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三邊
作品內容
往陝北遠行,三千里路,雲升雲降,月圓月缺,旅途是辛苦的。過了金鎖關,山便顯得愈小,羊便見得更多,風頭一日比似一日強硬,一日比似一日的思親情緒全然湧上心頭了。當黃昏里,一個人獨獨地走在溝壑樑上,東來西往的風扯鋸般地吹,當月在中天,隻身兒臥在小店床上聽柴扉外蛐蛐兒忽鳴忽噤,便要翻那本邊塞古詩,以為知音,是體會得最深最深的了。但我仍繼續北上。三邊,這是個多麼逗人情思的神秘的地方啊。我知道,愈是好地方,愈是不容易去得,愈是去的人少了,愈值得去一趟呢。
穿過延安,車進入榆林地區,兩天裡,在溝底里鑽,七拐八拐的,光看見那黃天冷漠,黃山發呆,車像是一隻小爬蟲兒,似乎永遠也不可能鑽出這黃的顏色了。第三天,偶爾看見山頭上有了樹,是綠的,或者是黃的,或者是紅的,高高地襯在雲天,像天地間突然湧出了一輪太陽,像戰地上驀地打起了一發信號彈,猜想水土異地,三邊該是到了,但車又走了半天,還不肯停。楊樹倒是多起來,陝南的楊樹長在河邊,這裡的楊樹卻高高在上,這便稱奇。九月天裡,樹葉全都泛黃,黃得又不純,透了紅的,屬黃紅,透了綠的,屬黃綠,天生的顏色,天工的濃淡,這又是奇了。且那山的幅度明顯大起來,溝卻深極深極,三兩步的寬窄,一直二十丈三十丈地下去,底里就是一指寬的水條子,亮亮的。路邊偶爾就有人家了,獨戶一院,三戶一簇,前牆單薄,山牆單薄,頂上微斜,不磚不瓦,用泥抹了,活脫脫一個個放大的火柴匣子呢。路邊的土壁,用钁頭一下下挖成,表面再鑿成魚鱗的紋,「人」字形的紋,全然發黑,紋里生苔,千年萬年而不倒了。有村子就有飯店,除了羊肉還是羊肉,常瞧見有人捧着一個煮熟的羊頭,啃得嘴上是油,臉上是油。老頭子披了羊皮襖襖,搖搖晃晃,提一副羊腸子,沿溝畔下到河邊去洗,三四丈長的下水玩意兒在胳膊上像框線一樣打着結。五隻六隻的肥狗竟無聊得圍了車子撒歡,汪汪叫,四山一片空音。
三邊還沒到嗎?山頭變得更小了,也更矮了,末了就緩緩平伏了像癱了軟了下去。幾天幾夜的山的壓抑,使人幾乎縮小了許多,猛一出山,車在路上快得蹦躂,人在車上也樂得蹦跳,但很快風大起來,沾身就起一層雞皮疙瘩。這是個什麼地方呢?這麼開闊,天看不到邊地看不到沿,一滿黃沙;這兒,那兒,起落着無數的小窪小包,可以說是嘩啦鋪下的一張大毯,並未實確,似乎往包上踩踩,包就下去,窪就起來了。草很少,樹更沒有,天和地是一個顏色,並行向前延伸着是兩張黏合的膠布,車的行駛才將它們分開。路端端的,卻軟得厲害,風一過,就躥一條塵煙,遠遠看去,如燃起了一條長長的導火索。只是風沙旋轉着往車上打,關了車窗,仍聽見沙石在玻璃上叮叮咣咣作響。
到了定邊,天已擦黑,城外三里,便進了綠的世界,要不是趕驢人提醒,誰能想到這不是樹林子而是縣城呢?於是得知,在這三邊,有一叢樹,便有一戶人家,有一片樹,便是一個村莊,有一座樹林,就該是鎮子或者縣城了:原來天和地平行,樹和人同長,這便是三邊的特點了林子裡的路,已鋪了柏油,無風無沙,落葉滿地,在路邊的沙窩子裡積着堆兒,掃柴人一抓一把,動作猶如舞蹈。兩邊漸漸有了屋舍,雖也是火柴匣子的形狀,但畢竟清潔可愛,門窗直對屋頂,更為講究,格欞漆藍,貼紙黃、紅、綠、白,上有窗花,飛禽走獸,花鳥蟲魚,千姿百態。