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生(杨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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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生
一九八三年三月上旬,县里召开三级干部会议,专题部署计划生育。按照村干部们通俗地讲:就是土地要无限量增产,人口要有限量减产。行署专区分管计生副书记、副专员、计生局长到会指导,县里四大家一把手全体在主席台就坐,县直各部办委局、公社管委会、生产大队党政一把手参加会议。县委书记作主题报告,县长安排部署,全县打响计生攻坚战,要求在三个月内,对已有二孩的男人实施结扎、已有一孩的妇女上环避孕,整体推动,全面出击,不漏一人。大会闭幕的那天晚上七时,县商务局党委书记李生铁发出通知,全局上下,大到局长书记、企业经理、门市部负责人,小到职工、炊事员、司机、临时工,带家属全体到县政府大礼堂开会,前来开会的有五百八十余人。计生工作牵动每个家庭、每个人的神经系统,是对五千年生育观念的一次革命,一次重组,对列祖列宗传宗接代规则的一次颠覆。会议由局长主持,李生铁原原本本传达省、市、县计生工作会议精神,通读县委书记讲话,分管工会、妇女、共青团工作的陈主席宣读工作方案。紧接着,全局上下,对下至十六岁,上至五十岁的育龄妇女进行全面登记,凡是育龄夫妇,都必须纳入计生之列,工会连夜对计生对象进行全面摸排,全局上下包括直属企业单位育龄妇女320余人,计生对象有120余对夫妇。局机关工作人员、企业中层以上行管人员,对计生对象实行一对一上门做思想疏导工作,动员计生对象采取紧急避孕或节育措施。
实行计划生育,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说是动员、提倡,到现实中,这些提法只是官面的口号,落实到人,就是刚性、强制、硬任务,不能讨价还价,对事不对人。政策对人,如果一人松一寸,百人松一丈,最终就执行不下来,就会半途而废。
王祖荫、陈秀竹夫妇已生育一个女儿,刚满三岁。秀竹作为知青,在祖荫所在的天沿村插队,两人在劳动中相识相爱。祖荫一九七六年冬参军入伍,七九年春参加西南边陲自卫反击战,在战场入党,立过三等功,年底回家探亲时与秀竹结婚,八0年秋,秀竹生下女儿王胜越。八二年退伍到商务局办公室做安全管理工作。祖荫四代单传,指望秀竹生个宝贝儿子,天天想着秀竹肚子里出动静,可是,自从秀竹生了女儿,两口子苦干巧干,披星戴月,只争朝夕,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祖荫天天把耳朵放到秀竹的肚子上听,可如听一只空竹筒,安静得很,只听得见心脏泵秒的声音。
自从局里召开了计生动员会,祖荫两口子几夜无眠,商量着如何应对比铁还硬的计生措施。按照对机关干部、国营职工、非农户口人员的计生政策,他们两口子都在计生之列。祖荫想着,家里爷爷婆婆健在,爹王满仓、妈刘桐花都年过半百,每次回家,四个老人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秀竹的肚子不转眼珠子,有不有中部崛起的迹象,可是,每次都让他们失望。他们盼孙儿子的愿望,只与祖荫唠叨,让他烦瑟瑟的,婆婆八十多岁,迈着三寸封建小脚,满脸皱纹如绳子一样,裹着没有一颗牙齿的瘪嘴巴,蠕动着坚硬的牙床,如古磨里辗出几句不连贯的话:祖儿,我,隔天远,隔土近,埋了一半。你太、你爷、你爹、你,都是单传,只巴望,看到秀竹,生个,带把儿的,我死,才闭眼睛。爷爷说的更是凄凉:祖儿,你是退伍军人,有的是力气,硬是播不出一棵公树籽?眼看你这一代,香火断了,王家完了,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说着,说着,爷爷哭出了声。祖荫听着,心在滴血。满仓、桐花对祖荫不知是有几分理解、体谅,还是不给他们小两口子施压,说的话留有余地:要以工作为重,能生一个带把的更好,不能生,也只怪天不照应。在爹妈眼里,祖荫这代成了城市户口,参军,入了党,立了功,虽没提干,却也是在机关坐办公室,当干部。在他们乡、村、寨,也算出人头地了。刘桐花经常背着:她生了六个儿女,生活过成一团乱麻,吃了上顿,没下顿,咽糠菜,嚼树根,除了石头没吃,其余都吃过,她的身体拖成瘪壳谷,两只乳房被六个娃叭成了枯丝瓜瓤,才五十岁,就成了两只空口袋。
