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學記(上)(高麗君)
作品欣賞
轉學記(上)
「幫幫忙吧,不到萬一,我也不會張口。老同學,你知道我要這個兒子,多不容易……」乍聽這蒼老的聲音,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好。
「今年形勢你也知道,一卡制學籍管理,名額太緊張,要不讓孩子在初三補習一年,怎麼樣?」我忙勸慰。
「補習班不准辦了,插班也進不去。再說孩子也不願補習,我也想趕快供他上個高中,考上個好大學,給我爭口氣。我的情況你知道……」
「關鍵是這分數……真有點低,據說還要交很多錢。」我真有些難為。「錢不是問題,我想辦法。行情我也知道,這個你放心。只要我兒能轉進去讀書,多少錢都不心疼。」話說到這份上,我只好點頭答應。
每年臨近開學,接電話看短信就發怵。本城幾十萬人,只有四所高中。一中為百年老校,重點中的重點;二中升學率次之,堪稱高考後備班,同樣是重點;還有一所回中,雖為新校,但側重於民族生,屬於國家各種補助扶持的民族重點。只有我校是撤了鄉下所有高中教學點整合資源而迅速崛起的新學校,儘管生源是各重點校一輪輪挑揀後剩餘的「豆子」,學風也整體偏差,但相對來說師資環境好,所以也成了搶手的「高中」。
在這裡已教書十三年了,準確地說,從高一到高三春夏秋冬循環了多次,一不是校長二不是中層,三不想張口求人不想看別人臉色,平日裡屬於角落裡被遺忘的人,因此提起轉學生就發愁。特別是教育部實施學籍卡制度後,轉進去個學生更難。為避免麻煩,開學前一周早上關機中午才開機。這不,剛剛戰戰兢兢打開手機,就有短信滴滴跑進來,打開一看,果然是央求轉學生的幾個消息。最讓人吃驚的,幾十年沒任何聯繫的他發來了信息。我忙撥電話過去,聽他在那邊憂心忡忡地訴說着難腸。
接完電話,我躺在沙發上想,這個無論如何都得幫,不單因為是老同學,還有很多複雜情感在內。
三十年前,在鄉下他是聲名遠播的「奇才」,比老師還老師。不但會做教科書上任何一道題,還能把各種課本倒背如流。小他幾歲的我們,常見他一身發白軍裝,在校園裡走來走去,屁股上一圈圈補丁整齊勻稱,瘦高如竹,昂頭闊步,從不正眼看人。到了高三,他居然來到我班,和傳說中的一樣從不拿書本紙筆,也從不和任何人說話。每當年輕的數學老師在講台上被難題糾纏地頭冒熱汗,他便一腳踢開凳子,站起來環視四周,玻璃瓶底厚的眼鏡片後射出睿智自負的光,佝僂着的身子似乎也伸展開來,啪啪作響。他昂頭闊步走上去,拿起粉筆,刷刷幾筆列出算式。字跡流暢瀟灑,思路清晰順暢,然後丟下粉筆頭,瞅着站在一旁臉漲得通紅的老同學,然後大步流星走下去。一趴在課桌上,就迅即還原成彎腰駝背的學生,像只大甲蟲。我們看看他,頓生好感;又看看據說是他同學的數學老師,些許遺憾,那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形象就大打折扣。
還有一次,語文老師忽然抽查起《沁園春·長沙》背誦,全班沒一人會,老師大怒,罰我們站着上課,還不准回家吃飯。他忽然站起來,一口氣不換地背。背到「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時」,胳膊伸出來,豪情萬丈地揮手,偉人一樣有氣勢。我們拚命鼓掌,老師嘆口氣,什麼也沒說,看了他一眼,走了。
命運如此奇怪,他的博學多識和倒背如流都不能擋住一次次名落孫山。班主任曾說他大約為趙括的後人紙上談兵的代言者,心有雄霸天下之志,雖手握千軍萬馬,但不能上戰場。每年的高考場上,他便虛汗不止,頭暈眼花,手握不住筆,筆寫不了字,一次次暈倒在考場上,被人背出去。現在想來,就是典型的「高考綜合症」。儘管老師、家人同情惋惜,他也不甘心,下一年又躊躇滿志地出現在考場上,
但還是重蹈覆轍。一連八場,足足一個「抗戰史」。終於在第八次失敗後,他認了命,偃旗息鼓,卸考歸家,從此和高考無緣。
他徹底放棄高考時,我已大三。偶爾假期回家聽家人同學提起,難受了好一會悵。有這樣的經歷,作為老同學,幾十年後,但凡他張口,誰都不忍心拒絕吧。
我給同事電話,「擇校生分數線出來了嗎?」
「出來了,545。」她正急躁不安,「煩死了,我手裡有實在推不過去的一個等着呢。」
「我這個分數更低啊,可怎麼辦呢?」
「得等政策。你問校長了嗎?要不等等,看開學了怎樣?」
「沒有問呢。這個學生轉不進去,真不好交差。你有新情況趕緊告訴我一聲」。我們閒話了半天,其實都忐忑不安。
接下來他便天天電話,我也詳細地匯報情況,解釋政策,表示一定全力以赴,只是目前還不知道低分分數線。儘管自覺心虛,但還是信誓旦旦。
日子在各種大道小道消息中度過,心口像壓着塊大石頭,焦慮無奈,沉重無比。開學第一天,細雨霏霏,幾節課下來,嗓子冒煙。下班回家,疲憊不堪地爬上六樓,見他在家門口站着,風塵僕僕,身邊躺着一隻白色化肥袋,裝尿素的那種,裡面鼓鼓囊囊。
「下雨,家裡活不多,順便上來看看……現在也不種其他莊稼了,化肥上得太多,地都燒死了,不好好長糧食了,種啥死啥。只能種些飼料玉米,還有幾畝洋芋……我問隔壁鄰居要了幾個黏玉米……」
我越發慚愧,連連解釋說一定會幫忙的,只是要等幾天。現在是最緊張時,校長連人影都找不見。低分一般都是開學幾周了才能找個機會解決。他坐在沙發上,低眉俯首,局促不安,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我眼前的他,頭髮花白,皺紋溝壑,褲腿一隻高一隻低,神情木訥緊張。隔着茶几,我們之間已橫亘着一條叫作命運的河流,彼此無話可說,只好共同看眼前一堆玉米發呆。桌上一杯茶,熱氣疼痛般擰着身子,裊裊上升。
「我走了。娃娃的事就拜託你了。」他坐了半天,又說了一句。
「你放心,我盡力。咱們一起出去吃飯吧,小區門口有個漢餐館,很不錯的,保證你滿意。」我儘量裝得輕鬆一點。
「早上已吃過了。」他大赦般,迅即站起來,拿出一疊錢,「現在辦事都難,聽說要請人吃飯送禮,你看我這個樣子也不會請個客,這點錢你放着請人吃飯吧……」。我一下子懵住了,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怎麼這樣,我真生氣了。」他滿頭是汗,囁喏了半天,推搡了好一陣。我使勁把錢塞進他口袋,叮嚀了幾句。他說要趕車,轉身走下樓梯,老人一樣佝僂着身子。
送他下樓,外面車塵滾滾,卻發現陽光四射,萬物明媚。雲開雨霽,榆楊槐柳,被清洗得乾乾淨淨蒼翠欲滴。幾個孩子在奶奶爺爺帶領下,跑跳嬉鬧。真羨慕他們,只有這個年齡,才不用操心上學的事吧。
作者簡介
高麗君,寧夏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