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米味道(楊秀廷)
作品欣賞
穀米味道
一粒粒稻穀,在山村人家的炊煙里,找到了由青綠到橙黃的復活路徑,那些匍匐于晴翠時光里的穀米味道由此得到了引領,高蹈於塵世的煙火中,圓融,羽化,飛升。
穀米味道,溫暖、親切,餵養了鄉村的傳說,也翠綠了遍地生長的歌謠。
太陽開花乾坤照,
牡丹開花當頭行。
禾花開來養得老,
棉花開來遮得郎……
樸拙的歌聲,打動山野的流雲、溪水、野花和露珠,喚醒了遙遠的記憶。這樣的歌聲,像山泉,在山嵐、微雨、草木的簇擁中汩汩而出,舒緩的曲調洋溢着青春年少按捺不住的欣悅,又透出沉澱在骨子裡相望日久的翹盼。歌聲繞過一座又一座村寨,滋潤了一茬又一茬莊稼,蜿蜒了大山里一個又一個日子,然後默默地把自己交給溪河,交給遠方。
這是苗族古歌中一首考驗歌手才情機變的「盤歌」,以三十六種花的盛開來喻示天地萬物和世間百態,一問一答的唱和間,比試的不僅僅是「肚才」「歌才」,更多的是考量人們對世間萬物的情意。歌唱的日子,仿佛風風雨雨捎來了明媚,生出了盼頭,於是,人們相信,生活的嚮往會在歌聲中一天天清晰起來,真實起來。正如歌中所唱,太陽布施德澤,賜予萬物以生命,理所當然被奉為「花魁」,接受禮拜。而「禾花」因解飢養育之功高居「探花」席位,上承青天,下惠萬民,可見古往今來人們對糧食的仰仗是何等的虔誠而迫切。
於社稷,糧穩則天下安;於人者,倉廩實而知禮節。在時光的不斷淘洗中,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穀米,作為一種物質化的精神依託,自然衍化甚至升華出貼近心靈的事象,滋養族群,安撫人心。
白居易有「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的胸懷和抱負,曾殷殷祈盼「小器不知容幾許,襄陽米賤酒升寬」。詩人赴任錢塘之時,正是江南稻菽飄香,卻被士紳相勸「杭城米貴,白居不易」,倍覺客路之艱、世事之難。杜甫歷經安史離亂,身如轉蓬,飽受饑寒,故有「蠶崖鐵馬瘦,灌口米船稀」的自嗟喟嘆。同為唐代士子,兩位詩人的詩境終由時勢與身世注入了難免恓惶的底色。這個「米」字背負的千古情愁,即使是盛唐這樣的時代,傾盡天下才俊,也無法完美書寫。
來自人類文明上游之河的情感流動,催生出特定的歷史語境和人文情懷,從這一層面上來觀照人類與穀米的依存關係,別有深意。一粒粒穀米,正是在歲月的淘洗中,被注入了新鮮的生命和靈魂。
「歌養心,飯養身」,在大西南苗嶺山脈的崇山峻岭間,民歌起處,禾香氤氳。那些山地的禾苗,就在代代傳唱的歌聲里轉青、拔節、灌漿,然後垂下沉甸甸的谷穗,許身大地。無言的示愛和相守,雖然少了些浪漫,卻沉着、靜穆、深情。安守勞作的憧憬和等待的美好,靜靜吸引了時光的慧眼,於無聲處,讓勞作的人們心獲安詳,呼吸均勻。
沒有民歌相守的日子,鄉村的心事是空落和焦灼的,山村的歌喉容易被貧乏的空洞填塞,曾經生動的鄉村俚語迅速被抽離,變得乾燥、黯啞。這樣的日子,山村的天空雖然被壓得很低很低,但失聲的歌喉依舊保持着歌唱的姿勢。
天空高高養鳥群,
谷線黃黃米養身。
口含米飯把歌唱,
三天不唱病了人。
鄉村不老的故事裡,從來不吝嗇對糧食的演繹。兩千多年前,山野農夫就有了「彼黍離離,彼稷之苗」的「黍離」浩嘆,今天的鄉村,人們還在用「口含米飯把歌唱」的歌吟來寄懷和自娛,這一環環相扣的精神鏈條,延續至今,暖熱心窩的依舊是那份苦歡、那份甜愁、那份期待,仿佛一場難以抗拒的精神漫漶席捲而至,叫人無法面對「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痛苦拷問。
一粒米的寵辱,就在這樣的拷問中照見了塵世的悲歡。
米,一橫一豎,四點間之,《說文解字》釋為「粟實也。象禾實之形。凡米之屬皆從米。」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析:「禾者,民食之大同。黍者,食之所貴。故皆曰嘉穀。其去秠存仁曰米。因以為凡谷仁之名。是故禾黍曰米」,「四點者,聚米也。十其間者,四米之分也。」一個「米」字,中規中矩,容易識認,書寫起來也比較順當,但當家國情懷與糧食在特殊的節點上激情碰撞,讓我們懂得了生命里還會有那麼多的迷惘與哀愁需要去面對。太平盛世,糧食常常被輕視,很少有人願意去傾聽那些被遺忘的米粒憂傷的吶喊;而在亂世之中,人們對糧食的渴盼和敬畏,又反襯出生命的脆弱和人心的悵惘。
人類對土地最初的感恩和景仰,來自於土地的豐厚饋贈。糧食植根於大地,普惠眾生,人類才有了生存發展之基。而圍繞着糧食和因糧食牽連的各種欲望,人世間又上演了無數家園毀損、生靈塗炭的活劇。「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的痛楚,一次次洞穿了比歲月還綿長的守望和等待。糧食一旦被捆綁在戰車上,變成一場荼毒、戕害的藉口,刀槍劍戟的寒光一次次逼退糧食與生俱來的暖意,糧食的味道不幸偏離了人類的胃口。血雨腥風中,霉變的不僅僅是那些被掠奪、摧殘和拋棄的糧食,當然還有慾壑難填的人心。當糧食以充裕與匱乏的消長,用尊貴或卑賤的力量,給世道人心有力的反撥,人們才發現,曾經強勁的弓弩已被時光折斷,糧食在歲月長河中留下的深刻印記,早已超越了某些所謂的「歷史巨人」。
生命呈現的方式各有不同,就像所有的歌喉本應各自發聲一樣,所有的糧食也應各自散發出溫熱的力量。佛說:「擔水劈柴,無非妙道。行住坐臥,無非妙道。舉手投足,皆在道場。」一粒谷種,一株水稻,一茬農事,無論在古老的風俗敘事中,還是在現代的聲光電時空里,只要生長着暖潤腸胃的熱量,抽拔出生死相依的筋骨,也就活出了前世今生的尊嚴。 [1]
作者簡介
楊秀廷,貴州省錦屏縣委政研室原主任,貴州省作協會員,202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第二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