桂英表奶說話,很親熱的樣子。桂英表奶一臉喜氣,眉飛色舞地說着女兒的能幹和孝順,不時憐愛地看着落英。王芳嬸子注意地聽着,臉上似笑非笑,乾咳幾聲。她的目光似乎很隨意地落在落英身上,像梳子似的,把她從頭到腳梳一遍。當桂英表奶誇得正起勁時,幾個女人彼此交換一下眼神,嘴角抽動兩下,一抹嘲諷的微笑掛在她們臉上……

「一看就是做那事的。」王芳嬸子把熏得烏紫的薄嘴唇湊近母親的臉,「瘦得不成個樣子——白日不閒,夜黑不眠,怎麼不瘦得跟竹篾簽子似的?」

「人家是個姑娘家,這樣的閒話還是少說——沒憑沒據的……」母親皺了皺眉頭。母親哪有時間操這個閒心?她每天忙得奔命一樣,何況那時父親得了重病,我們自家的事還管不過來呢。

「啥姑娘家呀,早就是個女人了。你看她的臉,跟個老媽殼一樣了!」

我的臉騰地紅了。趕緊站起來,進屋去了。

「你說話注意一點——有小孩子在呢,她怎麼能聽這話?」我聽到母親小聲地責怪王嬸子,「她做什麼都不與我們相干,管好各自就行了。我是堅決反對女孩子出外。我家紅妮子就沾不上這些閒言碎語。」

「出外都不好啦?瞧你說的!我家梅子也打工,不是好好的麼?關鍵是女孩子自己得學好……」

王嬸子緩緩吐出一個煙圈,嘬起嘴一吹,煙圈像是被一根棍子串住了,裊裊上升,越來越大,散入空氣中了……

立冬過後,木子成熟了。橢圓狀球形的蒴果,褐色的外殼裂開嘴,露出三粒球形的木子,白色,有薏米大小。木子樹葉先是變黃,不久變作通紅,紅艷艷的,像着了火。桂英表奶拿着長竹棍,棍梢綁上彎刀,伸進枝葉間鈎木子,落軍仰着腦袋看掛着木子的枝條從樹上掉下來。他左手挽着蛇皮袋子口,右手撿拾木子枝。

我端一盆衣裳到大塘清洗。

「二子,聽說你姐說婆家了?」桂英表奶舉着胳膊,偏過頭問我。

「嗯……」我低着頭,蚊子似的哼一聲。不知怎麼,自從聽了村里人的議論後,我有點怕見到落英家的人。我感覺她們跟正常人家不太一樣。

「鳳子也說婆家了,聽說年裡男方就要人……唉……」

我抬眼掃了落軍一下,他嘴唇緊閉,臉上冷冰冰的,像掛了霜;桂英表奶呆呆地盯着地上飄落的木子葉,愁苦像蜘蛛網一樣,攀滿她滿是皺紋的飽經滄桑的臉。

我上初二那年夏天,父親去世了。我暫時休學在家,後來轉入城裡上學。第二年,姐姐出嫁了。接着我考入師範,落軍沒考上。他姐姐最疼愛他,對他寄予極大的期望,不忍心讓他回家打工,就支持他參軍了。

梅子出嫁了。單芝,雙芝姐妹也出嫁了。

落英二十八歲了。按照我們農村的規矩,該說婆家了。再不說,就成老姑娘了。

落英的大弟、二弟都成家了。婚禮都是落英一手操辦。

落軍當兵轉業了,他在部隊學會了開大貨車。但農村娃出身,沒有關係背景,又沒考上軍校,回來後也沒有什麼發展,就給村里一個小老闆開貨車。不久落英資助他買了一輛大卡車跑運輸。