窗子是房子的眼,透眼一看,主人的家景、主人的心境便楚楚瞭然了。街道出奇地寬,家家院落大能做球場,這使善於擁擠的大城市的人如何能想象,假設有盲人來到這裡,用不着探路棍兒,也不會撞了壁的。從街面往每一條巷道望去,青瓦瓦一色,再一留神,才發現全縣城每一塊地面,沙土全不裸露,一律被青磚鋪了。正是這些有根系之樹,這些有重量之磚,才在沙原上鎮守住了這個縣城嗎?街上路燈已亮,人走動得極多,幾天來很少見到人影,原來人都集中到這兒了吧。男人差不多都戴了衛生帽,臉是黑的,帽是白的,黑白反襯;女人卻全束着長發,瘦臉光潔,發是黑的,臉是白的,也是黑白反襯,似乎這裡一切都十分安逸、平靜。外地人一來,立即就被所有人發覺了,女人們全要嫵媚而大膽地瞅着,在燈影下指指點點地議論,你剛一注意,便噤了口舌,才一掉頭,就又嘎然大笑。茫茫邊塞,漠漠沙原,竟有這麼個城,城裡有城牆,有門洞,有鐘樓,有鼓樓,城裡的人又水色,又風雅,爽而不野,媚而不俗,一時使外人如進了天上仙地、溫柔之鄉,竟忘了去投宿,也不卸行囊,便沿街樂而漫遊了。
走到十字街心,人頭攢涌,路塞而不能前行,原來一家戲院正散了戲,問聲:「什麼戲?」答曰:「秦腔。」一句秦腔,備感親切,一時大夢初醒,才知這裡並非異地,走來走去,還在陝西。我有一癖性,大凡到了一地,總喜歡聽聽本地戲文,因為本地戲劇最易於表現當地風土人情。但聽聽別的戲文,僅僅是了解罷了,秦腔卻使我立即縮短了陌地陌人的距離。便當街立着,與他人攀談,三邊人竟男音雄而有禪,女音秀而有骨,三言兩語,熟若知己。說話間,見無數隻狗沿街竄鑽,嚇得不敢走動,旁有解釋說:這裡家家養狗,體肥性凶,但一般卻不傷人;晚上主人看戲,狗尾隨而來,故街上到處可見了。
我先到西南郊的白于山區去,河流下切的河槽上、陡崖上,砂岩露出,這便是整個三邊出石頭的地方了。除此以外,到處是黃土、黃土,除了黃土還是黃土。站在溝壑處,便見山峰連續,站在坡上,卻原來一切都被洪水切裂了,一眼望去,渾圓的丘峰,混混的、沌沌的,重疊交錯。千溝萬壑又顯得支離破碎,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地面,這便是有了澗、川、塬、梁、峁、岔、坪、台嗎?正是這殘存的塬、台、樑上,高粱火紅,糜子金黃。此時正逢收穫,可惜這裡不比關中平原,莊稼茂密如森林,農民是跑着收割,收一把,夾在肘下,跑一壟,肘下夾一捆,廣種薄收,偌大一塊地,末了在地中只堆起五堆六堆,這便是好年景了呢再往南走,那山更有了特點,多是土山戴沙,其氣脈從沙跡而來,勢頗平緩,亦有負石而出的,其勢則峻急了。但那石頭已不是堅硬的青色而是赤褐,腳踢便鬆散,像未燒熟的磚坯。
那人家就沿溝而居,掏室穴處,或在石崖、河底鑿出石板架屋代瓦。衣褲穿那羊皮,燒柴山上砍蒿,飲水卻到崖畔上去,那裡是一個一個小窟,小如燈盞一般,水自盞出,淵淵聲如鼓,水雖不大,聚潭清澈可見底,味甘純如露,最宜於烹茶,冬飲能暖肚,夏喝而祛暑。更有趣的是山壁上多有打兒窩:窩小小的,高高在上,立崖下往上丟石,石進之求子輒應。我在那裡住了一夜,主人十分好客,做了蕎麵疙瘩,熬了羊肉腥湯,徹夜一家老少盤腳坐炕,喝酒兒,唱曲兒。天明要走,特去那打兒窩丟石,可連丟五次未中,主人倒很難堪,不住地替我安慰,我雖求兒不至,但以此而樂,已是十二分的滿足了。告別主人回返,行至十里,正是腹飢口渴,忽聽哪兒有嗩吶,聲聲遠韻。循聲尋去,溝窪有了人家娶親,新人正拜堂,院中十二支嗩吶吹天吹地。見我路過,一哇聲喊着,邀到上席,說是省城客人,正好添喜,於是主人敬酒,新郎敬酒,新娘敬酒,每敬必三杯,杯杯底干。