有时,刘桐花自信地吹着:那时,肚子吃不饱,生育能力却出奇的好。生儿,只当生个鸡蛋。五十年代初,刚刚翻身求得解放,政策好,允许敞开肚子生,她连生五个女儿,到五九年,才生了个带把的老六祖荫。她生下大女儿后,满仓说:第二个肯定是儿子。生下二女儿后,满仓又说:第三个肯定是儿娃子。生下三女儿后,满仓又做工作:第四个肯定是带把儿的。婆婆爷爷也助阵:桐花,你只管生,只到生出带把的才算完,多儿多福,苦儿命硬,新社会,按人分口粮,一棵草一颗露水,养不养得活,就是弄饭时多着一瓢水的事。生下四女儿,婆婆迈着三寸小脚去烧香拜佛:保佑儿媳第五胎生个儿子。可桐花生下的第五个还是女儿,婆婆爷爷又请来道师,在家闹腾了三天三夜,过年时,将烘得烂熟的猪脑壳端到祖坟前,一个个把头磕出血印,烧纸燃香,青烟缭绕,念念有词:列祖列宗保佑桐花第六胎生个儿子。五九年,桐花争气,果然生了个儿子,婆婆亲自取名叫祖荫。在极度困难的年份,还借钱割了三斤肉,黄荆叶子拌包谷面当主食,洋芋、懒豆腐当主菜,整了五桌席,桐花虽然有成就感,但不时骂着满仓:为要造个带把的,你像挖荒田的,天天使牛大的劲,把老娘的心肺都掏空了。
每次听妈讲到这些,祖荫就感觉自已是身托千钧的一匹蔑,对不起爹妈的苦心经营。爹妈为把六个儿引大,又碰上五九年、六0年那样的灾荒年,全家十口人,只有爹妈两个劳动力,每张嘴都是无底洞,都不能喂石头饱肚子,有好多次,婆婆提出:舍四保二,把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送人,老大老六留下。老大八岁了,可帮做些家务,全家人把营养腾出来,灌注到老六祖荫身上。可是,把四个女儿送人,爹妈死活不肯,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听说要把自已送给别人,都抱着爹妈、婆婆的腿哭:不要把我们送人,宁愿在家饿死。婆婆咬着牙巴骨说:你们以为我是铁石心肠,你们的弟弟祖荫,是一根独苗,把你们送人,就是救他。救他,就是救全家,救王家的香火青烟,这是为了王家列祖列宗坟前有棵树。你们必须表态,把好的让给弟弟吃,要把弟弟照护好,不能碰他一根毫毛。三个女儿如听见大赦令,一齐给婆婆跪下:婆婆,祖宗,我们宁愿喝冷水,吃兔儿泥(一种能填肚子的泥土),吃草根树皮,有一颗米,也让给弟弟吃。最后,婆婆才流出两行长泪:那,不送人哒。祖荫听到这些,就感觉对不起五个姐姐,小时候虽然穷,但全家人把他当成熊猫一样宠着喂着贡着,五个姐姐出嫁时,连一套撑头的衣服也没有,更不奢望按土家女儿出嫁的风俗,要打一套红漆烫烫的穿衣柜、四方桌、椅、铺盖、被子、箱子、枕头、枕巾、热水瓶、木盆、小板凳、洗衣棒头、火盆、梳妆台、洗脸架、茶盘、茶叶罐、油罐等18件嫁装,她们,就是与姐夫背两床薄被子到婆家,就算出嫁了。
自打四年前农村推行联产承包,女儿们先后出嫁,五十岁出头的爹妈,才吃了几顿饱饭,但都已累成了七八十岁的模样。
根据分工,局里李生铁书记负责做王祖荫、陈秀竹的工作。李书记是七十年代初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的,他想着,治标不如治本,就是干脆果断,让王祖荫去结扎,做绝育术。这天上午八时,李书记将王祖荫叫到办公室,先是向他宣传计生政策、意义、形势,不实行计划生育的后果:你是党员,机关干部,妻子陈秀竹是国营职工,必须无条件执行政策,否则,以党纪论处,同时开除公职,卷铺盖回老家。李书记说:只生育一个孩子,将来,可以接受最好的教育,享受最高档次的物资生活,幸福指数肯定高。如一包化肥,追五分地的包谷,肯定肥效不足,结不出饱满的籽,但如果只追一分地包谷,营养多剩有余,每个细胞营养充足,结的籽就饱满。计生,就是要实现优生优育。加上国家对只生育一个孩子的夫妇,还要出台奖励政策,独生子女读大学还享受加分。现在,改革开放了,生活会越来越好。祖荫听着,李书记说的很美好、也有道理,但并不对他的味儿,不对他的心跳谱子。他问李书记:您有几个孩子?李书记说:五个。祖荫说:您有几个儿子?李书记回答:三个。
