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論結構(池莉)
作品欣賞
謬論結構
世間萬事萬物,凡立得住站得穩的,無不是結構得好。大處看如天與地,如太陽與月亮;小處看如魚與水,如針與線,如琴與弦。試想若沒有高山,哪來江海;沒有草原,哪來駿馬。綠樹雖好,卻不免單調,於是天又生出鮮花,用紅花配綠葉。紅花綠葉雖好,卻只有意態,沒有音響,於是天又生出鳥兒。綠葉搖曳鮮花畔,鳥兒啼唱樹林間,這豈不是結構得好。男女自然也是結構。
這裡不談愛情,只談結構。愛情是結構上長的草。結構一散,愛情便不復存在了。世上有一種人,叫做文人,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只知愛情,不知結構。被男女性慾所迷惑,編寫出許多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如月下私奔,跳牆幽會,十八相送,以死殉情等。害得許多少男少女一見鍾情,兩天三天便山盟海誓,結果犯下錯誤。我所說錯誤是指結構上的錯誤。
不指別的。什麼叫做結構錯誤?就是說這一對男女根本不相宜,結婚成家後日子過不下去,甚至兩人天敵一般,相互殘害。 不知人們可否主意?大凡這類愛情故事,只寫婚嫁前,不寫婚嫁後。若有讀者極想知道男女婚後生活,文人答曰: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或者說婚姻是只籠子。或者說婚姻好比圍城,城內的想出來,城外的想進去。這麼說便是婚姻這東西不好了,但又怕有人窮究;不好你怎麼結婚?所以也沒人直截了當說婚姻如何不好,全是用些比喻讓你想象。弄得現在的人凡面臨結婚頭腦里就會升起一個問號:結還是不結?結了有愛情還是沒愛情?夫妻吵架本是正常事,愛情之說把正常的唇齒相磕引向了歧途。男與女吵,女便認為男人不再愛自己;女與男吵,男便認為女人的心秋天的雲,易變得很,準是變了心,動不動就鬧離婚。離了婚長久一個人過生活還是不行,又去想辦法結婚。有悲憤者被愛情婚姻困擾折磨得痛不欲生,只好仰面問蒼天,未語淚先流。可見感情用事,只看皮毛,不看實質是多麼地害人。 婚姻的實質是結構。結構的好壞與否全靠男女雙方。一個女人,無論你愛得多麼熱情忘我,你在新婚的第二天早上千萬別搶着摺疊被子整理床鋪。為什麼?這裡頭有一微妙處,你首次做了,必定大受丈夫讚許,你便忍不住第三天又搶着做,丈夫驚嘆你的賢惠,第四天你必定也搶着做。接下來就習慣了,丈夫不注意你你也做。這工作自然就分配與你了。板塊結構形成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忽然某一天你發現你身體有恙或者孩子拖累顧不及整床疊被,丈夫便不高興了。他若天天在這時候有喝杯熱茶吃早點的習慣,你讓他去整床疊被,他肯定會震驚甚至震怒得摔掉茶杯。 有一姑娘,喜歡人在背上撓癢。談戀愛時小伙子能求得在姑娘裸背上撓癢的機會,那簡直樂壞了。新婚之夜,小伙子主動為妻撓癢,這次無須提心弔膽,於是痛快酣暢地撓了一通。從此,妻子夜夜必須撓癢。後來日子一長,丈夫實在堅持不下去。妻就哭泣繼而吵鬧,認定丈夫與她的愛情死亡了。 結構一旦形成,誰要動一動准發生地震。 女人,你切不可太主動。在新婚燕爾之時,凡家務事,要與丈夫一同商量一同做。男人也切不可嬌縱新娘,戀愛時撓背,新婚之夜哪能撓背? 婚姻結構酷似榫卯結構。一男一女兩個人原本混沌未開之身。結婚之始,男好比榫,女好比卯,榫卯若要契合得當則雙方都不可太過。彼此都須互讓三分,漸漸由陌生到熟悉,通過細細微微的摩擦達到榫卯穩固的結合。如果榫大於卯或者卯大於榫,婚姻必然破裂,哪怕當初戀愛時雙方恨不能化作一個人。 我這一番謬記想必會遭愛情至上者的強烈反對。有人說他可以只要愛情而不結婚。那麼我索性說句更荒謬的話:除非一個人不正常,正常男女誰也逃不出結構。你可以不結婚,但不可能不與人形成結構。結婚是一種公認的合理結構,除此還有許多其它形式的不受公認的結構。一個成年人,沒有結構,必然會垮掉。一陽一陰,互生互補,榫卯相接,這是天大的道理。這也就是人類婚姻的根本之所在。男女之間最最要緊的當然應該是平等互敬,相依為命。男人懂得男人該幹什麼,女人懂得盡女人之本分。這樣,婚姻豈能還被人誤說為墳墓、籠子和圍城? 愛情這東西也是有的。它像春天的花,夏天的雨,雨後的虹,孩子的遊戲。它可以是婚姻的基礎和台階,也可以不是。愛情放在別的文章里再談。對於婚姻來說,最好只談結構,不談愛情。[1]
作者簡介
池莉,女,當代著名作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