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相承(吳春復)
作品欣賞
薪火相承
母親,有寫不完的故事,說不完的往事。母親是一種具象的存在,哪怕尋常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洗洗刷涮,縫縫補補。父親,好像有些遠,你幾乎不能用文字為他準確的畫像。父親是山,可是看不到那座山的真實存在,他化作了每一個人自己心中的山。是西部的天山?中部秦嶺?是東北的大興安嶺?西南的橫斷山?還是東南的武夷山?北方的燕山?誰能說,你沒有感受到那山的偉岸與力量?在你的性格、脾氣、為人處事、行為舉止,乃至生活習性中,能沒有父親的影子呢?
我以為,在血緣以外,父親存在於一個人的靈魂之中。既是靈魂,當是不可見的。但靈魂可以被感知,父親,無論在世間,無論在天堂,他就在那兒。不是嗎?我們與父親是神一般的心靈相通。
我的父親,一輩子與火不可分割。火,給了父親一生的「飯轍」;火,讓父親從私塾學徒,轉變為產業工人;火,讓一位僅有初小文化的「小鐵工」,成為大型國企的八級鍛工。火,對父親而言,最為重要的是塑造了他的品格。
父親的性格,我從未用心觀察體會過。直到在他去世後,回憶他的一生,我才有所感悟。他言語不多,很少講自己的過去,哪怕是文革中被無端關進「牛棚」的黑暗時刻。父親特別地能忍耐,有一種韌勁,我以為這種性格的養成,源於他早年經歷,以及長期的職業塑造,可能的因素很多,總之不能沒有火的因素。
大自然中的五行,金木水火土,早已被古人所認識。
火,在遠古時代就為人類認知和使用。在北京西南的周口店遺址就發現了古人類的用火遺蹟。從我們一日三餐離不開的廚房,到節日慶典的煙花炮竹,從古老的火銃,到現代的兵器,從人類征服太空的火箭,到奧運會傳遞的火種等等,與火都有密切的關聯。
火與人們的關係是如此的親密,乃至演變出「夥伴」一詞,即「同伴」。在古代,火也是一個計量單位,在軍隊中,十人為一火。日常生活中,抽煙之人,一時煙癮上來,卻忘記了隨身打火機、火柴,常常會說「借個火」。
在普遍使用蜂窩煤時代,北京的四合院鄰裡間,誰下班晚了,為省事,動一下嘴,「張大媽,在您這兒借個火。」隨後從爐膛中,夾一塊燒得通紅的蜂窩煤,屋裡很快熱乎了,晚飯也在瞬間做得。講究規矩的人,借火時,會順手從家帶去一塊蜂窩煤。這時的火,在取暖燒飯的同時,也蘊含了濃濃的鄰里親情,互助友愛。我們說到人與人之間的熱情,也常用「像一團火」的比喻。
生活在我國南方的彝族、白族、納西族,有一個傳統的節日,就是「火把節」,人們盛裝慶賀,入夜點燃火把,飲酒歌舞,驅除蟲害。你要是去過麗江古鎮,在四方街的夜晚,每天都能看到「火把節」的表演。
可是,還有一種火,沒有艷麗的火焰,但卻熾熱無比,紅彤彤的顏色映襯在整個爐膛中,好似一幅精緻的油畫。或圓形的,或長方形的鋼材,在火紅的爐膛中,經過高溫加熱後,放入各種「藥水」中冷卻,伴隨的是濃烈的高溫白色氣體,再經過反反覆覆的多次錘打,猶如變魔術一般,在工人師傅的手下,變成各種各樣的金屬零件,你一定會為神奇的變化所驚嘆,也會為匠人的高超、精巧的手藝所折服。啊,倘若我是詩人,我要寫出一首詩,題目就是「火之歌」!倘若我是音樂家,我會為它譜寫一首「鋼鐵變奏曲」!
這種火,是煅爐里的火。那些師傅,有一位就是我的父親。
煅爐的火,與父親有着不解之緣。
他幼年喪父,正當需要有父親庇護的年齡,失去了父親,這對他的一生影響都揮之不去。我的奶奶後來改嫁同鄉,奶奶在城裡做事,她的第二任丈夫在鄉下種田為生,夫妻也多是名義上的,並沒有留下子嗣。父親跟着奶奶長大成人後,進入鐵工鋪學徒,師傅是族裡的叔叔。舊時學徒沒有工資,還要忙着做家裡的事情。父親說過,學徒不僅要學藝,還要幫着嬸娘,也就是他的師母抱孩子。
父親成家以後,從老家武漢接來奶奶同住。在我讀小學一年級時,奶奶仿佛有先知先覺,似乎上天告訴了她最後歸宿的時刻。她經常在家裡吵吵鬧鬧,要回老家,萬般無奈之下,還是從了奶奶,最後回到了武漢的大姑那兒。大約一年後,奶奶溘然長逝,總算是落葉歸根。父親輾轉千里,為奶奶入棺下葬。
從九省通衢的武漢,下湖南,跨鴨綠江,轉西北,父親有了八口人的大家庭。八口人之家,靠的是父親微薄的工資。子女上學、就業,看病就醫,贍養老人,入不敷出的工資,捉襟見肘的家庭經濟,太多、太多的生活難題,對父親來說,是沒有答案的,也不會有答案。可我就從來沒有見到過父親唉聲嘆氣、抱怨、發怒。少言寡語、沉默,他似乎在等待某一刻的到來,山路崎嶇總有到頭的時候。那時的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着。
晚年的父親,享受了他一生應有的福報。衣食無憂,老伴精心照料,子女孝順,家庭和睦,看淡財物,不論同事、鄰里長短,知足知樂。天堂中的父親,想必也是幸福的。
我常想,火對父親的品格究竟有什麼樣的影響?在煅爐中,經過1000度高溫鍛燒的鋼鐵,在工匠與機器的反覆捶打後,而終於成器。父親也許從中領悟了生活的哲學,上天總要將名目繁多的困難加之於人們,苦其心智,勞其筋骨。否則,怎麼會有一個不一樣的天堂?