落軍結婚那年深秋,落英回來了,給弟弟主持婚禮。一村人都去湊熱鬧。

秋高氣爽,大塘水清亮亮的,倒映着藍天白雲。木子樹的葉子火紅火紅的,像燃燒的火焰。脫了殼的木子掩映在紅葉之中。我想起小時候,把筷子頭劈開一點點,在兩寸處纏上線,掰開夾一粒木子,對準誰的腦門使勁一捏,「咻——啪——」擊中了!木子打在頭上生疼生疼的,跟馬蜂蟄了一樣。

母親帶着我也去道喜。落英站在門前迎客。她長胖了,銀盆似的大圓臉,頭髮燙成小卷子,隨意地披散在肩上。頭頂鼓蓬蓬的,裡面做了拉絲。頭髮染成棕色,打了啫喱,硬邦邦的,油亮亮的。

「大姐,您來啦?哎呀,二子長成大姑娘啦,女大十八變呀——」落英滿面笑容,一把握住母親的雙臂,把她擁進院子裡。

落英明顯活潑了,開朗了,說話聲音也響亮了。她進進出出,高跟鞋「嘚嘚」地發出脆響。脖子上的紅絲巾隨風飄揚,再配上她那身大紅西服套裝,整個的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落英哪,你長胖啦——還是胖些好看。」王芳嬸子上下端詳了一番,點點頭說。

「王姐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忙——開了兩個美容院。每天給員工講課、培訓,聯繫客戶,策劃活動方案,進貨,發貨,月底要算賬;兩個月出去學習一次……忙不完的事……」落英滔滔不絕地說着,邊說邊舉起雙手,擺動着手腕子。我發現她腕子上戴着綠瑩瑩的玉手鐲。隨着她的動作,她耳垂上吊的兩個大圓環歡快地蹦跳着。

「我每天早上開車去店裡,走到十字路口,就開始糾結,是到東邊店呢還是到西邊店?想得頭直疼……我現在睡眠特別不好,一有動靜就睡不着……」

她說的是事實。我看到她化着精緻淡妝的臉上透着疲憊,有了很深的眼袋,帶着紫黑的眼圈。

「落英啊,你現在是老闆啦,有啥好工作,也帶你梅子妹出去?她都兩年沒掙錢了。」

我詫異地看看王嬸子,她什麼時候變開明了?

「我那店裡倒是要人,就是太累,晚上熬夜……」

「熬夜怕什麼——誰個混錢不累?你那風不着雨不着的,比做泥水強多了……」

安頓好落軍後,落英姑姑又回到南方,順便帶走村里幾個女孩子。

落英三十三歲結的婚。聽說嫁了個當地人,是個私企老總。她買好車票,把娘家人都接去參加自己的婚禮。老姑娘終於嫁人了,桂英表奶壓在心頭多年的石頭於落了下來。從南方回來時,所有親友都穿着大紅唐裝,黑皮鞋。桂英表奶穿着新衣服在村里扭了一圈,引得幾個老太太一邊嘖嘖稱讚,一邊撇撇嘴偷着笑。

日子就這麼平靜地滑過去了。大塘被重新修整了,塘埂打上石擺,鋪成水泥路。落英出資在大塘一側的空地上安裝了健身器材。一到傍晚,老頭老奶奶,孩子們,都聚到一起,拉家常的,健身的,玩耍的,熱鬧極了。村里人很是念了落英一段時間的好。

桂英表奶每晚必到。從她嘴裡,大家知道了落英老公對她極好,落英不能生孩子,她老公也並不嫌棄,而且人們知道了一個詞叫「丁克家庭」,就是不要孩子的家庭。

女人們對此表示了理解。王芳嬸子頭髮全白了,她眯縫着眼睛,緩緩吐出一串煙圈,淡淡地說:「年輕人的事,隨他去吧。一輩管一輩唄……」

也是,隨着生活節奏的加快,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道快速運行 ,幾乎沒有閒暇去批評別人的是非。而且隨着打工潮,大批年輕人外出,接受了大城市的思想觀念,村里古老的道德觀念正一點點瓦解。村裡有了離婚的。剛開始也是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後來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就見怪不怪了。未婚先孕也被接受了,甚至成了新潮流。誰家娶了大肚子媳婦,被認為「雙喜臨門」,「兩場麥就着一場打」,省事。塘埂另一家姓陶的,出了個大老闆,為村里修了一條水泥路。他家娶兒媳婦時,一村人都去祝賀,其時兒媳婦生的孫子已經一歲多了。母親談起這件事就艷羨不已。

