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母亲(董建刚)
作品欣赏
这样的母亲
有那么一天,他忽然想出一个决定:要接母亲来城里住。
媳妇说,你想好了?他说,想好了。媳妇又问,你能受住咱妈那脾气?
他嘿嘿一笑,是我妈,又不是你妈,我当儿子30多年了还不了解她?星期天就回家接她。
鹧鸪声中,杏黄色麦浪顺着公路边向西山脚起伏,站在地边的母亲一眼喜悦,像抚摸他和姐姐那样,抚摸着齐整如毯的麦穗。
很多天了,他对母亲都是如此想象——浪涛般的麦浪中,恭敬如羊羔的母亲一双谦卑的目光,望着齐楚摇曳的麦穗。
这是母亲和父亲重复了一辈子的孝敬姿势:弯下腰,面朝黄土,站起来,日月春秋。四季变换,收种碾打,一辈子的坚持,一辈子一个姿势:扬起镰刀,扛起扁担。种完这一块,再种那一块……
面朝黄土,他们洒尽血汗埋衷骨,白发飘飘传子孙。每一次操劳,都是对土地的神圣祭拜与庄严承诺。土地,这一生的痴爱,洒给它的痴情一代连一代。就像一根结实的绳索,将他们的生命和土地紧紧拴在一起。
某天上午或某一个安静的风雪之夜,他们擦净农具,安顿好鸡鸭猪牛,关好门窗,一身疲惫上坑入睡,谁料,这一睡就是十年,百年……
百年后的某一天,风雪迷蒙,陌生的三岔路口,右边一处村落,左边一簇别墅,婴儿的啼哭声清脆而激越。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曦光喷薄而出,映照着一位时光老祖,他捋着长长的胡须,一眼慈善恋恋不舍地将放鹤陪仙的奶奶、爷爷、父亲、母亲或乡亲、邻居、朋友、恋人召集在身边,指着霓虹下的隐约城郭,分别指定,吩咐、叮咛……那是时光老祖亲手选定的一个百年轮回窗口,经他指派,选定的那人,再一次被安置于人间。
山岭坡塬,喜鹊歌唱,都市新城,车马熙攘,经过时光老祖重新安置的先辈们,鲜嫩如露,在年轻母亲怀里润唇翕动,甜蜜酣睡。辽阔无垠大地,天河漾动,水波闪烁……不时变换的小麦,玉米,黄豆,棉花,祠堂,灯笼,豇豆,萝卜,蒲公英,牵牛花,溪流,小河,铃声,幼儿园;负重的肩膀,涌动的犁铧,惨淡的落日……
从一块土地,到另一块土地,他跟在父母身边,上山,下沟,入林,出壑,种麦,收秋,锄苗,送肥,定距,垦荒,一个个负重的身影在他眼前由雨变雪,由雪变雨。由小变大,由大变小,不时趔趄、颤抖着,由近及远,由远及近……看着,想着,他的眼角有了湿湿的迷蒙。
十岁那年秋,有一次放学回来因肚子饿他给烧火的母亲使性子,父亲放下犁铧,拉着他来到玉米地。咔嚓一阵响,父亲提着玉米棒子对他说,回家煮去?半路上,他回过头,父亲蹲在玉米地边,一双怜惜的目光,望着因他而被砍倒的那一大片玉米。
他端着煮熟的玉米甜蜜咀嚼,父母在一旁端着稀糊汤,拌着糠炒面充饥。稍作休息,母亲牵牛扛犁,父亲担起土肥,俩人上山种地,傍晚回来一身汗水,一身艰辛。
那年九月母亲住院,他和姐姐帮父亲翻地,拉磨压地时,他是压磨人。父亲和姐姐一人一条麻绳拉着他和木磨向前走。紧绷的草绳,铁丝一般勒在父亲和姐姐肩膀上,俩人额上的汗,雨点一般跌落着,浸润着。
他建议用土块压磨,父亲说,那样地就会压不实,影响出苗。于是,父亲和姐姐又拉着他来回磨地。父亲和姐姐的汗水,滴在他们踏过的脚窝中,又被他重压下的磨耙,乎乎磨平。到地顶头,父亲和姐姐回头看着平展如砥的土地,微笑着擦去一脸汗水。
无言的土地,牵扯了父母一辈子。其中些许道理直到他娶妻生子后好像想到一些。他们对土地的痴诚,就像宗教徒一样坚守不悔。这其中的道理,有时想到了,可又似乎说不清……
推开楼门,他叫了一声妈,母亲从厨房出来,说,就你和安安回来了?他说,盈盈和她妈去兵马俑了。儿子安安在一旁插嘴,我妈和我妹坐高铁去玩,我和爸爸回来看奶奶。
午饭后,它陪着母亲来到麦地。看着抽穗齐簇的小麦,他说,今年雨水好,长势齐整,收成一定不错。母亲望着不远处的火电厂,说,不知道能不能收到院里了……
他说,不是说后年才征地嘛,咋又提前啦?母亲说,我是昨天听人说的。母亲的手机响了,听那口气,他能分辨出这位高喉咙大嗓的女人是谁。
快点,三嫂子,就缺你了?