祖荫气冲冲的:您一包化肥追了五分地,叫我只能追一分地,那是个什么讲究?我现在就想要个带把的,有了带把的,我好给爷爷婆婆爹妈一个交代,他们死才闭眼睛,叫我怎么办?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您把儿子过一个在我名下,跟我姓王,我这时就去结扎绝育,把雀雀割了喂狗子吃就行。
李生铁一听,自他当了党委书记,掌握户口、招工、提干、入党大权,每天听到的,都是热烫烫的恭福语,对他,都是马屁拍到36.5度,人们隔多远都毕恭毕敬站着给他让路,他哪里听到过这样闹(土家人指毒)得死鱼的话,也没碰到过这样又臭又硬的角儿,火从顶命心冒出来,他站起来,用食指点上祖荫的脑门:你是党员,退伍军人,立过功,又是机关干部,这样话不是话,屁不是屁,就这点觉悟?党白培养了你。祖荫回敬着:你有三个儿子,能说硬气话,你是书记,应该带头去结扎,我等媳妇生出了儿子,当天就去结(扎)。李生铁反驳:我奔五十的人了,还结个狗屁的扎。祖荫不知哪来的勇气,针尖对麦芒:你会作劣(土家人指夫妻生活),就必须去结扎。李生铁只差气晕:你,你目无领导,目无党纪国法,不可救药。你跟组织对抗,没有好下场!
李生铁与祖荫虽然像两只鸡公,都把话说到了顶。但李生铁一想,这样与祖荫耗着不是个事,必须采取严厉措施,先立规矩,有了本劲,让祖荫之类无处无逃。他想着,作为党委书记,做结扎上环、刮宫隐产、避孕流产的工作,阿渣人、掉底子(土家人指难为情)。计生工作,必须要有专门的机构和人来管,茅草服的茅草扎,剌猥要的顺毛摸,重压之下,不信惩不下王祖荫这样的剌果子。他叫办公室紧急通知,召开局领导班子会议,专题讨论计生工作实施方案。在会上,他提出:由工会主席、妇委主任组建计生工作领导小组,局里拿一个副书记牵头;对拒不结扎、不上环、不采取节育措施的计生对象,一律开除公职、开除党籍。他的提议,得到半数人赞成,半数人持冷对观望态度。七个班子成员,有三个还只有一个孩子,属于计生对象,举手表决时,四对三,勉强通过。一部分人在思考着:计划生育,是国策,虽然是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在实践中,必须要响应,要执行,在政策上,农村与城市、少数民族与汉族不是一刀切,农村头胎是女儿的,允许生育二胎;城镇一对夫妇只能生育一个孩子;少数民族允许生二胎。说明政策还是人性化的,有弹性的,留有余地的。当然,政策执行最严最紧的是城镇,主要对象是机关、事业、国营单位人群。
祖荫回到家里,噘着嘴巴,也不吃饭,妻子秀竹问:怎么了?犯错误了?还是挨批了?亏你还是上过战场的人,怕啥?祖荫的声音如蚊子钻进夜壶一样细小:只怪我无能,没让你早几年生出个带把的,现在碰上了计生政策,李生铁要我冲锋,带头去结扎,你说去,还是不去?秀竹打一个响哈哈:我说什么事呢,不就是结个扎吗?东西长在你身上,肯定是你去呀。我这几天感觉到,因为开计生会,就没作声,这个月,我没见红,前天就私下到妇健院去,请我当妇产科主任的同学作了个鉴定,是怀上了,我还叫老同学千万保密。秀竹的话,让祖荫激动,心跳达到一百二,祖荫跳了起来,把李生铁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大熊一样紧紧抱着秀竹:我说撒,媳妇这么好的一块田,久旱逢甘霖,怎么长不出一窝白杨树呢。这回肯定是个带把的,我们坚定不移生下来。秀竹有些撒娇地叫着:这几年,你的子弹老是偏离靶心,叫我什么办法,这样的命中率去打敌人,只在浪费子弹。所幸,这次算是打准了,你们王家可给你记一功了。可又碰上计划生育,生出来,肯定是个背财货(土家人指花钱的娃)。她一把蒙住祖荫的嘴巴:千万莫声张,我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小心李生铁来作动员,有苦头我们吃。听说对怀孕的人,就是安排专人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把守监控,直到送上手术台见红才完事。