走了丘壑地,又上牧草灘。這裡比不得前日的艱辛,一馬平川,便租得自行車,終日走鄉串村落得自在。早上,草原日出,比海上日出更為可觀,直奔紅日駛去,偶一側頭,便見蜿蜒長城,長城那邊沙丘連綿免不了感嘆:難得一道長城,昔日擋敵寇,今日拒風沙。間或還會遇見一些河流的,但都可憐見的,流程短,又愈流愈小,末了就積水於穴窪不涸者為湖,涸了的為坑。車上稍走個神兒,就騎進草里,車倒了,人也倒了,軟軟的不疼。站起來,草沒了膝蓋,遠遠看着有了羊群,白雲似的飄,卻忽然不見了,等到風起,草木倒伏,那羊群又復出現。羊是百十頭,頭羊領着,時而散開,時而集中。我覺得好玩,便去捉那長角頭羊耍玩,只說羊是世上最溫順的動物,沒想竟發怒起來,直向我抵。牧童叫要就地睡倒,我照辦了,那頭羊倒以為我已死,便昂首得意而去。
問牧童:這裡的羊這麼兇惡?他沖我一笑,只是領我又走了一段,遇見另一群羊,一聲吆喝,兩群羊就肅然對陣,頭羊出場,怒目而視,良久,幾乎同時各自後退十多米遠,猛地衝去,砰,兩頭相撞,角也折了,皮也破了,仍爭鬥不已。我不禁膽戰心驚,慶幸剛才裝死,要不哪是羊的對手呢?這麼得了教訓,再遇見羊,不敢妄動。但有一日,又看見好大兩群羊在那裡啃草,卻無論不見牧羊人。正要呼叫,遠遠飄來嘻嘻笑聲,左右看時,前邊的一叢沙柳,無風而搖得厲害,便見有了兩個人影,一個藍衣,一個紅衣,相依相偎。我知道這是一對戀人了,愛情最忌外人,就悄然退走,走出二里地,終忍不住回頭一望,那少男少女已經分開,各站在白雲似的羊群中,招手對笑,接着就對唱起來了:
大紅果果剝皮皮,
大家都說我和你,
其實咱們沒有那回事,
好人擔了個賴名譽。
道是無情卻有情。愛情是這麼熱烈,又是這麼純樸。遙想那大城市中的公園,一張石凳緊坐三對戀人,話不敢高說,笑不敢放縱,那情、那景,如何有這裡的浪漫情趣呢?我一時激動,使勁蹬動車子,騎到了莽草中的一個平壩子上,壩子上草是淺了,但綠卻來得嫩,花也開得艷,實在是一個天然的大足球場,又想起大城市為了辦足球場,移土填面,松地植草,原來是那麼的可憐而可笑了。越想越樂,車如奔馬,似乎覺得自行車前輪如日,後輪如月,威威乎、噹噹乎,該是世上見識最廣、氣派最大的人物了。
但是,樂極生悲,天近黃昏,竟迷了方向,又一時風聲大作。草木皆伏,我大聲呼喊,嘴一張,風便灌滿,喊聲連自己也聽不到。驚恐之際,驀地遠處有了燈光,落魂失魄地趕去,果然有了人家。進去討了吃喝,一打問,這裡竟是鹽場。鹽場?我反覆問了幾句,主人講,這裡的鹽場可大了,年產幾十萬噸,況且類似這麼大的鹽場,三邊共有十多處,他們這一帶人,人人會撈鹽,每年二三月開撈,至八九月止,如今撈鹽時令已過,他們就放牧,或是采甘草。說着,就送我一捆甘草,其莖粗,其根長,為我從未見過,嚼之,甜賽甘蔗。其中有一種叫「鐵心甘草」的,全株竟是朱紅,折之,質堅如木,也還有一種叫「大榔頭」的,直徑甚至達一寸五分,一株便一斤三兩。這一夜真可謂樂極生悲,又否極泰來,雖然未能去看看那鹽場,但得了甘草,又得了知識,美哉樂哉天明要走,主人又殺了羔羊,這羔羊十四五斤,渾身雪白,順着將毛兒用手一撮,四指不見頭,吹吹,其毛根根九道曲彎。這就是中外有名的「二毛皮」了,此等皮毛,以往只聽說過,至今見到,愛不釋手,實想買一張,又難以開口,但卻開了口福,羔羊肉鮮美異常,大海碗的羊肉泡饃饃,一連吃過三碗,生日忘了,命兒忘了,心想神仙日子,也莫過如此了。