母亲回话,你们先玩,我等会儿就来。
他问母亲,桂花婶不是在上海哄外孙嘛,咋回来了?母亲说,哎呀,还不是和我一样,死爱那些责任田嘛。你知道,他俩是村里出了名的“犟死鬼。”这不,她在上海只哄了一年外孙,就骂咧咧回来了!
那年麦忙,眼看雷雨越来越大,但天守两口子还是坚持从雨中往回拉麦捆。雨稍小些,天守拉起架子车又要往地里跑。路过巷道受到父亲一顿数说,才让天守望着雨天笑着止步。
天守临终时叮咛老婆,除过打麻将跳舞之外,那几亩地一定得给他种好管好。还要老婆和孩子,给他烧纸时如实汇报。
母亲说,到死你天守叔没穿过一身好衣服,没吃过一顿轻生饭。你以为他是病死的?他可是细发死的。村里谁不知道,你天守叔忙里又忙外,只知道攒钱供儿女上学,为了面子,供孙子城里上高价幼儿园,上高价补习班,自己穿旧的,吃剩下的。我听人说,光在四医大做手术,就花了三十多万,最后还是走了……为了种地,硬是吃了一辈子苦,可不种地,又能做啥呢?
母亲劝他说,组上开会讨论征迁时,你可别再耍二杆子?
他说,不是刚刚征了三百多亩,这不到三年,咋又要征?
母亲说,我想它再征地,也要把各家的自留地给留下吧。
母亲洗衣服去了,他看着母亲打扫过的场院一幅平静,舒展的摸样。楼门过道里的脱粒机,扬场机,舒坦,自润;墙上挂着的扁担,草帽,雨衣,镰刀,木杈,簸箕,架子车安静等候。
他抚摸着“铁龙架,”这人送外号的“高射炮”,用它在麦忙天点玉米,一次挂八担肥水和三把锄,两把䦆头,既简便又高效。
拉“高射炮”的人有时候是父母,有时候是媳妇,有时候是姐姐,有时候是姐夫。他们眼下的麦茬地,汗水跌落进去,呲啦一声,就被热风吹散。他们迈开的脚步,一步接一步,没有迟缓,朝向一个方向……
麦子脱粒完的傍晚,他和母亲又一次脸红。争论到底母亲还是不想到城里去。母亲说,你就别说啦?去不去,我说了算!
儿子安安向着母亲说他,你再惹奶奶生气,我就让欧特曼劈死你?母亲笑着抱起孙子,说,我的主意已定,你们看着办吧?