祖荫一听,觉得还是媳妇精明,要与李生铁打打游击战、伏击战,作两手准备,待秀竹明年春上生下儿子,弯弯顺,一顺百顺,他就去结扎。儿子有了,给家里的四大元老有了交代,工作籍、党籍也保住了,那才是十全十美。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工会主席老陈将王祖荫叫到办公室,对他说:小王,你立过功,年轻有为,前途远大,这回计生工作你要带头响应,带头结扎。昨天,局班子召开了紧急会议,会上专题议了你结扎的事,你现在已经严重阻碍了全局的计生工作,上面天天督进度,局长书记向县长表了硬态,一定要把你这个山头攻下来,现在,别人都比着你。所以局里作出决定:对不听交涉,拒不落实计生措施的,一开除党籍,二开除公职。祖荫一听,心里一炸,从昨夜的甜蜜绚梦,一下跌落到寒冷冰窟。他想起昨夜秀竹说的话,千万不要暴露目标,不能与领导们硬来,儿子已装在媳妇肚子里,有底气,只要天不塌,就不怕。他要舍车保卒,要与领导们玩玩藏猫猫、拖刀计:陈主席,我想了几天几夜,觉得您们宣传的句句在理,都是为我好,我也理解您们的难处,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只是,我要回天沿村的老家去,与爷爷婆婆、爹妈讲一声,他们同意我结扎,我毫不犹豫,义不容辞,就是爬刀山,跳火海,上刑场,我去。加上我最近身体不适,在作战时受的伤发痨,还不适合做结扎手术。您们放一百二十个心,在没结扎之前,我不跟秀竹同房,或者干脆与她分居,暂时办离婚也行,我搬到局值班室来住,您们二十四小时监督。祖荫说完,自已就对自已感到陌生,感觉对不起组织。一向老实本分、唯命是从、直脉直线的他,还学会了与上级讲歪歪理由,弯弯绕绕,虚头巴脑,圆滑世故,百般狡辩,而且,自认为理直气壮。他心安理得:兔子逼急了还红眼、还咬人呢。不得罪领导,就守不住秀竹肚子里的阵地。
老陈一听祖荫的话,觉得他的话句句巴肉(土家人指贴切),思想和态度有九十度转弯,心中一喜:王祖荫这块骨头,不是李生铁书记说的那样磕牙,那样难啃呀,虽然王祖荫说的是光面子话,却如春风吹在脸上,让人舒爽,不忍拒绝呀。老陈反而关心起祖荫来:你身体哪里不适?祖荫说:除了作战受的枪伤,还有难言之隐。老陈说:男子汉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祖荫吱吱唔唔:您要给我保密。老陈正而巴经地说:我肯定保密。祖荫说:我,战场上受的伤有些反复,加上那,那,那,烂根了。祖荫的话,老陈听懂了,心想,真正把根烂了,那他的计生工作就不用做了,同房不同房已无关紧要:我相信你,但你说的话,表的态,可要负责。我马上向局领导汇报,说已经做通了你的工作。你给我写个保证书,回家征求意见,病基本治好了,最迟明年三月底前结扎,在这之前,不能与秀竹同房。
祖荫听老陈说的在理,心情舒畅,如潺潺溪流,脑壳如鸡啄米一样表示同意,老陈从抽屉里拿出空白文稿纸,让祖荫写下保证书,签了名字,用大指姆踏了红印。祖荫大脑里又冒出弯弯拐,干脆拉老陈作个垫背的人,特意请老陈作为担保人、监督人,在他的保证书上签上了名字。老陈拿起来,看了两遍,那红手印幻化成回馈给他做计生工作成功的勋章。他还是有些不相信,有些怀疑,计生工作会如此顺利,面带微笑警告:你是党员、退伍军人、干部,如果一旦发生影响落实计生政策的状况,必须及时向局领导报告,必须采取断然措施,否则党籍、工作籍难保。祖荫表示:那是,那是。从老陈办公室出来,祖荫感觉一身轻松,大脑里莺歌燕舞,还哼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中午回到家,向秀竹汇报了老陈找他谈话、立保证书的全过程。秀竹责怪他:你一个堂堂正正的战斗英雄,瞒天过海,用欺骗手段来对付领导。祖荫洋洋自得:哈,为了你肚子里儿子的安全稳定,我用点心计算得了什么?舍我一颗车,保你们母子两颗卒,又不违法违规违背道德,不偷不抢不嫖,怕什么?我想通了,先用缓兵之计吧,也许政策是几个月半年突击,半年一年后也许另有说法。拖一天算一天吧。不让枪打出头鸟,万一躲不过,就去结扎。祖荫的如意算盘,是想着他冲在前头,让局里把矛头指向他,让妻子安心孕育二宝,到了六七个月时,秀竹就请个长病假,回老家天沿去生儿子。