在安邊待了幾日,就新結識了幾位夥伴,他們視我如兄弟,主動提出做我的嚮導,要往北邊沙漠裡去走走。「一定要去看看,那又是另一個世界呢!」興趣撩撥,就三人越過了長城,徒步北行。沙地上行走委實更艱難了,太陽曝熱,陽光反射在地上,白花花的,直刺得眼睛發疼腳下越走越沉,正應了走一步退半步之說,立時渾身就汗水淋淋。沙丘皆是東西坐向,帶狀排列,望之如海中浪濤,其波峰波谷,起起伏伏似有了節奏。每一沙磧,低者三米,高者八米十米不限,沙細如面,掬之便從指縫流漏。沙丘過去,又是成片的鹽鹼地,樹木是不長的,只可憐巴巴生些鹽蒿。一棵蒿守住一抔土,漸漸便成了一個小包,均勻得像種的蔬菜。再往後卻又是沙丘,但已經植了樹:水柳、紅柳、小葉楊沙棗。生態竟是這麼平衡:沙蓋了鹽鹼,樹又守住了流沙。
再往沙地深處去,已不知走了多少里,樹林子便越發密了。葉子全金黃了,透過金黃色過去,便看見裡邊又是白亮亮的沙丘。誰知剛剛走了二十分鐘,前邊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湖!夥伴們才哄地笑了,笑得詭謔,也笑得得意。便去撿柴舀水,做起野餐來。我兀自到湖邊去看,湖水沒源無口,我不知這沙地里水是從哪兒來的,又怎麼沒在沙中漏掉。掬一口嘗嘗,甘甜清涼,立時腋下津津生風。靜觀水面,就有了唼喋魚聲,但湖水綠得沉重,終未看見那魚的模樣。倏忽又有了啾啾鳥鳴,才醒悟這一整天來,還未見過鳥影,原來沙地的鳥全快活在水邊樹叢中了。忽然,那鳥驚起,滿天撒了黑點,瞬間無影無蹤,才是四隻五隻鷂子飛來,黑色影子一般地四處出擊。我不禁恨起這些鷂子了,無論到什麼地方,有良善,就必然要有了兇惡呢?一個人再往湖後沙丘上爬去,那裡有幾株沙棗,棗子成熟,用腳一蹬樹,棗子就嘩嘩落下,並不紅的,有沙一樣的顏色,吃之,沒汁,質如栗子,嚼嚼方酸味隱隱顯有了。大多的沙丘已經被固定,圓墩墩的,壓了道道沙柳,那沙紋便像女人頭上的發罩,均勻地網着。
三天過後,我們又信步走到一個鎮落里,這個鎮落顯得很大,有回民,有漢民,分兩片屋舍:一處漢民,建築分散中但有聯絡,一處回民,建築對仗里卻見變化。夥伴講,再往北去不遠,還有蒙民哩。漢、回見得多了,蒙民還未見過,我便想改日往北邊去,夜裡在鎮中小學借宿,和一老教師說起蒙民,那老教師原來在那北邊干過事,給我一個手抄本,上有關於蒙俗的描述,那上邊記載極多,現在依稀記得這麼一段:
三邊地區蒙民,性剛強而心巧,專事畜牧,羊只尚少,馬牛最多。當地亦產鹽,每三二人驅牛數頭,鞍馱其鹽,載布帳鍋碗往來。晝意乾餱,晚就道旁,有水草處卸鞍馱,撐帳支鍋,取野薪自炊,其牛縱食原野,人披裘輪臥起,以犬護之,不花一錢。漢民亦有效之。
讀此書,方知三邊地域竟是這麼廣大,民族竟是這麼親善,在遠離省城,更遠離京都的邊塞,保持了這般寶地,多麼令人感慨啊!但是,就在我們動身去蒙民居住的區域的時候,意外又得到消息:這個鎮子在兩日之後,便是漢、回、蒙一年一度的盛大交易會,便只好暫時取消北上計劃,只好把蒙區訪問作成千般兒萬般兒美好的想象罷了。