媳妇说,妈,白天你说你能看见,哪半夜发病咋办?就是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在西安也来不及呀。石门沟我姐家,你又不想去……母亲向他和媳妇摆摆手,肩着扁担到地里去了,他和媳妇紧随其后。
仲夏的田地边,邻家的玉米苗正在迎风,丹皮开花正浓,地后边就是父母的坟。经他除去杂草的坟前秋禾摇曳,蝴蝶飞舞。
他跪下说,哒,我要走了。可我妈我劝不动,她不想跟我去,她说她要在家种地……擦去眼泪,他拉着儿子安安回到巷口。穿着厨衣的母亲接过安安抱在怀里,对他说,玉米珍,芋头,黄瓜我给你放在车后座。山楂和二花,你下班了泡茶喝。小车驶出村道,后视镜里的母亲还站在巷口,向他驶离的方向张望着。
雷声从灞河那边滚过来。他站在阳台感受着小满这一场雨水的来临。他望着老家方向,那里灰蒙蒙的,雾沉,雨浓。撞击在玻璃上的雨水歪歪扭扭,似泪长流……
割麦歇息时,他坐在父亲坟前的树荫下。听着望帝鸟的声声催促,望着眼前脱粒机声响彻巷巷道道的张家村,他再次走进麦地,顶着烈阳,握紧镰刀,沿着母亲割开的麦茬畔,挥汗割了进去。
服役第三年,父亲的病加重了,他选择麦收时节探家,帮父母尽快收麦,再种玉米。
父亲来了,他夺过母亲手里的铁锄,沿着准绳一锄一锄向前泮窝。父亲说,这泮种窝,腰要站正,锄要举稳,双腿站定,用力把锄泮进地里。一旦用力不足,那麦茬就泮不断。一些人的出苗率为啥不高,就是这个原因。人家的苗子一尺多高了,你还在担尿担水补种,推迟了出苗不说,还要影响一季收成。
母亲叫父亲一边歇着,父亲不肯,就一直咳嗽着跟在他和母亲身旁,指点他们怎样泮窝下种。
父亲对他说,要先把身子站稳站正再举锄,做到每一锄,心中有数。他泮的种窝偏离了准绳,父亲说,眼睛向第一窝看齐,它深浅大小就是样子。他泮的过深,父亲说,你的注意力不集中!
父亲说,种庄稼和干其它事一样,基础的东西必须打早打牢,不然,你辛苦忙了一整,就是自己哄自己。现在是不缺吃穿,要放在生产队时候,你早就提着裤子寻不见腰了,还怎么养活一家人?种地,要不得一丝虚假!
树下乘凉,父亲看一下身旁祖父母的墓碑,对他说,我这一生都记着你爷爷说的话:种地要静下心,集中注意力,把每一次下苦做扎实,做细致,半点虚假都要不得。我不识字,但下苦让我知道我在土地上有几斤几两。当年,你爷爷领着六岁的我从北宽坪深山来这川道打长工,一打就是三十多年。是国家给我分了房分了地。土改那年政府又帮我娶了你妈。你和你姐上学那些年,你妈替别人整夜纺线,我朔笤除,打草鞋到天亮,再背着到唐家堰去换油盐钱。
土地不会哄你,只要你肯出力,肯流汗,无论啥时候,它都会像你哒你妈一样疼你,成全你,养活你……
九月初,父亲再次住院。一家人守候在病床前,期盼父亲能在昏迷中醒过来。可是,八十七岁的父亲抓着他和姐姐的手,不说一句话……一个月后,父亲被乡亲们抬在肩膀上,安放在青山怀抱的厚土中。父亲一生待土地痴诚不二,土地用最适宜的温暖,把父亲紧紧搂在怀中。
六年多了,母亲一有时间就去父亲坟前上香,拔草,再到地里扬锄忙碌。责任田就像一件可身衣服,贴身穿在母亲身上,冬去春来,从不离身。有时候,他和妻子还在高速上,母亲已把小麦或玉米晾晒在谷场上。他托姐姐去做母亲工作,姐姐说不动。看着父亲用过的那些机械和农具,被母亲拾掇得结实,紧奏,他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当着舅舅的面,他和母亲又一次争吵。母亲说,城市是好,可我有我的性格和爱好。土地对咱家好不好,你我心里有数,我一闭眼,那些农具就在我面前走动,你说,我能放下它们,到城里去吗?
我不把地种好,能对得起你哒在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吗?每一回看见犁铧、镰刀、扁担和背笼,就像看见你哒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吩咐我。我坚持下地干活,心里就清静,眼睛就清亮。就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你也看到,地是你哒的命,他守了一辈子,现在轮到我守,它也就成了我的命!
舅舅劝他,就依了你妈吧?让你妈一个人在地里忙去。乡村清静,敞亮,你妈又喜欢,就让她坚持下去吧!
——擦去眼泪,他终于看清了:是土地给了父亲的胆量,魂魄和生命。如今,土地同样给了母亲的胆量和魂魄。为了种好每一寸土地,看来,母亲和父亲一样,是决定把命交给土地了。这一次,他看得异常明白,这样的母亲越来越少了……
作者简介
董建刚,男,党员,公务员退休。近年有诗歌、散文、小小说在《星星》《人民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陕西日报》《陕西农村报》》和《商洛日报》及香港《文学月报》等报刊发表。散文《这块土地》被编入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秦农丝语》一书。市作协会员。
参考资料
- ↑ [中国作家网 (chinawriter.com.cn)中国作家网]