当老陈向局长、书记汇报祖荫立保证书的情况时,局长书记都责怪老陈上当受骗了:我们等着你凯旋哪,你却放了哑炮,怎么能轻易相信一个计生顽固分子呢,全局上下几百对夫妻,都学王祖荫,都说得了烂根病,都说不同房,谁去管这些污七八糟的事?那计生工作进展,要等到猴年马月呀?现在的人,思想复杂得很,不是前些年那样纯真了。老陈一听,浑身吓出冷汗,他承认自已轻信了王祖荫,他想着,王祖荫是立过战功,是退伍军人,是最可爱的人,在火线入的党,是干部,是青年中的骄子,我不相信他,相信谁呢?退一万步讲,这样的好同志多生个一男半女,也是革命者后继有人哪,天也不会塌呀。李生铁书记狠批老陈:亏你还是个老领导,立场不坚定,还为他说情,为他担保,就是向他投降。对这个事,你要作出深刻的反思和检查。老陈用拳头捣着脑壳:那,那怎么办?李书记说:生你的火,你要时刻关注动态,王祖荫和他媳妇秀竹一有风吹草动,拿你是问。他望望其他班子成员,有些无可奈何地补充道:现在,关于王祖荫结扎的事,一切保密,对外,就说他的工作已做通,只等他把病治好就上手术台。
好在,商务局领导班子出台了重奖政策,对计生对象,接受结扎或是上环、隐产、流产的,每人奖励五百元现金,相当于职工一年半的工资,工会还组织慰问,发放慰问品两百元,年度设立计生模范、先进工作者奖,发给荣誉证书,对独生子女,父母领《独生子女证》的,父母所在单位每年发给标准工资百分之十的奖励金。三个月后,全局有已生育二胎且儿女双全的十多对夫妻,通过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各家各户在权衡利弊的前提下,有五个家庭的男人做了结扎手术,八个家庭的妻子做了上环手术,商务局的计生工作总算有了进展。
这天,工会主席老陈、妇女主任赵惠到王祖荫家来做工作,老陈说:现在,别人走在了你的前头,结扎、上环,采取了非常措施,你们家,要么是王祖荫结扎,要么是秀竹上环,只有两搞(指二中选一),这是组织上考验你们的时候。王祖荫连连点头,大脑里又冒出狡辩的嫩芽:秀竹本来体质虚弱,低血压,生女儿时大出血,有后遗症。要做节育,肯定是我。医生说了,我那病再吃两个疗程的药,就基本好了。一好,我直接上手术台,不消您们做工作。赵惠笑不作声,只问:你那病什么时候能好脱体?
因为赵惠是个二十几岁没结婚的大姑娘,祖荫没当回事:快了,就明年三月底吧。你一个大姑娘,又不懂夫妻事,不知儿女哪来哪去,来做计生工作,那不是乱点鸳鸯谱吗?赵惠拿出泼辣劲,打出响哈哈:哟,你还看不起人哪,我在地区卫校就是学人体解剖的,我的眼睛带X光,你身上哪个部件长什么样,我能不清楚?我看你身上的物件,就如桔子柚子、包谷小麦一样自然,你这时就可以把衣服脱光了我看。
王祖荫哪里碰到过这样的阵式,听赵惠一说,心就虚了,骨节里沁出冷汗,感觉像让人看穿了内脏,如在太阳下曝光他发霉的隐私。他结结巴巴:赵,小赵主任,你太厉害了,我没说不结扎,只是目前在发病阶段,等病好了,我就去结,我上过战场,死就不怕,还怕结扎?没等祖荫说完,秀竹右手蒙着嘴巴,作沤吐状,忙站起来飞跑到卫生间,把嘴对着水窝子干沤,一手按着下腹部,如林黛玉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嘴唇青紫,脸上惨白。赵惠一看秀竹的阵势,与老陈对了眼色,说:怪不得王祖荫同志与我们打游击呢,原来秀竹同志肚子里已打好埋伏。祖荫一听,脸上像泼了猪血,感觉底子掉光了:完全没想到,完全不是时候,哪个晓得,秀竹这个时候怀上了,陈主席、赵主任,这可不是我们故意与您们对着干哪,肚子里的事,真说不清白。
赵惠说:早点暴露,是好事。纸包不住火,雪藏不住山,迟早要显山露水,王祖荫同志,你就不用去结扎挨一刀了,当前的中心工作就是不用上班,天天给媳妇陈秀竹做思想工作,趁月份不重,去作人工流产。祖荫一听赵惠的话,只差一口气没喘过来,大脑一片真空,晕眩,他见赵主任说的没一点余地,忙给老陈和赵惠跪下:陈大爷活佛、赵大观音菩萨,您们亮亮膀子,好歹让秀竹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我家祖祖辈辈,就这么点指望。如果她生下来是个儿子,我无条件去结扎。赵惠根本不理他这一套:你站起来,一个男子汉,曾经是军人,还立过功,下跪,政策能跪没了?你这样下跪,是我们理亏了?不近人情了?不懂世故了?违背天理伦理了?你看怎么办吧。现在,你就是同意去结扎,可种子下田了,发芽了,长苗了,你结扎还有什么意义?我看,你明天上午叫秀竹跟着我到计生站去做人流。这是你唯一明智的选择。