交易會,其場面可謂之熱鬧,有北京王府井的擁擠,卻比王府井更氣勢,有上海南京路的嘈雜,卻比南京路更瘋野。那一排一擺小吃,蕎面拉條,豆面丟片,黃米乾飯,羊肉粉湯,酸、辣、煎,五味俱全;那菜市上一筐一車,二尺長的白菜,淡黃的蘿蔔,烏紫的土豆,半人高的青蔥六色盡有;那農具市上的銅的掛鈴、鐵的钁、鋼的杴,叮、咣、鏗、鏘,七音齊響。還有那騾馬市上,千頭萬頭高腳牲口,黃乎乎、黑壓壓偌大一片,蒙民在這裡最為榮耀,騾馬全頭戴紅纓,脖系鈴鐺,背披紅氈,人聲喧囂,騾馬鳴叫,氣浪浮動得幾里外便可聽見。在羊肉市上,近乎一里長的木架上,羊肉整條掛着。更有買賣活羊的,賣主用兩隻腿夾住羊頭,大聲與買主議價。漢、回、蒙民都似乎極富有,買肉就買整條,買果就買整筐。末了就都擁進那菜館酒館,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直要鬧到月上中天方散。第二天坐車要離開,車已開動,有幾個蒙民卻擋住了車頭,要我下來,我不知何事,倒嚇了一跳。他們竟是從懷中掏出一瓶「西鳳」,他們不服,特趕來要我喝。我哈哈一笑,感其豪爽,當場喝下兩口,他們叫好,稱我「朋友」,幾番握手,互留地址,方放車通行。
半個月匆匆過去了,臨走前兩天,正好是陰曆八月十五,夜裡在長城根下一個村子吃了月餅、香梨,喝了花茶、葡萄酒,看了一陣房東大娘剪的窗花,興致還未盡,便同房東的小兒子一起登長城望高。月光下,沙海泛亮,草原迷離,高高低低的長城,從腳下一頭伸向天的東頭一頭伸向天的西頭,這偉大的建築,從遠古的時候,一坐落在這裡,沙再沒有埋住,風再沒有颳走,它給了沙漠之骨,沙漠也給了它雄壯。如今烽火台沒有了狼煙傳遞,但每一座台下,都住了人家,牛羊互往,親戚走動。生者,在這沙漠上添着活氣;死了,隆起沙堆,又生起一堆綠色。一道長城,是連接千家萬戶的一條線,流動着不屈不撓的生命和新型的人與人關係的情感。玩到天明,晨曦里看見天地相接的地方柳樹林子長得好茂,那樹都是樹幹粗壯,一人多高,就截了頂,聚出密密的嫩枝,枝形呈圓,葉子全紅了,像無數偌大的燈籠高高舉着,似乎這天之光明,完全是這些燈籠照耀的。樹林子前面,端端一柱白煙長上來了,走近去,是放蜂人燃的。這裡還能放蜂,猶如春天裡一個童話!相坐攀談,放蜂人來自江南,年年都來,來數月方去,他說,外人以為三邊無色無香,其實那是錯了。「你瞧,綠的沙柳,紅的鹽蒿,粉的牛兒草,白的鹽,黃的沙,這三邊的土地是最有五顏六色,是最有香有甜的。」嘗嘗那蜜,果然上品,荔枝蜜沒有它香醇,槐花蜜沒有它味長。
告辭了放蜂人,突然之間,幾天來混混沌沌的思想,沉澱的沉澱了,清亮的清亮了,一時覺得有角度來做我的文章了。往回邊走邊構思,眼光偏又盯住了一片一片不知名的荊棘,開着丸子一般大的白絨花團,順枝而上的,如掛紙錢串,就地而生的,又如圍起的花環。哦,我明白了,這類花的開放,是對三邊荒涼的送葬嗎?是對三邊的富有和美麗的禮讚嗎?天黑回到村子,房東已為我準備好了送別酒菜,菜飽酒足,席上拉起了二胡。二胡的清韻,又勾起了我思親的幽情,仰望在上明月,不知今夜親人們如何思念着我,可他們哪會知道今夕我在這裡是這麼歡樂啊!一時情起,書下一信,告訴說:明日我又要繼續往北而去,只盼望什麼時候了,我要和我的親人、更多的朋友能一塊再走走三邊,那該又是何等美事呢。