火,是父親的陪伴,也影響了我。
孩童時期,我每周去職工浴池洗澡,都要在父親的工作地,等候父親一起去。年齡稍大一些,我能獨立去大浴池了,在每次洗澡後,也要在這裡玩耍。因此,火,鋼鐵零件,加熱,冷卻,以及金屬之間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撞擊聲,常常引起我的好奇。沒有什麼玩具,這裡大小不一的鐵錘、鐵鉗,形狀奇特的模具等等,但凡憑我當時的力氣,可以拿起、放下的,都摸過無數遍。
鍛工間在廠區大門的不遠處,進入工廠大門,一眼可見。周圍是一些高大的柳樹和楊樹,工間休息時,父親和他的工友們端着白色的大搪瓷缸子,在樹下乘涼、吹牛、聊天,也有一些師傅們為了一盤象棋的輸贏,爭得面紅耳赤,吵得不亦樂乎。
鍛工間的東西兩側是兩台煅燒爐,爐子旁不遠,各有一個很大的鐵砧,中部是兩台蒸汽錘,地上還有大小不一的「藥池」。父親工作的爐子是在東側。
鍛件在爐膛內加熱的溫度與時間,靠師傅們的肉眼觀察,工件放入「藥池」的冷卻時間,都是憑經驗,這需要多年工作的積累。
多年以後,我考入了一所工科大學,學機械類專業,有一門課是「熱處理及金屬工藝學」,這才搞明白,父親和他的工友們所從事的工作,就是這門課程里講的鍛造加工,「藥池」是一種淬火工藝(俗稱「蘸火」),用不同的液體、不同的溫度、不同的時間,可以改變金屬固有的性質,讓零件表面硬度更高,強度更大。
我懂得了,無論多麼複雜的工藝流程,火是絕對不能沒有的。
於我,作為六十年代初出生人,讀了大學,相對於「老三屆」,對1977年至1981年進入大學的,有一種「新五屆」的說法。經歷文革後,企業的技術、管理人員青黃不接,出現了嚴重的斷檔。「新五屆」有幸作為填補空檔的群體,分配、就業、入黨、提職都是按部就班,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他們相繼進入了各級領導班子,或成為技術、管理隊伍中的骨幹。
我也是大時代背景下的「幸運兒」。入職後,我先是摘掉了見習生的「帽子」,如期轉為助理工程師,工作未滿三年時,就進入了單位領導班子。那時,我始終報有火一樣的工作熱情,總覺得有使不完的力氣,一路過來,運氣也算好的。老實說,感覺是大道平坦,前途光明。
直到在2001年初,我定下決心,轉換了賽道,一切需要重新開始時,受各種不確定因素交織影響,困難、挑戰、壓力重重,似乎前途迷茫,漆黑一片,低潮不斷湧來。如何走?走向何處?我彷徨過,灰心過,動搖過,有時不知所措,甚至留戀從前走過的路。
我想起了父親送給我的「禮物」。一把斧子,一把起釘錘,這是在我來到新的城市前,向父母辭行時,父親親手交給我的。斧子、錘子還有明亮的金屬光澤,木製把柄的表面清漆似乎透着淡淡的氣味,它們隱約閃現着我熟悉的鍛工間。
這「禮物」是父親在何時鍛造打制好的,不得而知。1980年,父親提前離職退休,哥哥接班進了工廠。按此時間推算,斧子、錘子應是父親在二十多年前就做好了,一直珍藏着。父親想對自己一生職業留下某種記憶,他要在某一時刻,對斧子、錘子有所交代。
現在,父親把它們交給了我,是教後人勿忘前人?是教後人如何在斧子與錘子這兒,領悟一些生活的道理?有了手中的斧子,就能披荊斬棘,開出前行之路;一切看似困難的「釘子」,在起釘錘這兒,都要「俯首稱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辦法總比困難多。
火,父親,斧子與錘子,救贖了陷入困惑的我!
如今,回眸那短暫的轉折時期,熬過的「至暗」時刻,走過的「低谷」山路,一切看來是那麼的自然,豈不是摔打、錘鍊、淬火的結果。
北宋王安石寫有詩句,「看似尋常最崎嶇,成如容易卻艱辛」。士工農商,不論你走哪一條路,都有千萬種的不易。命運只有經過淬鍊,幸運才會為你降臨。
莊子說: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薪火相承是每一代人的責任和義務。那火,曾陪伴了父親一輩子,今日我要將其燃燒下去!
2024年11月5日 [1]
作者簡介
吳春復,筆名:吳冬,湖北黃陂人,現定居北京,曾供職於中央企業,董事會秘書,高級工程師、正高級經濟師,文學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