祖荫见赵惠把话说的这样满,只能指望老陈主席开恩了:陈主席,不,陈祖爷,您帮帮忙,等我儿子生下来,第一声喊您亲爷爷。老陈心里本来对赵惠的话有些想法,认为她办事热情如火有余,细心耐心不足,计生工作,涉及千家万户,家庭伦理,人丁传承,家族根本,要用慢火熬,用温水煮青蛙的办法才行,不是打个夜工、一个早晨就能成功的。国家实行计划生育的目的,是破解人口增长与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水平不相适应、不协调的矛盾,是为了提升人民的幸福指数。如果强制性地要秀竹去做人流,恐出现恶性后果。他昨天听说在一个边远乡,计生干部逼着已有三个孩子的中年男子去结扎,那男人无路可逃,跳河自尽了,教训是深刻的。老陈土改时参加工作,经历过清匪反霸、三反五反、大跃进、大办钢铁、三年自然灾害、四清运动、“文革”、改革开放,什么事都看过、听过、经历过,对计划生育,人人都晓得不能敞开肚子生了,莫说普通职工、群众思想难于做通和,许多领导思想就没转过弯来,应该给个缓冲,给个坡度,一个镙丝三个弯转,要留有余地,让他们思想催化、转化、感化。现在有的同志,工作方式方法上有惯性思维,动不动就是突击、冲锋,打歼灭战,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在复杂的社会现实面前,有时只能碰得头破血流。他想从中转个弯:赵主任,你的观点我基本认同,年轻人就是有干劲。只是,秀竹沤吐,还不一定就是怀上了宝宝。我看,给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如果他们两口子想通了,自觉去做人流。如果他们想不通,我们再采取进一步措施,你看行不行。凡事不可一刀切。是非成败,不在乎这几天。
赵惠一听,老陈基本上否定了她的想法,有些怨气:不一刀切,但要狠切一刀。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陈秀竹去做人流,要么两人放弃工作籍、党籍,回老家去种地。王祖荫一听,赵惠说要把他们两口子“双开”回老家去种地,本来思维钻入牛角尖的他,突然大脑闪出一颗璀粲的流星:回老家去种地。安安稳稳把儿子生下来,有什么不可以?他对赵惠说:完全可以,我与秀竹同意接受“双开”,回到老家天沿村种地去,免得您们为难。赵惠一听,同样看到了曙光,可以把这一棘手的问题如绣球一样抛到天沿村去,很是高兴:那我们马上提请局党委研究,开除你的党籍,开除你与秀竹的工作籍,一家三口取消商品粮户口,回老家种地去,你就听候决定。可是,莫怪我没提醒你,开弓没有回头箭,天沿村不是真空地带,同样在执行计生政策,农村人口在执行上虽有区别,但同样严厉。祖荫一听,心里憋着一口气,反正要“双开”了,得罪领导也无所畏,他发出狠话:我们回到天沿村,讨米,要饭,不打您门口过,不求您施舍就行了。只求您,将来有个好的报应。赵惠一听就烦,顶回一句:你回天沿去了,还管得到我的报应?你只等着,有好果子你们吃。她说完,站起来就走了。
祖荫虽然话说出了口,但内心里生出钓钩一样的矛盾纠结,如千只蚆蚁啃咬着肚肠,扯着心脏的神经疼:赵主任,就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没结婚,不顾难为情,来给自已做工作,是履行职责,自已却说出不恭敬的话,与她相比,自已心胸狭窄,多么渺小呀。自已参军、参战、立功、入党,好不容易转成商品粮,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干部,回到村里去,满口苦水要自已吞了,再大的委曲也是自作自受。可是,秀竹是县城长大的,知青下乡回城,待业青年,好不容易才招入商务系统百货公司的,是国营职工,为了生个儿子,把她也带回农村去,是不是做的太绝情了。