【導讀】
景美、人美、情美
《走三邊》這篇散文比較長,因為它帶給作者太多驚喜,可以寫的東西太多。作者甚至說,「我要和我的親人、更多的朋友能一塊再走走三邊,那該又是何等美事呢。」
好事是多磨的,好景也不會輕易看到,作者懷着期待的心情,但是三邊一直未出現,連讀者都跟着着急。文章開頭講旅途中的辛苦、思鄉,頗有古詩詞中羈旅鄉愁的味道。然而,轉念一想,三邊是個多麼逗人情思的神秘地方,就立刻有了前行的動力。這裡也給讀者留下懸念:三邊究竟是什麼地方,能抵消過思鄉的情緒?行程繼續,沿途的景色發生了明顯變化,以為三邊應該到了,可還是沒有到。心情有些失落,沿途的景色感覺越來越糟糕。終於,歷經了數日的旅途勞頓,某天天已擦黑,到了三邊的地界。讀到這裡,不由想起白居易在《琵琶行中的呼喚「千呼萬喚始出來」。
三邊果然是一個逗人情思的地方,它的剛出場亮相就把作者驚呆了,也讓讀者痴迷了。「有一叢樹,便有一戶人家,有一片樹,便是一個村莊,有一座樹林,就該是鎮子或者縣城了:原來天和地平行,樹和人同長,這便是三邊的特點了。」再來看看縣城又是一番怎樣的景致:路是柏油路,沒有沙塵,落葉滿地。路兩邊的屋舍清潔可愛,貼着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窗花,格外顯眼。街道寬敞,院落能做球場,就算是盲人走路不用盲杖,也不會碰壁。每一條巷道都是青瓦瓦一色,每一塊地面都被青磚覆蓋。這才明白,在這廣袤的沙原之地,三邊人勤植樹勤鋪磚,以此來抗禦那些飛沙走石,以此來鎮守黃土高坡上的家園三邊人的男人黑臉戴着白帽,女人白臉束着黑髮,簡潔的黑白色調這裡的一切看起來是那麼安逸、平靜,真可謂黃土高坡上的桃花源對比起未到達三邊時,路遇的顛簸坎坷,漫天黃土,呼呼的風沙,此刻如同進入「天上仙地、溫柔之鄉,竟忘了去投宿,也不卸行囊,便沿街樂而漫遊了」。走在縣城的十字街頭,人頭攢涌,原來是一家戲院散戲唱的恰是作者情有獨鐘的秦腔,立刻與三邊人攀談起來。三言兩語只覺得三邊人男音雄而有禪,女音秀而有骨。讀到這裡,真覺得上天太偏愛三邊的人了,把最好的都給了他們。
逛完了縣城,作者又到西南郊的白于山區,那是三邊出石頭的地方,多是丘壑地貌。讓作者頗覺有趣的有兩處。一處是崖畔上的一個個小窟,那是人們汲水的地方,水雖不大,但是味甘,適合烹茶,冬飲暖肚,夏飲祛暑。另一處是山壁上的打兒窩,據說往裡丟石,石進求子輒應。作者在此處遊覽時,格外領受到三邊人的熱情好客。
走過了丘壑地,作者又上了牧草灘。牧草灘地勢平緩,作者便租一輛自行車,自由自在,頗有策馬奔騰之感。觀日出、看長城,一路騎,一路看,與自然接近,與歷史重逢,人的感嘆未免多起來。在這牧草灘,作者也遇到兩件趣事。一是逗弄溫順的羊,誰知羊發起怒來,怒不可遏,牧童叫「我」就地睡倒,裝死,才逃過驚險。二是遇見一對戀人,但是「我」明白,愛情是最忌外人的,便悄然退走。然而,那一幅純美的畫面讓作者感嘆。桃花源中的一對青年男女愛得那麼純樸,又那麼熱烈,這是城市中的戀人無福體會的。賈平凹的另一篇散文《在米脂》中也有相似的畫面。
