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梨樹(趙淑清)
作品欣賞
蜜梨樹
三奶家在營子最西頭的高坡上。冬天站在營子裡,只能影影綽綽地望見她家一堵很高的土牆和人字形的房脊。夏天,坡上的棗樹一掛綠就把三奶奶家給藏起來。可是三奶奶家院裡果木的甜味長腿,那棵蜜梨一熟,它就來找我們,這幫孩子就跟着甜味找上門去。
走過幾家敞門的院落,每人手裡掐幾塊石頭,緊緊盯着門口佯睡的狗,悄悄閃過去。營子裡的狗見過世面,幾個毛孩子甭說打門口走,就是走進院,它也不過是搖搖尾巴,吠兩聲都嫌費事。營子邊的人家人們來往得少,狗見了生人就吠個沒完,二老太爺家的黑狗還兇狠狠地追出來,人在院裡吆喝,黑狗才顛顛地跑回去。人家越少道越細,等到了三奶奶家牆外的梨樹園,小道像灌腸似地鑽進尺把高的草叢裡,草叢像是特意留出個洞,等着孩子們的小腳丫鑽進去。
三奶奶家的院牆高,沒有門樓,牆垛兩邊埋兩根柱子,兩道鐵絲圈一箍,荊條編的門就牢牢地守住小院了。透過疏疏的編縫,院子裡朝陽的那杈蜜梨黃橙橙的,一嘟嚕擠一嘟嚕壓趴了枝,饞得我們直流口水,越是想進去越不敢喊三奶。三奶家的狗也許認得我們,支楞着耳朵聽一會,又懶懶地躺下了。
大家盼三奶出來,比盼過年還急。可就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三丫提議咱們繞到房上去喊吧。於是大家溜着牆根走上西邊的平台,台上長滿了向日葵,葵花羞羞地低着頭,綻開一圈金黃的花瓣,走近時,一股甜絲絲的味兒直鑽鼻孔。「你們聞聞,這有甜味。」「是呢,是蜜梨味。」「不像,這味挺粘。」孩子們仔細聞時,聽見蜜蜂嗡嗡嚶嚶,遠遠近近響成一片。四下瞧時,不見蜂影,只有葵花秧像跟人藏貓貓,梨樹邊、水溝旁、山凹里這露出一株,那露出一叢,這些興致減少了我們的饞勁兒,又想起了三奶家的年真好,有那麼多瓜子,只可惜三奶總是沒完沒了地絮叨,像是孩子沒事時自己跟自己打嘴仗,沒啥說了自己笑起來,笑完了扯起一個話頭再接着絮叨。
三奶家就她跟三爺爺兩人。每年我們來她家只有兩次,一次大年初一,一次蜜梨熟時。過年時,大人孩子都樂意來拜年。孩子們來的興致主要在三奶家準備的好東西多。拜年問好出來總要比一比三奶給裝的瓜子、梨、棗誰的多。拜過幾回年後,我們發現人們來拜年是朝三爺爺來的,如果三爺爺不在家,人們在屋裡站一站便走人。三奶對這些侄男旺女好象不認識,自顧叨叨咕咕地說,說一陣笑一陣,在門外聽,真像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嘮家常。不過只要有人來,她就讓坐添茶倒水,讓人吃瓜子。做完這一切,又開始旁若無人地說,開心地笑。人們離去,她照樣送出門來。對我們這些孩子她是格外親熱,裝滿了這個的兜,又怕落了那個的兜。我們喜歡三奶,又怕她叨咕傻笑,輕易不敢去串門。今早,三爺爺下來挑水告訴我們:三奶留了一杈蜜梨沒讓摘,她在等我們去呢。大家聽了真感動,又都覺得平時不沾三奶邊兒,梨熟了就來吃有點不好意思,這不,嘁嘁喳喳了半天,太陽都有老高了,還沒人敢喊門,在院外繞晃。
向日葵的葉子澀得很,像咬了山杏拉不動舌頭,觸到臉上手上火燒火燎的疼,還使勁拽住衣袖不讓走,只聽一陣刷啦啦響,密實的葵花地吐出幾個活蹦亂跳的小人兒。我們被眼前的一坡山棗樹刺了一下眼。那山棗樹綠得泛光,綠瑩瑩的山棗像溜溜串兒綴在清枝綠葉間。山坡上面的平台就是三奶家房山的家棗林,肥胖胖的大棗一串串耷拉着,風一晃亮着白光。就這麼兩丈寬的坡,給山棗樹封住了。一見那枝楞楞的刺,便沒了上去的勇氣。有一條羊腸小道兒直奔房頂平台而去,卻隔着老遠,得繞許多道。大家又順着原路,鑽過葵花地,順着牆根,溜回到荊條門前。狗也許睡夠了覺,煩躁地吠起來。三奶聽見了動靜,黢黑的板門「吱——」一聲開了,顫顫着小腳邁出了門檻,打着眼罩朝院門外望。我們像獲救般喊着「三奶奶——」,一片童音撞破了荊條門,把三奶樂得「咯咯咯」笑起來。
三奶先把狗牽到後園拴上,再開院門,引我們穿過秫秸障子夾出的小徑,挪開葛針編的園子門,那棵蜜梨樹就在眼前了。蜜梨是金燦燦的黃,望一眼,饞得流口水,咬一口,蜜一般的汁甜透了心。三奶怕我們夠不着,拿來幾個小板凳墊高兒。我們貪婪地摘果,沒在意她神叨叨地說啥,「咯咯」地笑啥。
樹杈上的梨光了,我們的兜鼓起來。這回大家商量好要陪三奶坐一會兒。就在那棵蜜梨樹的濃蔭下,我們圍着三奶坐下來。她仔細地端詳我們,一個一個地猜是誰家的孩子,四、五個小人竟猜得一個不差。我們第一次認真地看三奶,覺得在眾多的奶奶們當中是最好看的。她的腳出奇地小,像只元寶。腳尖翹翹着,黑條絨鞋包着腳面,露出一小段白布襪子,灰色家織布腿帶緊繃繃束住藍褲腿,上身穿一件灰色斜對襟小褂,銀白的頭髮很光滑地梳過去,在腦後盤成一個疙瘩鬏兒,又乾淨又利索。她的臉很慈藹,是典型的瓜子臉。眉毛很輕,只是淡淡的一痕,像春天柳樹狗兒乍開的毛毛兒。三奶話匣子一開,就剎不住了。諸如:「幾歲了?」,「上學了?」,「早上吃啥飯?」,「你媽上工了?」,「你奶忙啥呢?」,「你這件小褂誰做的?」,「喲,這活兒真巧。」……就這樣問下去,起初我們還認真回答,後來就有些着三不着兩,盯着她那雙小腳看。她並不在意我們是否聽了她的話,問過一遍後,這些話又翻過來,不知不覺中,「咯咯咯」笑一陣,然後接着問。她笑時我們直發毛,所以未敢久留,彼此使個眼色,一個跟一個溜出園子。三奶笑完這陣兒,發現我們走了,忙扶着障子站起來,尾隨着我們到院門前,說:「明個還來吃梨啊?」我回頭第一次面對三奶的眼睛,那種悵然若失、茫然無神的表情我一生都忘不了。沒走幾步就聽她一陣傻笑,蜜梨含在嘴裡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
作者簡介
趙淑清,女 ,高級編輯。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