他有些为自已的冒失后悔,一脸的苦相,近乎哀求地对老陈说:陈主席呀,我婆婆姓陈,我妈也姓陈,我妻子秀竹也姓陈,我与您几百年前是一家人。我肯定滚回老家去,看您们在研究时,能不能对秀竹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她是城镇户口,十四岁初中毕业后,就响应知青下乡号召,直到七九年才回到县城来,待业两年,才安排在百货公司上班,上班才两年多时间,对她,开除公职,可以。看能不能保留她的城镇户口。她到我老家去,现在责任田到劳了,不可能给她分一块田,没有田,到头来,同样是政府的负担。说着,祖荫双眼漫出苦涩的泪水,流进了嘴巴。
老陈想着,计生,倒过来念就是生计。计生工作,是为了节制生育,而不是绝育。计生,背面词就是拓展生存的空间,提升人们生活的质量指数。这个王祖荫挺会想的,把秀竹的户口留在城镇,儿的户口随母,女儿本来上的城镇户口,如果儿子出生后也可直接上城镇户口,他说:对你的遭遇,我也很同情,只怪你时运不好,没有更多的选择。退一步讲,秀竹被开除公职了,就不是我们局的人了,对她的计生工作就转到居委会或郊区村里去了。我建议秀竹写个申请,就说是知青回城,要求保留商品粮户口,现在的商品粮,就是每月二十几斤口粮的事,等物资丰富、市场繁荣了,这个商品粮户口,就是天边好看的彩虹,迟早要蒸发。反正现在农村粮食吃不完,秀竹可以随你到农村去,看形势,市场开放了,你们就回城里来,办个执照,搞个小商小贩,做个体,也是允许的,也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人。这个老陈,完全是在为祖荫考虑。祖荫作为一个偏远农家的孩子,能走到这一步确属不易,人的一生要做许许多多的事情,不能因为一项政策,让一个家支离破碎,搞的妻离子散的,人心皆然。
祖荫给老陈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您是我的大恩人呀。就依您说的做,我一定不吵不闹,听组织上安排,回到老家去,秀竹的户口迁到街道居委会或是郊区村里都行,我等候您们的决定。他转转眼珠子想着,局党委领导班子开会研究,赵惠不会参加班子会,老陈是从局长岗位退二线的,说话仍有力度,既然是老陈指明的方向,那他肯定会朝着这个方向运作,平稳着陆。祖荫想起了参军后不久,部队要拉到西南边界去参战,他和战友们都咬破食指,在《请战书》上写上“王祖荫”三个字,那样的慷慨,在与敌人激战时,有个来自山东农村的战友,中弹后,就倒在他的怀里,他还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给父母留下一句话,更没有一男半女,就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上过战场的人,把人生的名利都看淡了,只要活着,自已的江山就在。这次面临“双开”考验,与上战场比,又算得了什么?回老家去种地,可以为爷爷婆婆爹妈尽孝,与战场上牺牲的战友比,自已赚的太大了。
接下来,是苦苦地等待局里的决定。祖荫懒心做事,向办公室主任请了假,他从来没有过这样慵散懒惰、漫无目标、无精打采,神经也从来没有过这样麻木松弛。过去,天天把旧军装穿得整整齐齐,风纪扣扣得紧紧实实,解放鞋洗得干干净净的他,也穿着拖靯,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出入单位宿舍,懒懒散散的样子,让同事们看着,完全变了个人。秀竹也向公司经理请了病假,局里领导连开了几天会,