剛剛見證了愛情的純美,天近黃昏,竟然迷路了。好在三邊人民熱情,循着燈光找到人家,一切都不用擔心了,三邊人會好吃好喝地招待你。這迷路的一夜,雖然有過害怕恐慌,但是接着就是滿滿的收穫。嘗過甜蜜的甘草,吃過鮮美的羔羊肉,見識過中外有名的「二毛皮」。在三邊的生活就是這樣驚喜不斷。
閱讀至此,我們覺得作者走三邊的所見所聞已經非常富足了,可以說是不虛此行。三邊的景美、人美、民情美也已經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但是,這趟行程遠遠沒有結束。三邊就像一個等待人們不斷發現、不斷走近的寶藏,只要你願意繼續往前行,它就會呈現連綿不斷的景致。在新結識的幾位夥伴的「撩撥」下,作者開始往北邊沙漠裡走走,看看另一個世界。在沙漠裡行走,異常辛苦,走過一段沙丘,來到一塊鹽鹼地,越過鹽鹼地,又是沙丘,但上面有植被。作者感慨:生態竟是這麼平衡,沙蓋住了鹽鹼,樹守住了流沙。這何嘗不是給我們的一個啟示,守護生態平衡。正如之前歷經辛苦之後就會有驚喜一樣,繼續前行居然見到一汪清澈湖水。這片湖在茫茫沙地中存在得太神奇,就好像是上帝經過這裡,俯視茫茫沙地,心疼至極,落下的一滴淚。
又繼續走了三天,來到一個有回民、有漢民的鎮子。聽同行的夥伴講,再往前走,還有蒙民。不禁聯繫起以前讀過的一段關於蒙俗的描述。感慨三邊地域如此廣闊,民族如此親善。在兩天後的漢、回、蒙交易會,作者目睹了交易會的熱鬧盛況,氣勢超過北京王府井和上海的南京路。比交易會上讓人目不暇接的商品更有氣勢的是那些可愛的漢民、回民、蒙民,買賣豪爽。
這趟三邊之旅走了有半個月,臨走之際恰好是中秋節。中秋節本該和家人一起賞月吃月餅,作者在異地,卻沒有思鄉的心情,與文章開頭的思鄉構成對比。在三邊,作者的心被美景、美人、美情填得滿滿的,哪裡還有想家的空間?就這長城根下村落里的中秋節,月餅、香茶、花茶、葡萄酒、窗花,登長城望高,遼闊的宇宙空間,深邃的歷史時間,此刻統統凝固,任由作者去馳騁胸懷。第二天,巧遇放蜂人,作者又感慨「這裡還能放蜂,猶如春天裡一個童話」。其實,這半個月來,作者不斷遇見的何止這一個童話,三邊就是一個帶有陝北特色的童話世界。
成人一旦「誤入」童話世界,總不會輕易就走出來。作者本該返程,可又書下一信,告訴家人,繼續北上。盼望着有機會帶着親朋好友再走趟三邊,這個願望與其說是彌補家人,不如說是再給自己一個重遊的機會。結尾很精巧,作者不願再贅述對三邊的情感,或者再生動的語言也無法傳達自己對三邊的情感,作者只是許下美好的願望。[1]
作者簡介
賈平凹(1952年-),男,中國大陸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陝西分會副主席。
現在為西安建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陝西省商洛市丹鳳縣棣花鎮人,1975年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
著有小說集《賈平凹獲獎中篇小說集》、《賈平凹自選集》,長篇小說《商州》、《白夜》,自傳體長篇《我是農民》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