大塘還是清亮亮綠油油的,塘埂邊的竹林還是青了黃,黃了青,木子樹的葉子綠了紅,紅了綠。落英家蓋了新房,房前種了很多兆頭花和美人蕉。春天兆頭花開了,鮮紅的,玫紅的,粉紅的,有向日葵那麼大。像個粗眉大眼的鄉下姑娘,飽滿的大臉盤子,一笑就咧開嘴,就花枝亂顫,就捂着胸口彎下腰,像笑岔了氣。

忽然一個噩耗傳來,落英的大弟開麻木(一種的車)給人送貨時,從陡坡上翻下來,車毀人亡。落英哭着從廣東趕來,料理了大弟的後事。一年後,她督催弟媳找個好人家,終於一個喪偶的山裡男人願意做上門女婿,落英一直關心侄子的學習,他果然不負眾望,考入一所大學。

落英成了村里嫁出的好女兒的典範。哪個女孩子出嫁,她母親都會說「要是像落英那樣貼補娘家就好了。」

桂英表奶的頭髮花白了,背也佝僂了。

禍不單行。災難總是像夜晚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降臨。在一個寒冷的冬季,木子樹光禿禿的,漆黑嶙峋的枝椏直刺蒼天……一個噩耗傳來,三十六歲的落軍開的大貨車在襄樊與迎面而來的車輛相撞,當場死亡。其時他的妻子有了兩個女兒,肚子裡還懷着八個月大的胎兒……

落英又一次哭着回家。人到中年的落英姑姑臉上有了很深的皺紋,垂着很大的眼袋,凸出的大眼睛周圍是紫黑的黑眼圈。她穿着黑風衣,繫着黑色的長圍巾,站在寒風中像一棵黑色的樹。落軍是她最疼愛的弟弟,她一直把他當自己的孩子看待的。這個倔強冷峻、一直斜着眼睛看人的年輕人,在他還沒有出世時父親就離他而去,現在他的兒子也跟他同樣的命運了……

落英決定收養這個可憐的遺腹子。經受了雙重打擊的桂英表奶頭髮全白了,傴着背,紅腫的眼睛裡成天浸着眼淚,似乎總也擦不乾淨。她逢人就說:「怎麼死的不是我呢?……」

「媽,你不能這麼說!天災人禍,誰能預料得到?你得好好活着,孩子們還得你照看,你是我們的主心骨呢……」落英含着眼淚勸她母親。

落英定時寄錢回來。她的孝行成為美談。每一個有女兒的人家,都以她的事跡為榜樣,「你要是跟落英那樣能掙錢就好了,她對娘家人真是掏心掏肺呢。」

「你桂英表奶死了,落英回來料理她媽的後事,把落軍的兒子也帶來了呢。」母親說。

「真的?很大了吧?」我感到心莫名地痛了一下。

「可不是——十二歲了。問他爸爸是誰,他說不記得了——他哪裡會記得?他爸死時,他還沒出生呢……」

我感到一陣惘然。時間過得真快啊,它帶走了多少往事,許多回憶都淹沒在時光的河流里了。不過也好,時間的大河一往無前地奔流,沖刷着人們的記憶,捲走了污泥塵屑,留下的都是雪白的鵝卵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瞬間溫暖了人們的眼睛……[1]

作者簡介

吳瑕,河南商城人。喜讀書,愛寫作。記錄生活點滴感悟,展現小城風俗民情。願意腳踩在堅實深厚的土地上,寫真事,抒真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