争论比较大,因计生问题,对员工实施“双开”,虽然并不过分,计生对象也勉强接受,但也是一个新问题。老陈提出,不能一棒子打死人,不能采取极端办法。李生铁提出,对王祖荫夫妻必须严处,杀鸡儆猴,闯过这一关,以后的事情就顺了。大家都认为严处与从宽处理是有矛盾的,但又不知道矛盾在哪个部位。最后,各执观点,局里只能将情况如实报告县计生委,计生委见还缺乏政策、法规依据,也不作定论,只得将矛盾退回:由商务局根据实际情况处理,但必须确保稳定,不能激化矛盾,绝对不能出现家破人亡事件。在这期间,又出现结扎的男人、上环的女子群体上访,男人们反映掉了阳气,丧失了体力劳动能力,扛个汽罐上楼就喘不过气来,有女子反映手术后不干不净,疼痛不止,影响幸福生活。还有婆婆老头们前来助阵,说儿子、媳妇实行计生,天天吵吵闹闹,不得安宁,要讨个说法。有说,如果只生育一棵独苗,若干年后,独生子女如果组成家庭,两个孩子要负担四个老人的养老。哪个能打保票,养老问题谁来管?有领导解释:到时,政府会管养老问题。老人们反问:那如果你病得卧床不起了,政府哪个官员来到你床前伺候,给你端茶递水、喂饭喂药、揩屎倒尿呀?久病无孝子,何况政府,还能管这样细呀?有官员说:对独生子女父母,政府要给奖。有老人辩解:那时,如果独生子女在千里外工作,父母病在床上几天几夜无人问津了,奖金再多,能买来几斤几两孝道?这些问题还是无解的方程式,把领导问得哑口无言。
新的矛盾和问题,如在沸腾的锅中,泼进几瓢冷水,人们开始冷静,县商务局的领导也提出要因人施策,具体问题具体处理。这些变化,给王祖荫问题的处理,从云缝里投下一束亮光。经过半个月上十次专题研究,局党委决定,对王祖荫给予开除留用、党内警告处分,给予秀竹开除留用处分,以观后效。秀竹生下第二胎,必须承担罚款,实施节育手术。对于这样的结果,祖荫、秀竹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认为老天爷总会给人出路。一年后,秀竹又生下一个女儿,祖荫与秀竹向三十多个同事、战友、同学借钱,缴了两千元超生罚款(社会抚养费),祖荫、秀竹为交罚款的事有情绪,干脆给女儿取名王千千。同时,秀竹去上了节育环,祖荫、秀竹都与单位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在县城租了一档门面,办了执照,从事个体经营。
二十八年后,祖荫一家已步入全面小康,有百多平米的房子,将父母接到县城安度晚年,农民,也有了养老保险。祖荫两口子最先下海,那时虽然无奈,但后来想着,幸亏当年跳下了商海,不仅在县城置了两个铺面,银行卡上还存七位数的钱,参加社会保险有退休金、有医保,在他们心目中,命运中,生不生个带把的儿子,已经不重要了。两个女儿都是从重点幼儿园、重点初中、重点高中,一路到重点大学毕业,都参加了工作,一个在上海日企当主管,找了个美国女婿,一个在县直机关当公务员,祖荫与秀竹每年到大女儿那里去度几个月假,再去饱览祖国大好河山,女儿们当家作主,把握各自家庭人、财、物大权,两件温馨小棉袄,把老两口焐得熨熨贴贴的,那才叫一个幸福的享受。想着时下的说法:引儿子的是建设银行,引女儿的是招商银行;引女儿的,提坤包周游世界,引儿子的,在建筑工地提灰桶;引女儿的开豪车,引儿子的在矿井下拖煤车;引儿子的要背负三十年房贷,引女儿的,拎包入住。引儿子的一方有了房子车子,还要看女儿们愿不愿意进去住。这些说法,虽然不正确,但反映了一种社会现象,用土家人的话说:女儿是福气,儿子是名气;引女儿是福彩,引儿子是奴才。全社会男女性别比失调,这或多或少,与几千年来的重男轻女的生育观念有关。祖荫对秀竹说:幸亏你那时没生带把的,否则我可能要到井下去拖煤,到建筑工地去提灰桶。顶着苍茫白发,打着灯笼,去给儿子找媳妇哪。秀竹拍拍祖荫的脑门:你呀,两头做乖人,那时你一心想要个儿子,如果不搞计划生育,你也会逼我生第三胎第四胎呢。可惜,现在政策放开了,我却生不出来了。
有一天,祖荫在街上碰到了已退休牵着孙子的赵惠,他真心实意想给她道个迟到的歉:赵主任,三十多年前,我说的没盐没油的话,您不要记在心上了。我要感谢您,好的您猛推一掌,把我打进商海,把我多子多福的梦打醒了。赵惠也想通了许多: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哪会那样与你较劲呀。
商务局工会老陈后来调到计生委工作后退休,已近九十高龄,王祖荫时常去看望他,感谢他的恩情,他却说:现在,计生委撤了,你出钱让儿孙们多生,他们自觉只生一个了。现在看来,你们这代人虽然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换来了数代人生育观的觉醒哪。[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